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修地铁,路面上的法国梧桐都被剥了个精光,硬撅撅地杵着。原本绿波连漾的季节,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李脂从9路公交站走到黄梅路,短短几十米,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鞋跟有些高,逛商场合适,来农贸市场显然力不从心。她捏着鼻子绕过北门腥臭的污水明沟,拐弯抹角来到45号鱼铺。那时候陈鱼正在弯着腰杀鱼剥鳞,湿漉漉的头发绑在脑后,两枚小小的乳房在领口里时隐时现。胸罩是黑色蕾丝的,有衬托肤色的奇效。丁老师站在对面,看得很认真,很用力,脑子里构思着不可描述的细节。构思过程很辛苦,所以他身体微微前倾,下巴上隐约挂着汗珠。李脂轻声走过去,“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他身子一抖,裤裆里立刻涌上来一股湿漉漉的热气。
汗珠自然也摔在地上,碎了。
李脂把他丢在一边,对陈鱼说,给我杀条花鲢,拣大的。
老丁还停留在湿气泄完后的酸麻里,声音又软又飘,你咋来了。
李脂说,你能来,我为啥就不能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来这儿干啥。
能干啥?买鱼,顺便看看陈鱼的奶子。
这话让丁老师脸皮发热,脖子后面涌出了汗,裤衩里的两条毛腿也夹得越发紧了。陈鱼把杀好的鱼装进黑色塑料袋里递给他,他没接住,塑料袋“啪”地摔在地上,溅起一蓬湿漉漉的腥气,他弯腰去捡,陈鱼却已经先于他伸出了手。他说着谢谢,一抬头,目光偏偏落进了陈鱼低垂的领口里,这次距离更近,两颗暗红色的枣仁触目惊心。陈鱼说换个袋子吧。他连声说不用,抢过鱼来转身要走。
李脂扯住他,别急着走啊,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也不想我?
怕你家老吴揍我。
李脂吃吃笑,他揍你,你就把这事写进书里。
停了一下,又问,你那什么狗屁简史写完没?
写着,没停。
老丁偷眼看了一下陈鱼,陈鱼低眉忙着杀鱼,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有你,也有老吴。老丁说完,舞动两条毛腿,急慌慌就走。
这次李脂没拦他,老丁扭摆几下就出了农贸市场,如果没有那两腿黑毛,别人会误以为那条瘦浪的影子是个女人。人字拖的啪啪声逃掉了,李脂回过头来问陈鱼,前几天给你发那条微信看了没。陈鱼没说话,抄着网在水泥池子里捞鱼,挑好了就把网子送到李脂面前说,这条咋样?花鲢健硕,凉气森森,尾巴打着挺,甩出的水雾在阳光里上下翻飞。李脂伸手挡着脸,说就这条,杀了吧。陈鱼从网子里把鱼抓出来,那条花鲢还在奋力挣扎,陈鱼取过刀背,在它脑门上轻轻一敲,那鱼就安静下来了。陈鱼低着眉,杀得两手血腥。李脂在对面举着手机补妆,嘴唇在手底鲜活起来。
找个人嫁了吧,别指望他,就是回来,那也是个蹲监的货。
我没你那么好的命,也没你那么白。
好命是自己挣来的,跟白不白没一毛钱关系。
那当初,老丁和老吴为啥争着买你家的豆腐?
李脂嫩豆花一样的脸哗啦啦绽开了,眼霜和粉底为她遮盖着岁月的痕迹,整个农贸市场的人流里,她依然是白得耀眼,小腿的曲线被高跟鞋顶起来,更让这白灿烂夺目。为了遮掩这白,她还覆上了一层薄薄的丝袜,把那些静脉曲张的细微凸起也巧妙地隐藏了。她大笑时,男人和女人都向她投来目光,鱼铺前自然就多了几个顾客,她夸张地挥着手,对陈鱼说,我也是豁出去了,四十出头怀孕生娃,容易吗?话说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妥,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笑容就僵在脸上,好一会儿都散不去。
陈鱼已经剐完了鳞,这会儿杀开鱼腹,掏净了花鲢的体腔,花鲢还不想死,嘴巴微弱地翕动着。还不是我说的?命好,白,两样都让你占全了。陈鱼不紧不慢地说着,将鱼收进塑料袋递过去,天热,赶紧回去吧。
李脂接了鱼,从包里摸了张钞票塞在陈鱼手里,陈鱼又给她推回来。李脂说,我就怕微信转给你你不收,专门带了钱包出来,你别再让了。陈鱼又推,两人推来推去打了一会儿太极拳,终究还是取了个折中数。
陈鱼收了钱,李脂拿了鱼,凑过来对陈鱼说,老丁人不错,铁饭碗,你考虑考虑。
陈鱼没说话。
李脂问,嫌他岁数大?
陈鱼说,一个人过惯了。
屁。李脂说,还惦记任海潮呢,把你卖了还替他数钱。
我早死心了。
那就往宽处想,两腿松一松,男人自动送上门。
陈鱼没话。鱼池边上,氧气泵正在往里砰砰打气,水面上白浪翻涌,水面下游鱼摩肩,农贸市场如同一锅咕嘟嘟的滚汤,只有她是凉冰冰的。
李脂跺脚说,你这慢脾气,能把人急死。
陈鱼生在湖边。
北方人常把水库叫湖,有湖便有了风,风在水上呼啸着疾走的时候,陈鱼她妈扔掉手里的烧火棍,跌倒在炉膛边大呼小叫。没人应声,她家空着,她爸还在有余家打牌,没几圈就输得鼻涕溜光。从有余家出来,她爸一个人裹着袄子走在枯瘦的北风里,胸膛里空空荡荡,可以并排跑过两辆后八轮卡车。清早只吃了半块剩馍,喝了一碗蜀黍糁汤,嚼了两根腌萝卜干,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疾风一样卷进院子,闯进灶火,看见女人下半身精赤条条,裤子扔在一边,裤裆里湿淋淋一片。女人额头淌着冰冷的汗珠,手心里捧着颤巍巍的粉红色肉团,她爸,又是个丫头。
她爸扑通一下就跌坐在炉灰里了。
陈鱼应该是有个姐的,她姐出生那年,她妈挨打挨了一个冬天,河开柳嫩的时节,她爸就把她姐抱到县城里卖了,她妈又哭又闹,就又挨打挨了一个春天,这一回彻底被打服了。她爸得意洋洋,说想当年这娘儿们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现今被我敲断了舌头,服帖得很。有余听得眼睛放光,他怕老婆,偏偏最喜欢听打老婆的故事,不幸的是,每每听到紧要关头,他老婆总会破门而入,把一群老爷们撵得兔毛乱飞。有余老婆身量魁梧,全镇子的男人在她手底都走不过三五个回合。除此之外,她还是个无底洞。邻居说晚上熄了灯后,这女人常常梳拢得有余鬼哭狼嚎,第二天一早起来还要扶着后腰。论模样论身条,这女人比陈鱼她妈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偏偏这个粗笨的胖女人肚皮里长了瓜秧,一连串给有余生了三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大有、再有、三有,要不是因为被计划生育罚了款上了环,她还得一股脑儿地生下去,较劲儿似的,气得全镇男人两眼通红。
陈鱼她妈怯生生地说,她爸,弄条鱼吧。
陈鱼她爸充耳不闻,靠在灶火边如同半截朽烂的木桩,散发着颓废的腐臭。陈鱼她妈一手抱住陈鱼,一手抖抖索索套上浸满羊水和血水的裤子,强支起两条细而白的腿。那两条腿曾经直苗苗的,夏天穿裙子的时节,总是看得男人们眼跳耳热。如今形同两条枯槁的木柴,松松垮垮,没有了任何滋味。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把陈鱼裹在怀里,又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朝坡下走。慢坡不陡,倒是很长,她妈走得踉踉跄跄。坡下就是镇子,镇上只有一条街,有余家就在街上。那时候有余家的胖女人正好出门泼水,远远见了,扔掉盆子跑过来,扶住她说妹子,你这是弄啥。
街上的风是从湖心深处刮过来的,又冷又硬,带着锋利的湿气,即便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也不敢轻易与之对抗。陈鱼她妈顶着风,腔子里的热气被抽得干干净净,纸片样的身板若是穿上绳子,就可以当作风筝高高放起。有余家的胖女人帮她挡住了冷风,她的脚尖才算是落了实地。她用一双软塌塌的眼睛盯着有余家的胖女人,抖了抖嘴唇却说不出话来。舌头已经冻透了,牙齿也不听使唤来回打架。有余家的胖女人捧住她的脸,热气从一对胖手里轰隆隆流进了她的身上,把那两片石板样的嘴唇上抹了些许红色。她终于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她婶儿,求口鱼汤吊吊奶吧。
有余家有的是鱼,那时节,镇上和村里的汉子们还按老辈人的活法在坡坡上捶土坷垃,下水讨生活的只有他们家一户,全水库的野鱼让他们家随便抓。在有余家,陈鱼她妈如愿喝到了热鱼汤,喝到鱼汤就有了奶,有了奶就救了陈鱼的命。刚从脐带上掉下来那会儿,陈鱼只哼了半声就没了响动,这会儿把她妈的两个窝头样瘦小的奶包吃瘪,才犹犹豫豫地把另外半截哭声送出了嗓子。有余家女人帮着把陈鱼洗干净,裹上他家三有用过的小褥子,说得给娃起个名儿。陈鱼她妈抖着青薄的嘴唇说,鱼救活的,就叫陈鱼。话没说完,暮色就啪嗒一下垂落在了街上。有余递了条新棉裤过来,去年给你嫂子买的,小了,你别嫌弃。
陈鱼她妈眼酸,泪珠子来得好没道理,她边擦边哽着嗓子说,陈鱼就许给你家三有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真是乏善可陈。
要说波折,多少还是有的。第二年春天,陈鱼她爸要上县城,临走之前抱上了陈鱼。这次陈鱼她妈长了心,她爸前脚走,她妈后脚就进了村长家的门。太阳掉进湖里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陈鱼断断续续的哭声,治保主任手里扯着绳子,绳子另一头捆着垂头丧气的陈鱼她爸。有余把陈鱼横抱在怀里,举着奶瓶边走边哄,村长走在最后面,一迭声骂着,烟灰和唾沫星子溅落在柔软的草尖上。此后几年里,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两次,最后一次回来路过村口,夜已经深了,陈鱼她爸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浑话,惊得狗叫声连绵不绝,村长紧走几步,突然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在场的几个人听见耳边“咯嘣”一声脆响,从此以后陈鱼她爸的腰就再也没有直起来过,也走不得远路,出不得远门了。这真是遂了他的意,可以不再下地干活,名正言顺地焊在了牌桌上。
天下太平了,陈鱼她妈说着,话里满是惊喜和感激。倒是村长表示出了些许愧疚,为了弥补这些愧疚,他总是找机会给这个女人补贴仨核桃俩枣。陈鱼在这些安稳如水的日子里一尺一尺地生长着,越长就越像她妈年轻时的样子,两条腿直苗苗的,背起书包时胸前也微澜起伏,看得男生们眼跳耳热。看完陈鱼,男生们就扯着三有说荤话,三有嘿嘿笑着,不答话也不反驳。只有文军不跟他们搅和,他是校长的儿子,跟镇长也沾亲带故,全镇子指望他能有出息,将来考上大学混个官,好让他们街头巷尾闲聊起来,能有个中心话题。
三有虽然跟陈鱼同在镇中上学,在学校却不怎么说话,倒是隔三差五来她家送鱼,送完鱼没事找事赖着不走,陈鱼她妈就老是留他吃饭。陈鱼嫌三有一身鱼腥味,隔着桌子瞪他,筷子敲碗敲得叮当作响,三有充耳不闻,大口喝着滚热的蜀黍糁汤,抽空咬两嘴烙馍,嘴皮子吧唧个不停,气得陈鱼在桌子下狠劲踩他。
有时候陈鱼也想留三有一会儿,不是为别的,三有一走,杀鱼的活儿就得她来干。她手里捉不住那又凉又滑的东西,闻不惯蹿鼻子的腥气,沾不得温吞黏稠的鱼血;而三有不一样,他是湖里长大的。他只消用刀背在鱼头上轻轻一敲,再泼辣的鱼也得安静下来,斜过刀背从尾至头划拉几下,鳞片便刷刷落了一地。他左手捏住鱼背,右手利刃一闪,一条生命就被从尾至颈打开了。放下刀,右手在鱼腹里划拉一下,从鳃到肠清得干干净净,往水盆里一丢,静等着下锅,整个过程也不过三分钟时间。有时他也会给陈鱼表演别的杀法,尤其是遇到鲜活的大鱼,他就要展示一下这趟手艺:左手牢牢按住鱼头,右手取轻薄快刀,自鱼尾一角杀入,略微抬刃,稳稳控制行刀速度和力度,先将鱼向上的一侧连皮带鳞整张解下,然后翻身再解;解完鱼皮,沿鱼脊和腹部各开一刀,深不及骨,全鱼就被大致分为两半,自鱼颈再入刀,轻割至鱼尾,一整块鱼肉便被取了下来。用草纸裹住割下的鱼肉,然后动手割下另一侧,同样以草纸裹好。行刀过程中鱼犹未死,常常甩动尾巴,啪啪作响,故而要心平手静。行刀结束后,鱼骨完好无损,五脏俱在骨架中,可连头带尾弃之。此时草纸已将鱼肉里的血水吸净,切成薄片,即可蘸酱油生吃。陈鱼看得汗毛倒竖,她妈却并不介意,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陈鱼问三有,你从哪儿学的这一套。三有挠挠头说,自己摸索的,听说日本人最喜欢这个。陈鱼听完嗤了一声,刚巧院子里一阵凉风刮过,把这嗤声吹得满地都是。
三有知道陈鱼看不起他,回到家免不了啰唆几句。他妈说,当年许下的婚别当真,红颜命薄,丑妻是宝,我和你爸瞅机会再给你张罗一个。三有说,有好看的,为啥要丑的。他妈说,你要是能降住她,就尽管去。这句话直撅撅打在了三有的七寸上,因为镇中毕业后,全校学生只有陈鱼和陈文军考上了高中。高中在县城,需要翻一架山再走四十里地,当然只能住校。原本三有就和陈鱼搭不上两句话,这下可好,两句话的机会也没了。
陈鱼住校后,回来的次数就渐渐稀了。三有一如既往去她家送鱼,偶尔还能遇上,大都是周末或者假期。她也不再反感他浑身上下的鱼腥味儿,只是不敲碗、不说话,也不在饭桌下踩他的脚,热汤热馍吃得凉冰冰的。如果没有陈鱼她妈不时搅动空气,三有非得缺氧憋死不可。在这种半缺氧的状态里,三有他大哥和二哥相继结了婚,有了娃,单立了门户,在县城买了房,只剩他这么一个讨吃鬼在家混着。他爸也不嫌弃他,三有干活不惜力。有那么一段时间,水库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三有还得替他爸去县里送鱼,送完总要绕路拐到县一高去见陈鱼一面。陈鱼已经不是小镇和湖边的陈鱼了,她是游过大河越过三冬的红鲤鱼,细腻紧实,浑身上下闪着光,让三有不敢抬头直视。三有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交给她,重复着陈鱼她妈要他捎带的话。陈鱼抿着嘴听,听完回身就走。
回去后,三有跟他妈说,死心啦,你赶紧给我张罗媳妇吧。这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湖边的十里八乡。谁都知道有余的家底,也都看得出三有是掌家的料,几十里的湖面上,只有他出没自如,你想要什么鱼,只消给他说一声,晚上保准给你送到家。除此之外,他家还承包着湖边几十亩浅水鱼塘,起鱼时节,半个镇子的男人都是他家的帮工。女人很快选定了,只是两人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只好先定下婚期。消息顺风爬上山坡,呼啦啦刮进了陈鱼家里。陈鱼她妈急火火地从坡上跑下来,单薄的身子再次如风筝一般左右摇摆起来,只是这次有余家胖女人没有在街上迎她。她闯进有余家,扑通一下跪在水泥地板上,惊得一屋子人鸦雀无声。跪完她就站起来,风筝样摆到汽车站,摆进长途汽车里没了踪影。
那天正是周末,高三学习紧,放假只有半天,陈鱼她妈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转了半个钟头,才打听到女生宿舍的位置。宿舍门关着,陈鱼不在里面,隔壁女生听说她找陈鱼,捂着嘴嗤嗤笑。她妈在楼道里等了一会儿,等得眼皮直跳。暮色奔涌而起,街灯纷纷点亮,她妈盘算着晚上到哪个亲戚家借宿,越想胸口越堵得慌。从学校出来,陈鱼她妈风筝样沿着大街走出好远,一街两行都是商店和饭店,她妈不敢进,腰包不鼓,腰杆不硬。盘算来盘算去,正想拐进旁边的背街小巷,就跟眼前突然闪出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是陈文军。巷口光线不好,陈文军走得急,嘭地一下把陈鱼她妈弹得仰了过去。陈鱼听见“哎哟”一声,来不及多想,紧走几步,接住了她妈轻飘飘的身子。她妈散出脑壳的魂魄重新归了位,原本想道个谢,话到嘴边才看清眼前人是谁。陈鱼果真不是以前的陈鱼了,她眉眼舒展嘴唇殷红,分明已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妈跳起来,劈脸就给了陈鱼一个白亮亮的耳光。这耳光酝酿了整整一个下午,带着新鲜热辣的火气,一下就把陈鱼打傻了。陈文军挤过来想要撕碎这个纸片样的女人,陈鱼她妈迎上去,随手也给他送上了耳光大礼。陈文军在一片白光中扶稳了眼镜,满腹的愤怒变成了委屈,咽下去噎得嗓子生疼。倒是陈鱼很冷静,她说妈,有事咱找个地方说,别在大街上闹。
陈鱼她妈说,跟我回去。
不回去就别再念书了。
不念书我也不回去。
你是想气死我。
不会,你要死也是受活死的。
这句话带着惊雷闪电轰隆隆砸向陈鱼她妈,一下就砸断了她的脊梁骨。她妈细弱的身子抖了抖,折叠起来,滑落在了马路边的树坑里。如果不是被后面的小树擎住,她还会稀泥般继续瘫软下去,和那些灰尘、垃圾、猫屎狗尿搅和在一起,就像当年她躺在炉灰柴草里生下陈鱼时一样。
陈鱼冷淡地看着她。这时陈鱼就想起了自家的门帘。
门帘外正是苦夏,瘸子路过陈镇中学时传话,说陈鱼她爸叫她回家一趟。自从她爸腰断了以后,瘸子就成了她爸最好的朋友,在镇上,他俩都是没人待见的一路货色。课间陈鱼请了假,一路小跑穿过街道,跑过长坡,跑到自己家院子门口。她爸没去打牌,坐在门口的青石上等她,她刚想张嘴发问,就被他呼啦一下捂上了嘴,她爸把青灰色的下巴凑到她耳朵边,麦草样的胡茬扎得她又疼又痒。他说你妈在屋里吃冰糖呢,你小声进去。说完他就勾着腰往坡下去了,脚下拖着一溜干热的黄土。
我妈多大的人了,还吃糖。
但她还是轻软软地走到了门前,蝉鸣淹没了细碎的脚步,她既没有喊妈,也没有推门——门开着,竹门帘里人影摇动,皮肉碰撞的汗腥一波波涌出来,冲得她脚跟不稳。她把身子藏在墙后,挑开一条缝朝里张望。她妈两条细而白的腿正被高高扛起,脚尖绷成豆荚即将裂开的姿势。男人的背影过于强健,她妈被捣碎了,闷哼声接二连三从嘴里跳出来。陈鱼看得湿淋淋的,却也无法挪开步子。男人倒塌的一刻,她妈还挂在他的腰上,小声说,受活,好死了。
这句话撞得陈鱼两耳嗡鸣。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说完,她感到了巨大的轻松。
那具干瘦的身子,实在不配享受那么大的快乐。
镇子上丢了两个人。
最先注意到这一事件的是陈镇中学的陈校长。陈文军俩月没照面,按说到了回家要生活费的时候,却连一通电话也没打,陈校长只好把电话打到县一高,县一高说陈文军早就请假回家了,陈校长说没有,县一高说我这儿也没有。一米七八的大活人,就这样不讲道理地丢了。镇上的人湖水样聚在陈镇中学校长办公室里,乌泱泱的声音掀翻了屋顶。有人小声嘀咕说,好像陈鱼她妈上月去过县里,人们这才醒过神来,呼啦啦卷上慢坡。陈鱼她妈正在院子里喂鸡,齐腰高的柴墙上挂着没摘完的丝瓜,焦黄的壳子呼啦啦迎风作响,陈校长隔着墙问,他婶儿,见陈鱼没。
见文军没。
搁哪儿去了?
陈鱼她妈说得很坚决,倒让陈校长心里打起鼓来。
受活死的。
人群哄的一声松弛下来,陈校长是读书人,脸皮被臊得明晃晃的,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陈鱼她妈已经操起铁锨,隔着矮墙往外扬鸡粪。离墙近的人群哎哟哟向后退着,后面的人往前挤着想看究竟,一进一退阵形就乱了起来,陈校长躲闪不及,鸡粪干脆利落地落在了他的皮鞋上。
鸡粪说明了一切。
陈鱼跟陈文军私奔了,或者陈文军跟陈鱼私奔了,不管是谁起的头儿,两人终究是私奔了。陈校长干着急,把镇汽车站门口的水泥地踩得溜光发亮,也没人再去管这桩闲事。
雪一落,有余两口子就给三有张罗结婚。
八仙桌从院里一路摆到街上,大地红闪光雷放了一上午,整个镇子一片红色,硝火味儿经久不散。
坡上还是白的,雪地里两行新鲜的脚印,陈鱼她爸空着手走在脚印前面,走上红色的街道,走到有余家门口停住了。有余看了看他空荡荡的两手,脸上晕着的一团热气冻了一下,又立刻聚集起来,招呼道,哥,来席上坐下。坐定,给他倒上一盅九都大曲。
嫂子没来。
懒,还没起床。
有余心知陈鱼她妈是没脸来,怕是还有些怄火,哦了一声,说没事,等会儿带两瓶酒回去,让嫂子沾沾喜气。
妇道人家懂个屁,我替她喝了算。
有余端起酒盅跟陈鱼她爸碰了一下,哧溜声响,一条热线扎进了肚子。肚里一热,眼神就有点飘,放下酒杯的当口,他看见一条人影从丁字路口走过来,折到街上,又走向东头。进陈镇,丁字路口是必经之路,前天一下雪,这两日长途车都没进得山里,也没从国道上回来的顺路摩托,想必这人是走回来的。从国道走到镇上,得半天光景,这样的天气就更费劲。街东头是中学,东头再东,是陈校长家。一条街的人都在西边暄腾腾地吃酒,倒显得这人伶仃单薄了。雪地里走不快,人影摇晃着,缓缓走远。
本来这人悄无声息,这一缓,半条街吃酒的都看见了他,有好事的就在酒桌上议论起来。
像是文军吧。
可不就是。
还是男娃子有心,丢了也能找到家。
说这话的人斜眼看了看陈鱼她爸,她爸已经半瓶酒下肚,眼里一片朦胧,嘴里塞着一条鸡腿,筷子上串着俩热腾腾的白蒸馍。
他呜啦啦说了点什么,像是骂人,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三有也丢了。
新婚第二天,街上卖油盐的杂货铺还没开门,他就出了院子。瘸子踩着雪碴出来倒尿壶,看见他在陈校长家门口蹲着。瘸子问他干啥,他不答。瘸子说是不是没伺候好新媳妇,被撵出来了。他骂了一句滚。院子里狗被骂醒了,陈校长起来开门,正和他撞了个对脸。
晌午头上,三有就找不见了。
新媳妇大闹一场,砸了洞房要回娘家。娘家弟是个愣头儿青,借了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一路黑烟前来接应。头天摆宴席的桌椅还没有收完,拖拉机掉屁股时撞散了两张桌子,磕坏了三条凳子,碾碎了一铝盆碗碟。包桌老板急得直骂,娘家弟一边回嘴一边掉过车头,要从包桌老板身上开过去,慌得他兔子样跳进了屋子。几个帮工的看不过去,合力把娘家弟从车头上拽下来,摁在雪地里劈头盖脸暴揍。有余赶忙去拦,又上烟又包赔损失,才把事情平息。
有余家的胖女人陪在新媳妇跟前说话,从房里拦到院里,又从院里拦到街上,终究还是拦不住,拖拉机吭吭哧哧往远处走了。
一条街安静下来。
有余蹲在街口唉唉叹气,叹完气已经日头偏西。冷风四起,看热闹的走了个精光,杂货铺里隐约有几条人影,冲着他指指点点。他家胖女人叮叮咣咣扫着碎瓷片,扫两下哭一声,很有节奏感,只是声音干枯,像是半路出家学唱戏的烟酒嗓。有余心烦意乱,一盒烟抽完,他才想起来应该去陈文军家走一趟。
没见到陈文军,陈校长叫自家女人泡了浓茶待客。陈镇人把白开水叫茶,白开水里下荷包蛋叫鸡蛋茶,平日待客就这两样,贵贱之分就看鸡蛋的数量,家里有茶叶、真喝茶的只有陈校长家一户。有余出过门,见过世面,也在别处喝过茶叶水,都没陈校长家的浓。这东西放得合适,香气满口,放得多了,和中药不差多少,只剩下苦味。眼下的杯子里就散发着热腾腾的苦味,有余是真渴了,但也没勇气去尝一口。
文军回来了?
三有来过?
三有没回家。
怕是……去了九都。
九都恁大,去哪儿找?
陈校长没接话,端着杯子只是喝茶,屋子里只剩下他缓慢沉重的咕咚声。有余看着他粗大的喉结,不知那样苦涩的水是如何接二连三咽下的,他期待从那喝下苦茶的嗓子里透出一星半点确切消息,哪怕是哪个区哪条街也行,或者是个什么电话号码。门外狗叫声突然又响成一片,脚步杂沓,门帘呼地掀开,镇长披着军大衣跨进来,后面跟着村长和一阵冷风。看到屋里井然有序,两人有点意外。
瘸子和陈鱼她爸也跟着,没进屋,挑着门帘往里看。冷风顺着门帘缝隙往村长后背上灌,他回头瞪了一眼,门帘立刻合上了。
有余看出来陈校长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就问,能不能跟文军说两句话。
不能,文军夏天就要高考,谁也不见。
有余还想说点啥,村长呼啦一下把他从凳子上拽起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三有从九都回来,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的事。街上的树开始返青,背阴处还聚着隔年的冷风。他爸蹲在门前阳光里呼噜着面条,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堵塞的鼻腔渐渐松动,麻痒让他眯起了眼睛,他把筷子交到左手,擤了一管鼻涕,整个人都清透了。他揉了揉眼,看见灰头土脸的县乡小巴车晃进镇子,停在丁字路口,三有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也没停,只是撂了句话。
我回来了。
他爸没应声,把嘴里的面条嚼匀了咽进肚子,又咔嚓咬了口糖蒜,才扭头朝院子里喊,孩子他妈,擀面去。
三有端着面出来,他爸还蹲在阳光里吸着烟,面前放着空碗,碗上搭着黑漆筷子。正午头上,原本街上没几个人,这会儿变戏法样涌出许多男男女女,他们端着碗站在自家门口,眼睛却盯着有余家的门。三有走进阳光里,靠着他爸蹲下,呼噜一声嚼起了面条。那一声“呼噜”有些太响,惊飞了街上寻食的麻雀,男男女女们哄的一声低笑,说三有回来了。三有哦了一声,算是应答,应完继续低头吃面条。
面还没吃完,手扶拖拉机就打东边突突突开过来,在三有家门口停住。娘家弟从车头上跳下来,一脸热气,一边递烟一边说,姐夫,我把我姐给你送回来了。
炖鱼要想好吃,一定要放些豆腐同煮。海鱼味重,宜用老豆腐熬,鲫鱼细嫩,宜用嫩豆腐煨,做法略有不同,但都是汤白味鲜,健脾补气。口味重的,可用猪油豆瓣酱先爆锅,口味淡的,清水生姜就可以煮起。爱这口的人不在少数,豆腐西施和鱼美人铺子里的东西,地道,新鲜,有些人起早赶公交来黄梅路,就是来买她们的东西。
豆腐西施李脂和鱼美人陈鱼,同在“西关四大美女”之列,老丁说,四大美女一同上街,公交车也得停下来给她们让路。
哄笑如潮水样席卷了半个农贸市场,李脂一边给老丁的豆腐过秤,一边问他,那你说,四大美女头一个是谁?
那还用问,肯定是你。
李脂在老丁递来钞票的手上拍了一下,把装好豆腐的塑料袋挂在他的小拇指上,收了钱,斜眼瞧了瞧对面的陈鱼。陈鱼正给顾客挑鱼过秤,像是丝毫没有听见市场里的那些关于自己的声音。
这个在任海潮铺子里打工的女人,有点来路不明,单论起模样来,肯定是最周正的一个,可她从来不收拾打扮,一身腥气两手血,看得人发怵。虽说待人也和气,总是话不多,唯一的好处就是手脚麻利,杀起鱼来写意得很,据说她还有片生鱼的好手艺。望海楼生意最火那两年,压桌菜便出自她手——三文鱼快刀杀薄片,放冰块上端出,蘸万字酱油兑辣根,鲜爽适口,每天限量二十份,先到先得,价钱高还是其次,晚了只能等明天。这么好的菜怎么不多进点料?不是不想,是真没有。钱不咬手,谁都想挣,可这偌大的九都,只有陈镇水库能养三文鱼,货源紧俏,连省城都要从那里进货。西关市场附近这群吃嘴精,如果不是托了任海潮的福,哪能尝到这样的鲜货。
倒是陈鱼很淡定,头天晚上还穿戴整齐在玻璃厨房里片鱼,惹得老大一群人围观;第二天一早便换了短裤胶鞋,用手帕皮筋扎了头发,去45号鱼铺开档。望海楼红火起来以后,任海潮生意越做越大,又与人合伙开了望海投资担保公司,玩金融挣大钱,左手进右手出,利息拿到手发软,座驾从别克换到霸道,再换成保时捷卡宴。一辆不够再来一辆,宝马奔驰也各需要一台,一台666,一台999,分开单双号,到了限行那几个月,就对号上街,车闲人不闲。他成了忙人,朋友圈里都是银行家企业家政府领导,红尘滚滚,歌来酒去,一刻也停不下来。据说房子也换到了河对岸的新区,错层大宅,高尚社区,闲人免进。有眼尖的,说他老婆送完孩子没事干,就整天牵着一条苏牧扫街,爱什么买什么。有耳朵灵的,说可不是嘛,他老婆也见不着他本人,谁知道在外面还有几个家呢?任海潮再来黄梅路,多半是在街口喝牛肉汤,早起头一锅,还是老习惯。街坊们偶尔碰见,他就翻弄手机,瞧瞧,都是会议,都是领导,昨天晚上11点还在通电话,喝酒喝到凌晨2点,忙啊。
自然是没空到农贸市场去了,鱼铺的事情就都落在了陈鱼身上。别人家的生意,别人不操心,陈鱼倒是当自己生意在做。
有人到鱼铺边看鱼,拐弯抹角问她,想放点钱到望海投资,能不能多给一分利?
她直起腰,指指街口,说往那儿再走100米,临着中州路,蓝色门头,就是望海投资公司,问他们去。
看来任海潮也没把陈鱼当回事,来人笑笑就走开了。也难怪,虽然经营鱼铺起家时,两人起早贪黑,汗水摔八瓣,看样子好像两口子,可任海潮毕竟还是有家有口的,而且,望海投资新进的理财顾问都是一水儿美女,大学毕业,个子高挑,职业装高跟鞋,花漾甜心或是黑色鸦片的淡香水,从对面走过来,能亮瞎人眼。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谁还把陈鱼那样的黄花菜当回事?
所以陈鱼那几分姿色,也就是在农贸市场里能亮一下了。
对李脂动心思那段日子里,老丁私下找过陈鱼,说要放点钱到望海投资,听说不够一百望海不收,他手头连棺材本算上满共也就三四十,求陈鱼看在老街坊份儿上,找任海潮说说情,给他开个后门。陈鱼说老丁,咱小老百姓的,出多少力拿多少钱,何必去眼热那些。老丁脸一红,说我倒无所谓,学校这老房子也能住,可要想续个老伴,总得换换条件不是?
话说得恳切,陈鱼也只能带他去找任海潮。
任海潮不在公司,接待他俩的是一个年轻的投资顾问,工牌上印着“首席”俩字,衬衣是修身的,领口两粒扣子开着,露出的“事业线”既深且长光彩夺目。
任总专门交代过了,女孩说,一定要给丁老师安排好。
她端上两杯咖啡,递过来一堆产品说明,您可以先了解一下,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签字转款。老丁也没细看,刷刷刷大笔一挥,往桌上一放,豪气干云,仿佛金库大门正在向他隆隆打开。放笔的动作有些猛,签字笔晃了一下,滚落在地板上。听到签字笔落地的声音,女孩连忙走过去。女孩的一步裙又短又窄,蹲下捡笔时,美好的风光隐约闪了闪。老丁的目光被丝袜阻挡,看得不太真切,饶是如此,鼻子里忍不住冒了一下血气,端起咖啡来,咚咚咚喝个精光。
利息当月就开始结算,老丁菜篮里立竿见影多了排骨和鱼,脸上的眼镜逢人便亮,生动活泼。嘴皮子也渐渐放肆起来,在李脂面前屡屡夹带私货,偶尔还挤眉弄眼乱送秋波。李脂心里明白,却总是隔着那张纸,明知故问,你一个孤老头子,买那么多菜干吗?
俺闺女爱吃排骨,炖了给她送去。
闺女也爱吃豆腐?
我爱吃啊,最爱吃你的豆腐。
李脂啐他一口,说你这老不正经的,发财了也不请街坊吃饭。老丁说请,当然请。农贸市场里一阵欢腾,望海楼,要请就去望海楼。
还真请了一桌。
三文鱼自然是陈鱼切的,等她从玻璃厨房忙完走进包间,桌上已经杯盘狼藉。西关农贸市场四大美女插花坐着,老丁坐在上首,左边是卖豆腐的李脂,右边是榨香油的李曼,个个脸上晕着酒红。几个常来市场的老街坊也在,隔着桌子吆五喝六,老虎杠子鸡,门口空着一张凳子,想必是给她留的。陈鱼走过去,没坐,说,晚了,我回去,你们聊。
吃点儿再走呗。
陈鱼没接茬,转身就走。
没走成,被门外的人堵了回来。
来的是丁一蓝。老丁说,丁一蓝出生那日一天碧蓝如洗,半丝云也没有,这名字就像他给学生辅导作文一样信手拈来、顺理成章。只是有一样,这闺女天生急脾气,没到预产期就踢破羊水,从她妈肚子里爬了出来。上小学算不清应用题,考场上撕过卷子。大学自然没戏,勉强中专毕业当了护士,三天两头跟患者吵架。为给她介绍对象,老丁动员了半条街的邻居,临到三十岁头上,才给她成了家。
成了家,脾气也没改。
她推开陈鱼走到桌子跟前,扫视了一下全场,老丁指间蓄积的烟灰立刻断为两截。他早就戒了烟,这回是酒色当前,架不住劝,胡乱点了一根。丁一蓝指了指他,他迅速把烟屁股捏碎,丢在了凳子下面。指完老丁,丁一蓝的目光就聚在了李脂脸上。换了别人,这高压电非得把脑门击穿不可,可李脂不怕。
我警告某些人,别惦记我爸那点儿棺材本。我妈虽然没了,还有我呢。
还有你们,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脏脏叽叽。
说谁呢!李脂“啪”地一拍桌子,茶碗和酒杯不约而同地跳了一下,在座的都是街坊邻居,论理你得叫叔叔婶婶,脏叽来脏叽去,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别以为我爸看上你你就多牛,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关我屁事,就你爸那妖里妖气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他呢。没大没小,冒冒失失,也不知你妈是不是被你气死的。
丁一蓝说不过她,就咣当一下,掀了桌子。
第二天,老丁去45号鱼铺找陈鱼,啰里啰唆道了一通歉,说能不能跟望海楼讲讲,少赔点钱。
不用了,陈鱼说,我已经拿工钱抵了。
(全文原载《清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