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我军士官长制度改革的帷幕一角已被拉开。这场向士兵要战斗力的“建军大业”,何时平稳落地,是许多士官最关切的问题。
“对热爱部队且素质过硬的基层士兵而言,大家盼望有一条职业化、可供一直走下去的路。”
看着最后一个同年入伍的老战友渐行渐远,消失在营房大门外,李立偷偷抹了把眼角。2014年末的那天天气阴沉,小雨簌簌。
3,5,8,12,16,这些数字就好像灰姑娘舞会上的12点钟声,钟声一响,战友们戴着大红花,伴着锣鼓和鞭炮声,就走了。
1998年末,20岁的李立离开广东四会的老家,来到隐匿于某繁华都市一片居民住宅背后的军营。16年倏忽而过,比他老的兵走了,和他同期的战友走了,连比他年轻的“新兵蛋子”也走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作为一个老班长,即使肩章上金灿灿的两道拐暗示着自己比别人多扎根军营几年,但那并没有多少说服力。按照以往的规定,作战营里是没有高级士官编制的。16年,就走到头了。他留不住战友,还得赶紧找个理由说服自己留下。谁知他真的赶上了时候。
“兵涯”的成功逆袭
李立所在的某集团军属于首批试点单位。2014年年末,解放军逐渐开始在沈阳、北京、广州等军区的一些部队试点士官长制度,探索在建制旅(团)、营、连设立士官长,负责部队日常军事训练、管理教育工作的可行性。
作为旅里为数不多军龄超过16年的老“兵头”,他被选为唯一一名旅士官长,排名仅次于旅司令部副参谋长。
在旅司令部,李立第一次拥有了一间十几平方的独立办公室,门上挂着的“旅士官长”铭牌尤其醒目。隔着一米多宽的走廊,对面是同样大小的副参谋长办公室。
从一个管二三十号人的老班长,到负责全旅士兵的日常管理,李立在“兵涯”的暮年成功逆袭。
2015年3月15日,全军首批士官长上岗。李立所在旅在连、营、团、旅四个层级共编设了13名士官长的岗位。这13人在经过20项考核后,从89名候选者中脱颖而出。
生于1978年的李立,和电视剧《士兵突击》的主人公许三多生活在同一时代,命运也有些类似。
故事中的许三多比李立小一岁,19岁参军,入伍满两年后正好赶上1999年国家修订兵役法―服满两年期限的义务兵如果不退伍,即转为士官。现实中也赶上这次改革的李立,在入伍第三年升为一级士官(相当于现在的下士,3-5年),并成为该旅的一名班长。
李立无疑是幸运的,入伍16年,先后赶上1999年、2009年两次军队士官制度改革,现在又“撞上”士官长制度试点。
而他身边,大多数战友没能等到这一天。
黄的一位战友入伍八年(中士),来自湖北农村,自身军事素质很好,当时晋升上士完全没问题。可就在那一年,他的老父不幸去世,家中剩一位体弱多病的老母无人照料。而部队规定,服役满16年才达到家属随军标准,无奈之下,这个兵只能选择退伍。
“在美国,当兵是一种职业,一个美军士兵可以养活一家八口人。”曾在北京军区某部队当了八年代理排长的张迁想起了自己的班长老翟。
老翟是全军标兵士官,轻武器射击能手,训练时曾一个人“拿下”12个手持武器的新兵。妻子是北京没有编制的环卫工人,孩子留守老家由父母看管。因文化程度不高,他错过了提干,又因军龄未满16年,不够随军标准,最终家庭的重负迫使他在军营扎根12年后黯然离去。
“要解决士兵的后顾之忧。”张迁说。
在我国,当排一级军官大量空缺时,往往由一些兵龄较长的优秀士官骨干顶上代理排长的位置,负责日常训练。但工资依然按士官而非排一级军官标准发放。
“通常,入伍满5年和12年是两道坎儿。”李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按照入伍平均年龄18岁来算,5年后是23岁,军人年轻气盛,他们会想:“反正最终都是要离开部队的,早走晚走都得走,不如早走,也许还有机会。”
另一道坎儿,则是入伍12年。此时刚好满足转业安置要求,士官差不多30岁,大都成家有了孩子,若想解决家属随军问题需要在军营里再待四年,而这意味着孩子早期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失。
军龄16年的王军向来觉得“离开训练场,就像剑客丢了剑”,但某年回家探望妻儿,女儿竟然躲着不让他抱,“孩子都不认爸爸了,我必须得回家”。那一次,他动了退伍的念头。
“对热爱部队且素质过硬的基层士兵而言,大家盼望有一条职业化、可供一直走下去的路。”李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越来越多迹象表明,军队服役10年以上、技术日趋娴熟的中、高级士官,正在不可避免地流失。也正是这个现象,迫使中国军队开始尝试从涨薪以外的体制上寻找突破口。
2014年,解放军出台《军队奖励和表彰管理规定》,将奖励和表彰向基层作战部队倾斜,大幅压缩总部与各领导机关所占比率,提升基层部队待遇。
新试点的士官长职位作为“主官的助手,士兵的领导”,为基层士官人才长期在部队服役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在选择退休、自主择业等出路之外,“一些进取心强的士官,看到了宽阔的奔头”。
“过去当‘演员’,现在当‘导演"
2009年,世界上已有九十多个国家军队的士官规模超过总兵力的50%,而我军士官数量远低于这个水平。因此当年《深化士官制度改革方案》提出,在不突破全军士兵编制员额的前提下,增加中高级士官编配比例,相应压减义务兵和初级士官编制。最终,我国士官编制扩大到近90万人,使士官成为我军官兵结构中比重最大的群体。
但另一个问题还摆在眼前―高级士官从事的工作与低级士官并没有显著差别,在某种意义上,士官的军衔更多只是资历、工资、福利的标志。
2015全国两会现场,主席台上一位与将军并排而坐的代表格外醒目。这位被称为“兵王”的“29年兵”王忠心,肩上扛的不是将星而是金色的“四道拐”,这是中国士官的最高军衔―一级军士长,一个比将军还稀少的群体。
王忠心精通19个导弹岗位技能,先后圆满完成近30次重大任务,还帮带出两百多名优秀导弹号手,是所在部队的“示教王”。
但他,依然只是二炮某导弹旅技术营一名老班长,处在最基层的技术、维修岗位。从军数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在传播上仅限于身边的言传身教。
部队中用“当兵再长也只是个兵”来形容老兵的失落感。而近来士官长制度的试行,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消弭了这种情绪。
33岁的湘西汉子周永,长期担任某集团军某炮兵团炮班班长,兵龄14年,原本再干两年,周永就到了岗位的级别上限,得退伍回家。但当上营士官长改变了这一切。
而比起“独立的办公室,高出同级别士官每月400元的津贴,服役年限最高可至29年等”改善后的待遇,这项职务所赋予的权能,使士官长为自己更接近“军官”,而感到欣喜。
“过去营连干部督查我的训练,现在我督查全营的训练。”周永说,以前,每天带着全班战士出操训练,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而现在,像制定营训练计划等过去是军官干的活,现在交到了他的手中。用他的话说,“过去当‘演员’,现在当‘导演"。
此外,“像安排连队战士外出、休假等这些干部权限范围内的事,如今也交由士官长做。”同样试点士官长制度的某海军舰队军务科干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打破“天花板”
“士官长”在我军还是个新称呼。但已是美军等世界一些发达国家军队的通行做法,其职能是直接协助军官负责部队的日常训练和管理工作。
“指挥靠军官,管理和训练在士官”,多位士官长试点单位负责人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均提出了这个观点,而这个说法其实出自美军。
士官长并非军衔,而是一种职务。它依然是兵,不是官,却分担了官的职能。如组织部队日常军事训练、管理教育等工作。
“以兵带兵、以兵育兵,是更新部队整体管理训练模式和提升作战指挥效能的一项大胆尝试,也是一条改革出路。”沈阳军区陆军第39集团军军长张旭东将士官长制度描绘成一招“妙棋”,认为其将为作战指挥效能带来巨大的变革。
他称,随着士官数量占军队员额的比重越来越大,尽快使士官长成为士兵的直接领导者、训练者,显得尤为科学和必要。
士官就是志愿兵,是介于义务兵和军官的一个群体。目前我军试行的“士官长”从指挥管理士官中选用,指挥管理士官多来自一线作战部队的基层连队,以带兵训练为主。而另一种是专业技术士官,大部分从事维修、专业兵种武器维护工作,例如导弹维修、高炮维修、雷达维护等。
和专业技术士官相比,我军为指挥管理岗位编配的士官级别普遍要低。很多情况下,上士或四级军士长(也即中级士官)就已到了一个指挥管理士官“兵涯”的天花板。而能够升到高级士官(兵龄17年以上)的,多是专业技术士官。
这一点与美国区别较大。
过去,我军一个团级作战单位能够干到高级士官的有1-2个,而美军通常一个营级单位就有20多个高级士官(35岁左右)。
“专业士官是越老越吃香,而我们指挥管理士官,任务是在基础课目训练中做示范。当你四五十岁不再体魄健壮,是做不好示范的,那你怎么能够让新兵服你?”李立说,不同的性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指挥管理士官的路相对较短。
但在美国海军陆战队这种一线作战单位,好的狙击手并不在乎年龄,能够服役到接近60岁。多年来,解放军屡次改进选拔士官的标准,但都倾向于挽留技术人才,导致懂技术的留下来了,懂战术的走了。
以至于在士官长试点过程中,由于指挥管理类高级士官的数量不足,选用标准只能层层降级。若按照原计划,士官长基准军衔等级为:旅士官长为一级军士长,团士官长为二级军士长,营士官长为三级军士长,连士官长为四级军士长。
当上旅士官长的三级军士长李立和当上营士官长的四级军士长蒙永周都属于“破格录取”。
中国军队过去重技术、轻战术的指导理念,曾经给美军太平洋总部总军士长、空军一级军士长詹姆斯・A・罗伊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让我评价解放军的士官队伍,我要说他们的士官全是技师。”2007年6月,他率领美军士官代表团访华时说,“美军各级单位中都有士官担任领导者,(在解放军)则是士官必须服从军官的领导。”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自2009年士官制度调整以来,在解放军陆军作战部队,指挥管理士官已成为士官队伍主体。打破指挥管理士官最高服役到中级的天花板,成为此次改革的要点。
能否下好这招“妙棋”
《士兵突击》中,许三多和成才作为仅有的两名士官选入特种精英云集的“A大队”,被队伍中的军官嘲笑。但最终,许三多这个初级士官留了下来,许多高学历军官反而难以望其项背。
在强调立足实战的当今军事战略指导下,将李立等一批“带兵好手”留在军营里,无疑是为了向基层士官队伍要“战斗力”,实现整合基层战力的目标。
“多年来,我军施行干部、战士‘二元制’,虽然干部骨干队伍齐全,但吃喝拉撒睡基本还是靠主官一手抓。”承担士官长试点工作的陆军第39集团军某步兵旅副旅长白铁军回忆说,“繁杂的事务让干部学军事、学指挥、学科技的时间大大缩短,直接影响战斗力提升。”
“由士官长来负责部队日常训练、管理,也让军官摆脱了繁杂的日常事务,将有限的精力更多地投入到练指挥、练技能、练本领中去。长远来看,原先由军官任职的部分岗位交付给士官长后,还可以缩小庞大的军官队伍,优化军事力量结构,减小部队人力成本。”
某海军舰队一位军务科干事表示,通过设立“士官长”,首先是实现喊了多年,却一直效果不佳的官兵分训。
“军官和士官长两条管理链路并行推进,有助于收获管理训练模式的科学化、作战能力提升的实战化。”沈阳军区陆军第39集团军军长张旭东表示,带兵管兵制度的深化改革必须紧紧贴近“实战化”这个中心。
但实际操作时,士官长却也会遇到尴尬事。
李立所在旅作战二营三连的士官长唐宇在工作汇报时问:“在连队列行进中,士官长该站在哪个位置?生活中排长和士官长要如何敬礼?”
试点中,士官长岗位职能范围与营连军官工作出现了交叉。
根据试行办法,旅士官长受旅(团)首长领导,与营长不直接构成领导指挥关系;营士官长与连长之间互不构成指挥领导关系,连士官长与排长之间同样如此。谁也不是谁的领导。这就造成旅士官长与营长,营士官长与连长、连士官长与排长之间的职责和权力模糊,容易产生矛盾。
某军区某旅在一次士官长试点工作汇报会上谈及:“士官长制度实行起来容易引起几个极端,一是连长不肯放权,怕士官长争了连长的风头,使连长没活干,无所事事;一是连长什么活都甩给士官长干,只注重用人,不注重培养人;再或者实行该制度几年后,士官长长期在连队,比连长威望高,连队士兵只听士官长不听连长的情况也不能排除。”
更何况,“现在士官长只是一个职务,还没有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突然多出来士官长这只萝卜,该往哪里放?”该旅军务科的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目前,某些军区的士官长是解决了编制问题的,而另一些还没有。
“没有编制,就意味着士官长只是一个临时岗位。”同样没有解决士官长编制问题的某海军舰队军务科干事说。
眼下,我军士官长制度改革的帷幕一角已被拉开。“肯定会有磨合期,不然怎么叫摸着石头过河。”海军某部宣传干事说。
这场向士兵要战斗力的“建军大业”,何时平稳落地,是李立最关切的问题。从国防部发言人耿雁生“按照军委部署,前述士官制度改革工作今年还要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的话来看,至少可以肯定,这场大业不会戛然而止。
(李立、王军、周永、唐宇系化名)
中国士官队伍建设大事记
・1978年,根据邓小平同志提出搞“辈子兵”的设想,我军建立实行义务兵与志愿兵相结合的兵役制度。
・1986年,总参谋部印发《关于试办士官学校和在军官院校增开士官班的方案》,士官教育走向正规。
・1995年,劳动部、总参谋部颁发《中国人民解放军技术兵职业技能鉴定实施办法(试行)》。
・1999年,国务院、中央军委修订颁发《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士兵服役条例》、四总部印发《关于改革和完善士官制度的实施办法》。
・2001年,四总部修订颁发《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官管理规定》。
・2003年,国家和军队有关部门联合下发《关于从非军事部门具有专业技能的公民中招收士官试点工作的通知》。
・2005年年初,四总部颁发了《关于加强士官人才队伍建设的意见》和《关于设立和实施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官优秀人才奖的通知》,确定从2005年起,设立和实施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官优秀人才奖,每年评选一次。
・2006年,总部召开军队特有专业士兵职业技能鉴定试点成果观摩交流会。
・2008年,四总部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士官队伍建设的若干意见》。
・2009年,中央军委颁发《深化士官制度改革方案》,四总部召开全军深化士官制度改革工作会议。
・2015年2月5日,四总部联合发出通知,确定在部分技术岗位开展士官评任专业技术职务试点工作,并制定下发了《士官评任专业技术职务试行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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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兵龄,22年班长,在推进士官制度改革的舆论场中,第二炮兵某部“兵王”王忠心成了媒体关注的军士长。(CFP/图)从2009年开始,我国士官军衔由原先的六级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