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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谭派”老生传人谭元寿先生,十月九日在北京病逝,终年九十二岁。

谭老师生前曾经表示不喜欢人家叫他艺术家,只肯接受“著名京剧演员”的称谓;他过世后,内地悼念文章有称之为“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有人哀叹“京剧界最后一个标杆、旗帜式人物走了”……这些说法,谭老师肯定也不会爱听,不是故作谦虚,而是真的不同意。\叶中敏

但是,谭老师、“谭老闆”、谭老爹:环顾当今京剧界以至整个戏曲界,你称不上“艺术家”,又还有谁可以当得起这三个字?你的离去,不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位标杆或旗帜式人物的离去,又是什麼?梨园世家的传奇、谭门七代的传承,老一辈艺人家庭才会有的谦厚、低调家风,以及凭真才实学屹立、着重戏德口德、从不贬损同行的高尚作风,当然还有令人百看不厌的《定军山》、《打金砖》,都将会随着你的离去而成为美好的回忆和永远的怀念。

京剧谭门流传七代

谭元寿的一生,当然首先离不开一个“谭”字。如同其他一些中国传统艺术一样,京剧界也是极为讲究“家门”二字的,而“家门”的由来,与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分不开。众所周知,学戏是很辛苦的,所谓不穷也不会把子女送去学艺,但在旧社会,有达官贵人的追捧、有文人雅士的帮讬,学艺有成、成了名角,也会带来名利双收,最少衣食不愁。所以在梨园行,自二百多年前“四大徽班”晋京成就京剧盛世开始,就出现了“同光十三绝”和“三鼎甲”等具有代表性的名角、科班、流派与名门,父子、师徒的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京剧界的名门,随口说来,最少就有梅巧玲、梅竹芬、梅兰芳到梅葆玖的梅家,“富连成”科班创办人叶春善、叶盛章、叶盛兰到叶少兰的叶家,“富连成”总教习萧长华到孙子萧润增、萧润年的萧家。但说到长久和成就,最辉煌的莫过於谭门一家了,自高祖谭志道算起,到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除谭志道唱老旦外,一家七代、跨越世纪、全唱京剧、全唱老生,也只有谭家这一家了。

谭元寿的曾祖父谭鑫培,当年深得慈禧太后喜爱,封为“内廷供奉”,外号“谭贝勒”(皇子),而其所创立的老生唱腔,更成为其后一百多年所有老生唱法的始祖,不论是被尊为“老生泰斗”的余叔岩,以至“四大鬚王”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可以说无一不“宗谭”,发声、行腔、吐字都万变不离其宗,而且经得起时间考验,到今天,京剧舞台上的传统老戏如《四郎探母》、《红鬃烈马》以及《定军山》、《阳平关》等“靠把老生”戏,老生演员的唱腔基本上和一百多年前并无什麼大分别,打开硕果仅存的谭鑫培录音《卖马》,乍听之下,可能会以为是谭元寿或其他当代老生演员在唱,不能不说是奇迹。

来港演出戏份吃重

而自谭鑫培之后,谭小培在登台之余,把重心放到了儿子谭富英身上,全力栽培,而谭富英也不负谭家盛誉,成了独当一面的名角,与马连良、叶盛兰合作的《群英会.借东风》曾拍成电影,在剧中饰鲁肃一角。谭富英扮相潇洒、唱腔清脆、表演流畅,把“老谭派”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这种情况下成长的谭元寿,可以说一出生便背负着谭家的光环,但同时也承受着比其他人更大的压力,而继承父业也成了人生唯一的选择。当时京剧界讲究“易子而教”,谭家名气再大、地位再高,也不会把孩子留在身边调教,一九三八年,谭元寿十岁被送进“富连成”科班,“坐科”七年,一切从基本功学起,没少捱打,也练就了终生受用的文武全才本领。一九四五年“出科”后,十七岁的谭元寿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地“搭班”,很快便走红,开始以文武双齣“挑班”。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谭元寿随父亲谭富英一起加入了北京京剧院,与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等合作,阵容十分鼎盛。

在谭元寿逝世后的悼念文章中,曾有人代为“抱不平”,认为解放后谭元寿如果不是加入已经有马连良及其父谭富英两大头牌老生的北京京剧院,而是加入其他京剧团,他的演出机会会更多,成就和名气也会更大。

这一说法,未尝没有一点道理,但事实是,谭元寿在那一阶段常为名角配戏,得益应是非浅的,而且,北京京剧院后来也成立了北京青年京剧团,谭元寿及马长礼、李毓芳等年轻一代有了更多独当一面的演出机会。而就在一九六三年,北京京剧院组团赴港演出,谭元寿也置身其中,成为“头牌”马连良之后的“二牌”老生,戏份相当吃重,也使香港观众头一次有机会欣赏到这位“谭派传人”的身手。

当年,香港有大批南下定居的上海工商界人士,对京剧“饿戏”已久,加上“马、张、裘、赵”四大头牌的号召力,演出十分哄动,普庆戏院开售门票前一晚,排队购票的人龙已经围绕戏院一周,一票难求,戏院门口“炒黄牛票”的十分活跃。

演出头一晚“打炮”戏,推出“全樑上坝”的新编历史剧《赵氏孤儿》。此剧源於元杂剧《赵氏孤儿冤报冤》,解放前有“余派”余叔岩演的本子,名为《搜孤救孤》,是有名的“骨子老戏”。北京京剧团在港的演出,剧本内容已大为丰富,由马连良饰捨子救孤的程婴、裘盛戎饰大将魏绛、张君秋饰莊姬公主。剧中最感人的一幕,是程婴在十五年后以《雪冤图》向被奸臣屠岸贾收养为义子的孤儿赵武说出真相,饰演孤儿的就是谭元寿。谭以“文嗓”演出这本属小生的角色,头戴双翎、腰挂宝剑,在闻悉身世后受惊昏厥,以“硬殭尸”倒地,最后手刃仇人,演出很见功夫、很有光彩。主演剧目则有《将相和》、《空城计》。

当年演出,还有一件至今仍为戏迷、票友津津乐道的轶事,就是早年在沪有“冬皇”之称的“坤生”名角、“余派”传人孟小冬,专门自台湾来港看戏。孟小冬当年与梅兰芳一段情“无疾而终”,后下嫁上海“大亨”杜月笙,一九四九年来港、后再赴台定居。北京京剧团赴港前,周恩来总理交代“任务”,要请“孟先生”来港看戏,见见老朋友、指点新一代。香港《大公报》社长费彝民等人千方百计完成“任务”,《赵氏孤儿》首演之夕,身穿黑色旗袍、鼻架黑框眼镜的“冬皇”端坐大堂正中最佳位置,静静地看到剧终。翌日,双方见面,孟小冬事前言明,只会老朋友、不见不识者。名单中有谭元寿,“冬皇”欲拒之,“费公”告知“来历”,“冬皇”恍然曰:“富英之子,要见。”

今天,斯人已矣,“富英之子”已永久离开他毕生从事的京剧事业和舞台,离开了崇拜他艺术、喜欢他为人的戏迷和观众,留下的是无尽的回忆与美谈。京剧界本是“英雄地”、名利场,一向是非不断、口舌甚多,但在谭元寿谭老师口中,可以说从未听过任何“说三道四”之事,更无任何刻薄臧否、月旦他人之语,其厚道之处堪称楷模,包括对前辈尊敬、对同辈谦让、对后辈提携,而且待人诚恳、从不“摆谱”,是一位百分之百值得尊敬的长辈和可亲的好人。

而在艺术上,近日有文章说,谭元寿的唱做与其父谭富英有一段距离,与曾祖谭鑫培更不能比。此说大谬不然。

首先,时代不同、条件有异,硬要将谭元寿与其父祖去直接比较,是不公平、不合理、也不必要的;而更重要的是,谭元寿在艺术上不仅完全无负於谭门、无愧於先辈,而且恰恰相反,是大大发展和提升了谭门艺术的。

《沙家浜》创新传诵一时

以传统戏而言,谭老师的《定军山》、《打金砖》和《问樵闹府、打棍出箱》等老戏,无论是塑造人物还是唱唸做打等表演手段,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提高,一齣《打金砖》,表达昏君刘秀杀害马武等忠臣后被鬼魂索命的惊恐,“吊毛”、“抢背”、“殭尸”等动作全部一气呵成,不仅翻得又高又“衝”,而且边摔边唱,全部都在剧情和节奏之内,不像如今有些青年演员,做翻滚跌扑高难度动作前要先停下来做一些“準备动作”,整个人“出了戏”,变成“体操运动员”或“卖杂技”,是不可取的。

谭元寿在演出上文武兼擅,谭派唱唸韵味十足、武戏武腔犹胜乃父,更不能不提的是其在发展创新上作出的努力和成就,是前人所无的。当然,老戏迷不会认同现代剧和“样板戏”,但谁都不能否认,不是谭元寿、不是他的谭派家传唱唸做打造诣,是决计演不来、演不好《沙家浜》中郭建光这个人物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等唱段也不会如此脍炙人口、传诵一时。艺术是要生存、发展的,再好的艺术如果不能跟上时代,有所创新和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最终也只能是进入博物馆而已。谭元寿在《沙家浜》中的唱做和创新,推动、提高了谭派艺术的发展和生命力,决非“离经叛道”。

同样,今天,在谭老师走了之后,也有一些论者在谈论其子孝曾和孙儿正岩的演出,颇有一些“感慨”,这也是大可不必的。不要说孝曾的谭派唱做近年已大有进步和提高,就是正岩,随着年龄增长,表演已越来越趋於成熟和稳重,就算《定军山》演不过老爷子和爷爷,在整体表现和创新上也是有所前进的,正岩在吸引年轻观众和电视戏曲节目製作、传播上的工作就是爷爷做不到的,这同样也是对谭派艺术传承的一种贡献。

在谭老师病逝后,谭正岩在网上有一段短文说:“多年来,爷爷一直盼着见小八,如今也如愿了,就是不能陪您唱《汾河湾》了(按:谭元寿五岁时曾陪父亲谭富英唱《汾河湾》中的“娃娃生”薛丁山)。我很坚强,也会照顾好爸爸妈妈,您不用挂念,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孙子。”

谭门七代,薪火相传,父慈子孝,家风昭然。谭元寿是谭派本门的标杆,也是京剧艺术传承发展的旗帜,他一生全部精力都贡献给了京剧事业和观众。愿谭家代有传人出,“德艺双馨”的谭门家风永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