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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尹丽川》激发了我对一个少女的想象与一段友情的渴望。这位少女,让我们姑且叫她尹绯绯。尹绯绯今年24岁,在容城档案局工作,日常消遣无非就是玩玩开心消消豆。关于她的外貌,庞羽的描写着实有趣,“天鹅能生出丑小鸭。说的不错。我黑皮小眼,8岁成了胖墩,10岁戴上眼镜。她给我买白裙子红裙子。裙子在我腰间勒出了印子,我扶着眼镜看黑板时,总能听见衣服窸窸窣窣的撕裂声。我一直在等待。等我瘦了,要把这些裙子撕成条、撕成丝,变成她脖子上的红白丝带。”能够这般勇敢自嘲,想来,就算此时不瘦,也迟早会瘦;拥有天鹅的基因,就算此时不美,也迟早变美。

渴望长大,渴望成熟的美,这才是真正的少女,这才是真正的青春。每每想到那些热衷洒狗血的青春片里,主人公如军训拉歌一般高呼青春,动辄抛出我的青春我怕谁的口号,便觉荒唐。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中谈到:“如今要探讨经验的问题首先必须承认我们再也无法得到它。”青春正是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经验,你无法同时经历又拥有。我们中大多数人在青春期都被各种成长的烦恼包围。有些来自外形:箍牙、肥胖、青春痘、平胸、近视、干瘦;有些发自内里:莫名的自卑、严格的家教、学习的压力以及沉湎于幻想,等等。这些烦恼交织缠绕,阻碍着我们,禁锢着我们,也保卫着我们。即使是那些轰轰烈烈地“爱过”的少男少女,也并非怀着挥霍青春,将其燃烧殆尽的不环保理念。小说里的尹绯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所有的好奇、向往与追赶,都是针对母亲林中燕,是青春期少女对成熟女性魅力的幻想,哪怕那使她头晕目眩的光辉,不过来自黄昏时分摇摇欲坠的夕阳。

林中燕,在她“黑皮小眼”的女儿眼里,这个妇女是一只天鹅,她的“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她最爱看87版电视剧《红楼梦》,收拾起家务是那么稳稳当当,优雅得仿佛没有一丝活的性情。她所嫁非人。那个传说中年轻时白衣飘飘如赵云的男子,只知酗酒,胡言乱语,胆小怕死,吹牛挑刺,耽溺于似乎不曾拥有的荣光,猥琐得有如“案板上剩下的一钱猪肝”。他不关心妻子,不关心女儿,对他而言,无论妻子女儿,都只是以利用价值为衡量的“物”。当这种把女人视作被动客体的惯性思维遭遇挑战,当这挑战来自于他一直漠视的妻子,破天荒的讨好谄媚,转眼便换做变本加厉的暴风骤雨。

尽管林中燕发起了对丈夫的挑战,我们潜意识中期待的那种“玉碎”的戏剧性并未在此渲染开来。因为小说的核心,并不是落在女性对男权社会传统的挑战。林中燕反抗的对象不是丈夫,不是男权。这个优雅的女子不是女权斗士,日复一日,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碾肉末。碾肉末,炒肉末,挑肉末,生肉末,熟肉末。小说中最令人激赏的细节便暗藏于此,“肉末”是一个名词,在这里,它又不仅仅是一个名词。它幻化成为一个形容词,甚至是动词。它修饰了林中燕的习性,它道尽了林中燕的人生, 含蓄、简朴、吞忍与其背后深藏的执念。

小说的后半部分,“肉末”突然变成了“肉丝”。伴随着肉末变成肉丝的,是林中燕的迅速衰老和尹绯绯的蜕变。“见过寅芽后,林中燕全身都松弛下来。她的睫毛短了一截,眼睛边生出了藤蔓,颀长的身子变得摇摇欲坠。”“林中燕再也不能穿高跟鞋了……她眼角的藤蔓,已经长到嘴边了。那个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的林中燕,变得小了、枯了。”与林中燕的衰老相对,尹绯绯则出落成了一个闪光的少女。“倏忽间,我身上的裙子变松了,修身了,不再发出窸窸窣窣的撕裂声……裙子有碎花的,有宽松的,我穿起来,林中燕说像年轻时的她。”尹绯绯在长大,她的身体渐渐苏醒。那些林中燕不曾也无法解答的追问,得到了时间的回应。

导致这一重大变化的决定性事件,是林中燕带着尹绯绯去上海寻找外婆寅芽少女时代的印记。尹绯绯是如何看待林中燕对外婆寅芽的追问和好奇的呢?“……我觉得奇怪。一个素未谋面、已经死去的老亲戚,居然也小过、闹腾过,在她的人生里炸出数朵金花。”“……我感到一丝战栗。”对母亲的热切追问与对祖辈的淡漠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体现了这一代年轻人更为复杂的历史观。寅芽的模样是怎样的呢?“照片上的寅芽,眼睛透亮,嘴唇饱满,黑亮的头发散在耳朵两边,如云鬟雾鬓。”寅芽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他说寅芽年轻时可漂亮了,她走在上海街上,几个外国人跑过来,偏要领养她,带到国外去。那时正值乱世,可寅芽的妈妈舍不得。乱世里几场战役一打,寅芽的父亲没了。说是失踪,也说是战死……寅芽在上海待了童年、少女时代,被她妈妈、我的曾外祖母喊回老家,说是去结婚。”外婆寅芽被她妈妈喊回老家结婚,林中燕被寅芽嫁给了罗勇,如今女儿尹绯绯也遭遇了同样的困境,祖孙三代的齿轮相互咬合在同一条命运的链条之上,与那不断通关又重新开始的开心消消豆一道,几乎形成了循环往复无法破除的轮回。

只不过这一次,林中燕站了出来。她内心那些清浅的涟漪,终于聚涌、激荡出了巨大的能量。我们终于看清了林中燕反抗、挑战的对象——命运。在那一瞬间,为了女儿,因为女儿,她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对丈夫的挑战,对命运的反抗,使她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身体,建构了属于自我的主体身份。也正是这个瞬间的光亮——即便林中燕是否真正觉醒犹未可知——唤起了尹绯绯的觉醒。这是一种雅典娜式的觉醒,激情迸发的、强烈的、对权力意识的觉醒。在这个意义上,庞羽由个体命运介入大历史语境的尝试,更显得可贵,我们读出了她的实力和野心。那些咿呀呢喃的青春恋曲,逆流成灾的哀思愁绪,并不在她关心的范畴。

至于结尾,这位少女,她的爸爸叫不叫罗勇,她的外婆去没去过上海,她有没有姐姐,她究竟是不是尹绯绯?庞羽为我们设置的阅读障碍,在这一片百花不落地儿的叙事中,似乎已没有那么难以逾越。

至于庞羽,这位少女,她坐拥金光闪闪的兵器库富甲一方,每一件宝贝都隐匿着咖啡豆的香气。她将文本驾驭得虎虎生风,炫目夺魂,她择哪一件武器,施哪一派武功,亦不在我们关心的范畴。

无论是一闪而过的青春,还是华美无上的黄昏,她让我们看到光。

多么美好,值得庆幸,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