这首诗写的是作者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十年寒窗苦读,焚膏继晷是常有的事;“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的画面也深深地留在了诗人的记忆深处。诗人刻苦求学、希贤慕圣的心情也是跃然纸上的。
如果按照诗句的内容,我们很容易会将作者联想成一位温文儒雅的文人;
但又有谁能想到,这首诗竟然出自一位武将之手,而且他还是一位戎马倥偬、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他就是元代名将张弘范。
张弘范,字仲畴,元初著名将领。中统三年,张弘范被授行军总管,跟随合必赤讨伐李璮。至元六年,张弘范参加襄阳之战,献计破城,后又跟随元帅伯颜南下攻打南宋,在崖山海战中击败南宋水师。
可以说,张弘范是忽必烈灭宋之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
真实的张弘范是一位儒将,也是一位军旅诗人,具有儒者的情怀和诗人的气质。
张弘范有诗集《淮阳集》一卷,诗集中还有不少的词作。张弘范也常常以文人自诩,他的诗词风格多样,既展现了建功立业的豪放胸怀,也写闲散情致,更有伤时之作,寄寓人生感慨,显示着自己俊秀儒雅的一面。
既然是一位军旅诗人,那么他自然也就有着不同寻常的学习经历。在张弘范的学习成长生活中,有两个人对他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一位是他的父亲张柔,一位是他的老师郝经。
张柔在元初是有名的藏书家之一,家中藏书很多,这些藏书大部分是来自于张柔对书籍的重视。每次在攻城取得胜利时,张柔不像其他将领那样收集金银珠玉,而是将目光锁定在图书馆的文献典籍中,比如在攻下汴京后,张柔是第一时间赶到图书馆,将金国的国史《金实录》收集起来,这部珍贵的文献资料得以保存。
出生于这样一个珍视书籍、文风浓厚的家庭,张弘范自幼对读书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并获得稀有文献中的知识。
有家风的熏陶,再加上名师的点拨,张弘范的学业突飞猛进,而这位名师就是郝经。郝经是宋末元初有名的大儒,郝经著作等身,《春秋外传》、《续后汉书》及《陵川文集》等都是他的学术巨著。
张弘范师从郝经,研习儒术,养成了温文尔雅的儒士风度,张弘范诗歌的艺术手法,以及对典故的运用,都直接得益于郝经的影响。
身为军旅诗人,张弘范于戎马倥偬之间创作了许多以军旅征伐为内容的作品,他的这类词作风格慷慨激昂、豪壮振奋。他的词中用典如流,风格清爽刚劲,豪迈奔放,他的词中既有苏轼弯弓射天狼的豪迈气度,也有辛弃疾沙场秋点兵的雄浑气概,如他的这首《木兰花慢》: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人间事、良可笑,似长空、云影弄阴晴。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词作开篇三句“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起调舒缓,读来有一种云卷云舒、淡定自若的从容气度,在词人眼里,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如浮云一般,他甚至把失去功名比作坠落的瓦罐,表示对此只有拂袖而去,用不着惊慌失措。
句中的“堕甑”是一个历史典故,出自《后汉书·郭太传》:郭太善于奖掖后进,推荐、提拔青年才俊,有一个客居太原的叫孟敏的学子,手中的瓦罐不慎坠地,他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郭太听说此事后,就问孟敏为何这样做,孟敏说瓦罐掉到地上,肯定就摔破了,回头于事无补,又有什么用呢?后来,孟敏外出求学,十年之后天下闻名,很多士大夫都厚礼聘请孟敏,但孟敏一心专注学术研究,并没有答应士大夫的聘请。
在这里,张弘范以孟敏自比,言语间自有一种看破世态人情、虚名浮利的决绝和洒脱,显示出武将特有的果断气质。
其实,张弘范对于名利的认识是深刻的,随着名声与成就的与日俱增,他越来越淡泊名利,他在给好友的信件中曾不止一次地流露出这种情感。
在给好友王仲思的信件中,他说“秋风咫尺襄樊了,好约扁舟泛五湖”;在给刘仲泽的信件中,他又说“东篱把菊坐,共赋南山诗”;他路过武陵桃花源的时候,心有感慨,会写下“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他在寄情山水的时候写下了“爱煞林泉风物好,羡他归去来兮”;他泛舟江上时,也写下“飘飘信流去,误过子猷溪”的诗句。
在这些诗句中,历史上的那些名人隐士,都成为张弘范“异代相逢”的知己,他们超尘拔俗的生活状态与张弘范内心的某种情怀达到了一种默契的平衡,甚至是高度的契合。
最终,隐者陶渊明等人成了张弘范必然的精神追求,武陵桃花源为他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提供了一处潜意识中的安放身心的诗意栖居地。
隐逸,对张弘范而言,不是仕进受阻后的自遣自慰,也不是生存困境之中的精神寄托,而是对自由人生的热切向往与终极追寻。
所以,无论从诗作本身还是所引典故来看,我们很少能看到其间的抑郁不平之气和厌世伤感之情,诗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潇洒自如的气度和乐观旷达的情怀。
接下来的三句“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是张弘范寻求心灵自我安慰的情感表达。张弘范在元初的一系列战事中居功至伟,而他却以“蹉跎”自评,这无疑是他的自嘲。
他想的是在山林野泉边逍遥自在地度过一生,借山水与诗酒宽慰飘零的人生,这显然是张弘范与追求人生功名利禄相抵触的一种人生处世哲学。
在岁月流逝中许多美好的东西化为了幻影,现实和理想的冲突,光阴流逝的怅然,还给张弘范带来了一种人生必答的选择题?作为一代名将,张弘范素有建功立业的青云之志,然而随着时日渐长,人生迟暮的心情与对战争的厌倦心理也经常伴随词人左右。
正如他对战事的认知一样,他既在其中感受到了建功立业的成就感,也于其中体会到了残酷的现实。所以,对退守田园、归于林泉的向往,在词人戎马倥偬的生活中与日俱增,并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在张弘范眼中,寄情山水、寄情诗酒是陶然洒脱的,是豪情快意的,这种豁达的情怀,除了在诗歌中直接表现自己对吟诗饮酒的喜爱之外,还表现在他对陶渊明处世哲理的欣赏上。
隐逸林泉中,诗酒慰平生,他向往像陶渊明那样的自由高古、落拓不羁、才华横溢的人生境界,通过喝酒感受畅达快意的人生,亦通过酒后的超越,获得一种艺术的感受。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士大夫精神,对词人来说,既然现在功名难恃、书剑蹉跎,那么林泉诗酒的隐逸生活自然是唯一的选择。词人的这种心态,和根据一时一地的境遇来调节自己的心灵状态和行为方式的士大夫精神是一致的:
在得志之时,建功立业,充满了入世的责任意识;而在思想上和仕途上趋于平淡时,则向往于山林,寻求精神寄托。由外在的事功转向内在生命的体认,这种糅合了一面希望和一面又渴望归于林泉的情怀, 几乎是历代所有文人士大夫所共同经历的人生道路。当然,张弘范也不例外。
然而这两种处事方式的彼此转换,对于每一个有才干尤其是已经功成名就的人来说,又不能不经过一番强烈的内心挣扎,这是从一开始轻柔地试探到中途激烈地碰撞再到最后趋于平静并自我接受的过程。
历经了世事沧桑,用尽了全身心力,最后能够拥有的,只有自己。这是一种内心的救赎,是一个自己与自己和解的过程。
所以词人一声长叹,发出了“人间事、良可笑,似长空、云影弄阴晴”的感慨,这几句其实道出了词人内心追求这种隐逸生活的原因,词人认为人世间的事情确实可笑至极,就像一阵风吹过,云遮月影,阴晴不定。他把世事无常比作云影的变幻,语浅意深,饱含了张弘范阅尽千帆、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心路历程。
词人对这一切,有着清醒的认识。
于是他说“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这两句大意是说:不要像阮籍一样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老泪纵横,也不要为那些南渡人士在新亭对泣悲伤。
这看似是词人的自说自话,其实恰恰是词人看破世事、看淡名利的洒脱外现。
但是,这种洒脱是理想中的洒脱,是与现实生活中词人所扮演的角色格格不入的,所以,词人选择坦然面对生活中无法避免的现实。
张弘范口中的“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就很好理解了,这是词人用来安慰自己的话语,抑或说在内心找到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某个平衡点。
在这里,词人依旧引用了历史人物的典故,“穷途老泪”是指晋人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的故事,对于阮籍来说,他的人生道路、人生理想和自己的价值观在时代变迁中无法实现。于是他经常驾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走累了,他会仰天长啸、抱头痛哭。
或许,阮籍是以这样的方式在现实中寻找心灵的一方净土,不在此时恸哭,还能如何?
词中的“儿女新亭”,用的是东晋渡江人士常在新亭宴集相对而泣的典故。张弘范在此明确表示不学阮籍穷途而哭、不怜新亭士人像儿女那样对泣,向世人敞开了自己乐观、开朗、豁达的胸襟,大有儿女情短、英雄气长的风貌。
但词人说到底仍是一个戎马生涯、胸怀天下的人,他能对功名利禄的身外之物处之泰然,却无法排遣解甲归田、弃用置闲的悲哀。
下片开头两句“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大意是说,应当在天际晚霞霭霭、薄暮冥冥的时候,像宁戚一样击牛角高歌。在这句中,词人引用了春秋时卫人宁戚未遇齐桓公的典故,便透露了这种艰难抉择的心路历程。
词人在这里引用这个典故,既有表明自己功成名就却仍想有所作为的意思,同时饱含着有朝一日能得到重新被启用的幻想。
可是,词人身为名将的使命已经完成,眼前的大好河山,是词人纵马奔驰过的,如今却只能坐视终老,真正的英雄不该如此,词人打算迎着风尘,像大鹏一样奋飞万里。
因此在词人风华不再的现实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遇背后,其实是对闲置生活的深沉的抑郁和无奈。在此情况下,即使他再有鹏程万里的远大抱负,又能有什么用呢?
结尾两句“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词人再次袒露心声,他重申自己之所以有宁戚当年饭牛扣角而歌的情怀,决不是因为留恋年轻时曾拥有过的荣华富贵,而是完全出于对天下苍生的怜悯情怀,这就充分展示了词人在功成名就后闲置一旁,却仍不坠青云之志的英雄本色,但结尾这低沉的旋律,其实也透射着词人在现实里的无奈。
张弘范的这首词,用典无疑是一大特色,词人将经史子集、历史人物、名人故事信手拈来,运典如流。词人以歌传情,以词明志,把自己的现实处境以及心态情绪与典故中的人物际遇联系起来,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
张弘范的这首《木兰花慢》,其实是词人心路历程的写照,我们透过词作,依稀能看到一位将军在风起云涌的历史洪流中的英武豪气,也能看到一位羽扇纶巾、寄情山水的俊秀儒雅的词人形象。
但这首词的基调则是俊逸雅致、清健纵逸的,因为他在用军旅诗人的情感表达自己的心态和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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