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1
「你白月光回来了,我让位。」
把这条简讯发给钟致时,我刚一个人吃完干锅,慢腾腾走到商场中庭的扶栏边,散一散周身缭绕的烟火气。
这家商场我和钟致常来,每层楼中间是圆形的镂空,做成环形结构,以便来往顾客能欣赏到从一楼底面升起的音乐喷泉。
很神奇,我所在的这层整层都是美食餐厅,而一边是拥挤朴素的风味菜馆、小吃城,一边是装修精致的高档餐厅。
一半市井,一半优雅。
钟致很喜欢对面的西餐厅,过去总带我来吃,但他从不知道,我其实更偏爱另一面那家他绝不会看一眼的干锅馆子。
商场内回荡开悠扬的钟声,正午十二点。
我低头注意到,一楼喷泉广场开始汩汩涌出清水。
随着婉转曲调轻盈袭来,我眼神一晃,发现对面的护栏后站定了一对男女,熟悉非常。
明明距离那么远,可那个清冷挺拔的身影矗在彼端,立如玉树临风,只需一眼,我就认了出来。
钟致,我的男友。
不,严格来说,应该是我的周末情人。
周末情人,顾名思义。周一到周五,我们几乎像没什么关系,但是到了周末,我们是可以一起吃饭睡觉的关系。
此刻他身畔陪着一个妖娆高挑的红裙女人。
遥遥的,我都能感觉到她扑面而来的妩媚多姿。
遥遥的,我都能望见他眼梢吹皱一池寒潭的无奈笑意。
这是我曾经极少从钟致脸上见到的,真切的笑。
在我的印象里,其人就似纯黑色的西服套装,时时不苟言笑,严肃持重。
我眯着眼睛辨认出那女人与我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容,她的身份昭然若揭。
不是钟致的白月光高依然,还能是谁?
她回来了,我一颗心无声沉到海底。
他们并肩而立,郎才女貌,仅仅站在那里,就是人群焦点。
般配无比。
我知道,我与钟致之间的关系迟早要有个决断的。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更何况,还不是因属于我自己的容色。
之前没有如此直接地面对这一事实时,我常惴惴不安,然而真等到这一天来临,我发现自己其实比想象中要平静的多。
毕竟,我早在脑子里演示了千百次和他告别的场景。
要从容,要体面。
我告诫过自己。
2
只是事情临走到最终,我还是露了怯,选择了那个最懦弱的方式。
摸出手机,微信聊天窗口仍停留在他昨晚发的一串状似体贴的文字。
「明天公司有应酬,没有办法陪你了,后天我会好好补偿。」
分明是亲密的意思,可经他一番组织,话语倒显得格外冷硬生疏。
配合着眼前温存的场景,颇有些讽刺的味道。
目光停歇在下面紧缀的、不咸不淡回复的一个「好」字,我不由哼笑一声。
你瞧,原来我也没有敢在钟致面前剖出全部真心。人皆有种趋利避害的、唯恐受伤的本能。
略作思索,我决定还是让这最后一点和谐原封不动留在这里。
打开短信界面,我没有迟疑地敲下十个字。
我本以为我们交往两年半,相处也算愉快,说得上好聚好散,临别我会有一肚子话倒给他。
比如,钟致,未来遇到爱你的人就多笑笑吧,她可能比我更希望看到你快乐。
比如,钟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胃药在床边第二格抽屉里。
比如,终于和你分手了,去他的鹅肝牛排,以后程矜优只想吃香喷喷的大米饭。
可到最后,淘沙滤石,在内心反复咀嚼过,仅剩余这么不太客气的十个字。
我抬头眺望,视线里钟致变得模糊不清,依稀中,他好像垂了头看着手里的什么。
刹那,清澈的喷泉高高跃起,又轻快又迅捷。阳光透过玻璃天顶照进来,股股喷泉跳动在明媚下,围成金光闪闪的水幕,阻隔在我们之间,阻隔了两端的画面。
我感觉有薄薄水雾溅到我脸颊,麻痒湿润。
耳边歌声壮阔,柔亮的女音舒缓而富有力量感,将坚定的情绪推至顶峰,是莎拉布莱曼的《Time To Say Goodbye》。
把手机关机,我在灿烂水幕落尽前背过身,匆匆离开。
3
我估摸钟致有佳人相伴,暂且不会回来,趁着时间尚早,大大方方回到了我们同居的公寓。
位于寸土寸金的A市市中心,钟致买下了这座公寓的整层,因为他的公司就在附近。
我的目光逡巡在客厅的桌几上,那上面摆着一张我们的合照,是放在这间房子里唯一的合照。
落地窗外铺天的阳光投射进来,照得两张脸熠熠生辉。
照片中,我和钟致挨着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春意盎然。
一片葱绿的背景前,他半抿唇正襟危坐,神色冷冽,不大自然。而我乖乖坐在他身畔,仿佛没察觉到他的情绪,笑得没心没肺,清秀的脸上眉眼弯弯,不蕴一丝阴霾。
是我们在一起不久时,我突发奇想,拉着他拍的合照。
还记得那个帮我们拍照的路人把照片传给我们后,打趣说的,「像我家里长辈旧时候拍的结婚照」。
我从相框里取出它,嘴角浅淡上扬。
想着,人的聚散离合难免,但照片是无辜的,公寓马上要迎来它新的女主人,这些属于旧日的东西钟致不会留,那么我来把它们带走好了。
如此一想,我还挺体贴。
屋子里并没有多少属于我的东西需要收拾,事实上,平时我只有周末来这边留宿两天。
翻出小背包,塞进一张照片、两套睡衣、床头那几根散落的、五彩斑斓的头绳。
提好两年半光阴的余烬,最后,我对着这间被空荡填满的屋子叹了口气。
浴室没用完的女士护肤品我扔掉了,柜子里那些钟致安排助理准备的名牌衣装吊牌我都没摘过,就统统留下来,随便他卖掉也好,送人也罢,总不算我欠他的了。
4
回学校的路很长,我鬼使神差选择了搭乘路线更漫长的公交车。
前座一个女孩抱着大捧玫瑰,玫瑰娇艳秾丽,随颠簸摇摇晃晃,烫热的红红花光就照到我脸上,照到我眼中,使黯淡的我在一片鲜亮下无所遁形。
逃避般把脑袋偏向窗外,却愕然发现,车窗里一格一格闪过的场景是我和钟致的点滴。
像在看电影。
第一次见到钟致,是大一时学校安排的一次优秀毕业生返校交流会。
我记得那时钟致作为交流会开场嘉宾上台发表演讲,这个清隽如松的青年迈步走到舞台中央时,台下的人群里爆发了一阵躁动的哗叫。
当时我尚不明所以。
直到听完身后女生叽叽喳喳科普的他的光荣事迹,一向成绩名列前茅的我也不禁生出了敬佩之心。
纯粹是对强者的欣赏。
钟致,不仅是蝉联我们外院四届院草的神仙,还是常年占据商务英语专业年级第一位置的学霸,甚至,他辅修了金融专业,以双优成绩拿到了双学位。
毕业后,他没有深入进学,而是开始自主创业,现在已经是一家刚起步外贸公司的CEO。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有的远不止是卓越能力,更拥有清贵家世。原来有些人真的天生就在罗马,还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
你就说气不气吧?
可那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的我远远望着他,明澈的眼神像在惊异一颗流星。
一瞬间,那颗流星划过天穹时把平静的目光转向我,擦出了一点点火花。
交流会结束后,钟致被众星捧月地送出来,我作为学生会的一员,帮忙收拾完现场也刚好走出。
他注意到我,目光穿越人群,看着我,我同样注意到他,目光穿越人群,看着他。
就如此对视了一会儿。
等所有人都离去以后,钟致仍立在原地,我便径直走到他身前,笑得懒洋洋,问了他一句。
「学长在看什么,我很好看吗?」
其实我一直清楚,自己并不属于相貌最出挑的那一批人,但这不是阻止女孩子自信开朗些的顽疾。
我记得钟致当时的反应,他唇边泛起了丝难得的、温柔的笑,漆黑的眼眸润润蕴着微光。
星辉雀跃,如见月色。
「一起吃个饭么?」
他朝我发出了邀请。
5
如果不是与他在一起半年后的一天,我们在一家餐厅遇到了一个人,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当时他的眼神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通过我看另一个女人。
那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很善良的学姐,她趁我去洗手间的空档找上了我,犹豫了一会儿,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纪念合影。
是一群人在KTV里的大合照。
人群最中间,赫然是钟致,他目光专注,侧首看着身旁的女生,而那个女生只是淡淡看着镜头,唇彩张扬,笑颜冷艳。
暧昧朦胧的灯光下,两张年轻的脸庞靠的极近。
女生的容貌跟我有三四分相似。
听说,她是钟致的青梅竹马,钟致的同班同学,钟致的皎皎月光,高依然。
大学期间钟致没有接受任何女生的表白,唯独对她事事上心,守候左右。
追高依然的男孩很多,但鲜少有她看得上眼的。这个女生家庭条件好,且肤白貌美,本就容许她眼睛长在头顶上。
两个同样光芒闪耀的人列在一起,在校园里简直是万众瞩目。
人人都夸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即使钟致爱而不得——高依然出国了。
告辞时,学姐斟酌着劝我。
「我明白这样做可能会影响你和钟致的感情,但我认为你有知情权,好好问清钟致的态度吧,别耽误了自己,姑娘。」
原来在这场不伦不类的恋爱里,我只是小丑。
交流会结束那顿饭后,我与钟致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他没有说什么动人的话,仅说了句「我们试试吧」。
恰好我对他有些好感,于是就欣然答应。
在过去的两年半中,我也有思考过,哪有人恋爱是这样的,只有周末在一起,没有手牵手逛操场,没有念念叨叨的电话粥,更没有明目张胆的向全世界公开关系。
我想过要不要就和他断了,学校里又不缺朝气蓬勃的男大学生,我程矜优的时间非常值钱。
但后来我纠结,和年轻的男孩谈恋爱会不会太累了?
除了关心、陪伴,他们可能无法像钟致一样在专业上给我可靠建议,默契地懂得我眼神中的意图,以及给我足够的独处空间。
和成熟男性交往过再来接纳一个男孩,太难了。
也许我要的并不是排遣寂寞的工具,我要的是一个不过分剥夺我,又能让我变得更好的人。
如果忽略意外产生的情愫,我想,分手亦是完美结局。
我没有去找钟致谈他的情史,我怕会使我们陷入难堪的境地。
就这样吧,反正我不期盼结果。
就这样吧,能陪学能陪睡的情人挺不错了。
就这样吧,到那天我会抽身的。
6
回到宿舍的时候,室友们有的正沉迷学习,有的正沉迷看剧,倒没发现我回来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因为我还没做好迎接她们各种提问的准备。
转转绕绕才回来,时间已近傍晚了,我随手泡了包火鸡面。
火鸡面酱色浓郁,每吸溜一口就有辛辣刺激的味道冲进鼻腔,惹得鼻子痒痒的。
我忍了又忍,呼呼哈着气。
怎么今天的火鸡面这么辣。
突然,室友玲玲推门从外面进来,看见了座位上的我,看见了我无声颤抖的肩膀。
她立即关切地朝我大喊。
「优优,你怎么啦!」
玲玲是北方人,性格大大咧咧的,惊讶之下嗓门不自觉就放开了,另外两个插着耳机的室友便随之觉察到动静。
我垂眼盯着红艳艳的面碗,发现碗底鲜润的辣油不知何时被砸开了一个个小涡。
一只手压上我的肩膀。
有人围了过来,我茫然抬头,迎上的是室友们担忧的目光,如此模糊地、炽热地拥向我。
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岸骤然崩塌了,那些堆积的情绪如山洪一般横冲直撞,倾泻而出。
我怎么啦?
我问自己。
答案是,不知道。
乍地,我号啕大哭起来,在三道目光中,孩子似的涕泪俱下。
狼狈、难堪,但无能为力。
7
「姐妹们,我、我分手了。」
我一边抽噎一边说。
毕竟是一起军训一起赶作业一起关灯夜谈的室友,三年融洽相处,我们四个同吃同玩,关系挺铁。
恋爱是没必要撒谎的事,我没想过隐瞒,虽也没全说。
她们都知道我有一个神神秘秘的男朋友,工作繁忙,我每个周末会去陪他。
大家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只是分分合合成了常事。看我与同一个人坚持了两年多,尽管认为我没有露面的男朋友太忙了,不太看好,多数时还是持祝福态度的。
现在听到我凄怆破碎的字句,大家一愣。
玲玲首先反应过来,用力拍打下桌面,忿忿不平。
「呸!渣男!」
桌子「砰」地一响,沉闷似痛吟。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愤怒震了一瞬,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看着玲玲,她仿佛比我还生气,我甚至感觉钟致要是在这儿,保不准脸上会多一个拖鞋印子。
「他是不是劈腿了?」
玲玲柳眉倒竖。
我想了想,感觉不算吧,于是摇摇头。
「那他骗了你的钱跑了?」
钟致骗我的钱?说我骗他的钱还有可能。我又摇摇头
「他他他!他事业有成,把你踢了?」
这倒没有,我还是摇头。
玲玲傻眼了,单纯的她似乎琢磨不出让人伤心的分手理由还有什么花样。
「那是为什么分手啦?」
我嗫嚅着嘴唇,怕她骂我没出息,迟迟才开口。
「他不喜欢我。」
「哦,呸!渣男!」
玲玲不假思索,依然狠狠啐了一口。另外两个室友不会安慰人,此刻逮着了机会,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开来。
「为个渣男哭,不如多刷两套专八习题。」
「对对对,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我被她们逗得破涕为笑,只剩下一个想法。
和好朋友在一起太棒了。
男人嘛,算什么呢?
8
晚上打开手机,系统一下提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是钟致拨来的,无一例外。
短信信箱上也有刺目的小红点,我平静地戳开,看着我那十个字下两条严谨理智的信息。
一条送达时间是在中午,钟致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一条送达时间就在刚才,内容要更长一些。
「如果不想回复微信里的消息,明天我去找你一趟吧。有什么话我希望你当面说给我听,矜优,对我公平点。」
「公平」,钟致竟然跟我谈「公平」。
我何德何能呢,让他和一个替身争「公平」。
被气笑了,登进微信大概扫了扫,他也无非是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新鲜的只不过是有一个从疑惑,到紧张,再到愤怒的情绪递进过程。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程矜优,我不接受单方面下的通牒」。
没有半点解释高依然存在的意思。
我淡淡阖上眼睛,讽刺地笑了笑。
你钟致接不接受都没用,老娘我不伺候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拍遍每个室友的床铺。
「起床啦,起床啦!起来刷专八习题啰!」
成功接住抱枕一只。
「别卷了别卷了,我只想再睡会儿……」
「才六点啊呜呜呜!今天周日,优优你分手了就来迫害我们!」
室友们哀嚎连连。
我双手叉腰,颇有宿舍一霸的气质。
「昨天谁说图书馆不倒,还能再学八百年来着?」
最后,是玲玲把埋在枕头里的脑袋挖出来,语气幽怨。
「优优,你化悲伤为动力的精神我很欣慰,但我记得图书馆是七点半才开门吧。」
「啊哈哈……是、是吗?」
我心虚地揉揉鼻子。
9
在图书馆度过了非常充实的一天,以致于昨晚钟致发来的信息我早就抛到了脑后。
相比爱情,还是实现自我价值比较快乐。
嘿嘿。
接受了知识的洗礼,我整张脸上都写着好心情,直到,走到宿舍楼下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大,挺拔,茕茕孑立。
钟致身穿烟灰色的风衣,在深秋萧瑟的背景里像一棵铁杉,满披霜华。
女寝楼下有不少男孩在等自己的女友,大都是低着头玩手机,抑或焦躁般来回踱步。
而他,只是双手插进风衣口袋,丰姿如玉,一动不动地望向宿舍门口。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来往许多女生看到鹤立鸡群的他,兴奋地和身边的朋友窃窃私语。甚至就在我不远处,已经有人在扭扭捏捏纠结着要不要上前要微信了。
……好家伙,钟致怎么还知道我住哪一栋。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送我回宿舍楼过呀。
我眉心直跳。
「学长,你怎么在这里?」
定定看了会儿,我终是挂上懒洋洋的笑走向他,一如我们初遇。
钟致听到我的声音转身看来,他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极快闪过一丝亮,我怀疑是他头顶路灯投下的光线。
而他的唇仍冷肃地绷着,面容沉静,唯有眼下浅浅乌青暴露了他添的疲态。
「刚从外面回来?」
「去图书馆学习了,没看手机。」
我没所谓地耸耸肩,有问有答,也不说多余的话。
钟致点点头,路灯暖黄的柔光笼在他眉眼上,冲淡了他周身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我们中间流淌的诡异沉默,他难得主动柔软地抿出一点笑。
「一起走走吗?」
「能不和你去吗?」
挑了挑眉,我嘲了句他虚应故事的询问,不待看他紧张的表情,又转身引着他朝操场的方向走。
「学长等了多久?」
「没多久,也许是心有灵犀吧,刚来一会儿。」
晚风有点凉,恰好够把他富有磁性的声线不疾不徐渡进我耳里。
口吻和他的人一样一本正经。
呸,什么土味海王。
我发现钟致竟然还有点子臭不要脸,怎么敢像没听见我疏远的称呼,还对我胡咧咧。
入夜的操场格外热闹,到处是痛苦乐跑的学生与相互依偎的情侣。
钟致已经到了我身畔,放慢步子和我并肩慢慢走着。他顺着我的目光往前看,是一对对手牵手笑得甜蜜的情侣。
这是我和他两年半里第一次一起在操场上散步,在分手第二天。
如果昨天我没看到他跟高依然在一块儿的样子,可能现在我也是正与他牵着手的。
尽管绝不可能是出现在学校操场上。
我偏头瞧他,却不期然撞上他同样侧首看来的眼。
操场中央飘来干净醇厚的歌声,一个男生弹着吉他在唱《水星记》,不知道旁边是否就坐着他尚未觉察爱意的心上人。
轻扬晚风,温柔夜色,我们像两个穿梭在不合时宜浪漫氛围里的幽灵。
「你在想什么?」
我望着钟致明显走神的脸。
「我在想,一般在电影里,我们现在应该要接吻。」
「学长,你是不是忘记我们昨天已经分手了?」
听他一派严肃认真地看着我的嘴唇这样回答,我说得简直咬牙切齿。
10
「是么?」
钟致浓密的剑眉倏忽拧起,仿佛拿出谈合同时的严谨劲儿。
「那你也该知道,分手是两个人的事情,昨天你发的短信是什么意思?」
我撇撇嘴。
咋的人家要分手,你不同意就算不分啊,什么强盗逻辑。
「字面意思呗,」我扯扯嘴角冲他挑起一个含有挑衅意味的笑,「昨天我也在商场吃饭。你的白月光都回来了,自己屁颠屁颠跑去和人约会,转头还想脚踏两条船是吧?是不是不发火把人当傻子呀?」
叽里呱啦倒豆子似的把话砸向钟致,头脑发热地说完旋即又有些后悔,感觉太像赌气,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他了呀。
我懊恼地仰头望着月亮。
皓月当空,一片明朗。
周围已经有离得近的人听到了一些,向这边好奇打量着。
难受,非常难受,简直和大庭广众吵架还没吵过一样丢脸。
「你说依然?」
钟致的嗓音依旧低沉悦耳,他似乎并没有懂我的意思,搬出了网文里和女主破镜不重圆的男二常说的那一套。
「我和她从来没有什么,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误会。」
他一边说,我就一边推测地跟着念,最后,一字不差。
钟致愕然。
这才感觉找回了点场子,我有些得意地扬扬眉。
「你看,连你要说什么我都猜的到。」
「对,我们心有灵犀。」
紧锁的眉舒展了,钟致仿佛豁然开朗,微笑起来认可我。
可惜现在他的任何反应入我眼中都是虚伪的。
今天,可能是我见钟致笑得最多的一天。
而我,已趋近气急败坏。
「心有灵犀你个头!走开啊!」
两旁的路人彻底被打扰,纷纷探头探脑来看。
迎着昏暗中投射的数道目光,我脸上发热,只好慌乱拽着钟致往校外逃。
两道树影婆娑,像形成的结界遮蔽了大部分灯光,脚边灰扑扑的我们幢幢闯进黑暗世界,短暂融为一体。
但我很清楚,我和钟致并不是密不可分的。
校门口的烤鸡腿是一绝,几乎一走出校门口,我就闻见了烤鸡腿浓郁的焦香味。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家味道一流的烤鸡腿,那就是他学校外面那一家。
咽了咽口水,我走到摊位前要了四个,给室友一人带一个。想了想,又扭头象征性地问了句。
「你不吃是吧?」
在一起两年半,钟致是从来不沾任何路边摊的,并且不准我吃,他嫌弃这些东西不卫生。
可偏偏,我就爱这一口,常常一个人或者与室友一起开开心心逛夜市觅食。
所以说,我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钟致眸子幽沉,在夜灯斜照之下反出一点迷蒙的光,睇着我安静点头,然后自然地掏出手机准备买单。
我一惊,直接一把子拦住。
烤摊老板见状在一旁咯咯地笑,打趣我们「小两口还分什么你我」。
我尴尬笑了笑,一边扫码付账一边礼貌解释。
「不是的阿姨,这是我学长,怎么好意思让学长花钱呢。」
阿姨手头动作不停,娴熟翻动几串鸡腿在炭火上炙烤得滋滋作响,嘴里也没有歇住。
「现在没在一起没关系的嘛,我瞧这小伙子好得很,帅的咧。」
说着,她一掀眼皮瞅下钟致。
「小伙子没得女朋友吧?」
「有的,我学长的女朋友可漂亮着呢。」
为了避免阿姨继续撮合,我连忙赶在钟致回答之前接话。
而一旁的钟致只是淡淡瞟了我一眼。
「是啊,你确实挺漂亮的。」
一句话,让三个人沉默了。
阿姨,我,钟致,我已经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小丑了。
焯!
最后,我是推着钟致让他回家的。
他的后背肌肉紧实,过去我在床上攀拥着时,它如广厦巍峨,如令人安心的铁壁。
现在我搡着它,想把它远远挪移。
「我们分手了分手了,我程矜优不当谁的替身,你记住啊!」
11
经过了周末的闹剧,我痛痛快快把钟致的联系方式和社交软件好友都删了个干净,还我的世界一片清新。
删之前,我瞥到钟致周日中午给我发的消息。
「我出门了,可以一起吃午饭吗?」
但我记得,我在楼下遇见他的时候是傍晚,虽然他自己说才刚刚到。
想得心烦意乱,我用力甩甩头,骂醒自己。
还感动个啥呀,难不成想继续给人做周末情人,做无名大冤种?
删!
没有了钟致,我感觉天更蓝了,草更绿了,花更香了。
咦,那个站在前面花坛旁边的女生好眼熟呀。
风姿楚楚,红裙摇曳。
那不是,那不是高依然嘛?
我怔怔站在原地看她,她在秋季花木的拱卫下,如山林女神,神态自若,同样看着我。
片刻,她朝我招了招手,美得具有侵略性的脸上绽开一个绝艳的笑,相照群花失色。
不得不说,高学姐又飒又美,我的目光都忍不住要粘在她身上。
高依然娉娉袅袅迈步朝我走来,我还愣着,就看她饱满的红唇一张一合,吐出些什么字句。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我们像,又不像。
如果说有些人能算穹顶北辰,于浩瀚星海间已足够明亮了,那么她就是皎洁月轮,是可以掠夺寂空中所有焦点的。
「啊?」
我没有听清,后知后觉才疑惑地发出一点声音。
那条画得高挑的长眉利落一扬,眉下猫一般慵懒淡漠的眼就漾起微微笑意。
「程矜优,初次见面,你好,我叫高依然。」
这场景,蓦然让我想到正宫娘娘召见一众莺莺燕燕,她伸出手,矜持又从容。
搁在电视剧里,就是熹妃回宫。
「你好,高学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本以为她来者不善,我如临大敌,脑子飞速运转,也想不通为什么都和她男人分手了我还不得安宁。
半晌,我得出一个结论。
钟致是祸害。
「加个微信吧,今天我是被本科的老师邀来给她的学生做个小分享的。改天有空我再约你好好聊聊。」
嗯嗯嗯,好的好的。
我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们的交锋尚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12
「一起打游戏吗?」
我没想到高依然会这么快找上我。
更没想到她找我的第一句话是「一起打游戏吗」。
更更没想到像她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女神竟然也会打游戏。
我捧着手机,满脸郁闷的表情。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难道她是想引诱我忘记学习的重要,摧毁我努力奋斗的意志?
噢,不!
现在我的心里只有学习!
「我叫了职业选手带我们,不会掉分的哦。」
「刚洗完澡,来啦来啦,学姐,我的ID是……」
就这样,我没有抵抗住诱惑蹭上了前情敌的车队,我知道我有罪,但是,谁能对职业选手不好奇呢。
嘿嘿嘿。
进入队伍的时候,除了高依然已经有一个人在了,我瞅了瞅他的头像,一只傻乎乎吃手的史迪奇。
这就是职业选手嘛?感觉年纪很小吧。
目光下移,ID是——
「我心依然」。
啊这?啊这!
史迪奇旁边赫然躺着一个阳光大笑的莉萝头像,仿佛在嘲笑着我大惊小怪。
我开始怀疑自己,怎么混了一个情侣车队?
啊不对,高依然和职业选手是情侣?
信息太多,我还需要消化消化。毕竟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原来钟致才是那个小丑啊。
偷偷幸灾乐祸没人知道吧,嘻嘻。
选英雄的时候职业兄弟拿了打野,高依然拿了射手,作为混分小可怜的我识相地拿了辅助保护她。
在我的想象里,一心事业决然出国的高依然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在游戏上,我就死死挡在她前面,不让她死太多次伤心好了。
今个我指定得把这分给上了。
而等到开局,我瞅着高依然头顶明晃晃的硕大国服标志,陷入了一瞬间的震惊。
这谁?有事业心大女主?
可能是我无缘无故停在泉水的样子暴露了什么,听筒里传来高依然清冷动听的声音。
「别多想,孟加拉国国服。」
13
「媳妇儿来拿红。」
「媳妇儿来拿蓝。」
职业选手是个挺舔狗的小兄弟,确切地说,应该是个挺舔狗的小弟弟。
看到小地图上他的小头像又一次向敌方野区出发,我为对面的打野默哀一秒。
今天,年轻的孩子要深入体会什么叫喝西北风型打野了。
我静静听着弟弟叽叽喳喳,一边和野怪激情肉搏一边对高依然「嘘寒问暖」,将一个合格电灯泡的自我修养体现得淋漓尽致。
年轻的声音清亮中略带了些桀骜的味道,但叫起「媳妇儿」来简直满满含着宠溺亲昵。很难想象,高依然是恰好吃这一套的人。
不过,老阿姨的心都已经快融化了。
就如一只狡黠的小狗,睁着双大眼睛巴巴瞅着人,短尾摇摇。它会用毛绒绒的爪子时不时扒拉你一下,只是想让你关注它。
夸夸他啊,学姐,夸夸他!
「优优,你抖什么,腿抽啦?」
隔壁床的玲玲正刷着青年大学习,感觉到一阵震动,才瞧见我捧起手机抖个不停,频频狐疑地瞟过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在床上笑得直颤。
「我好像、我好像磕了我前男友白月光的CP。」
但马上,我就笑不出来了。
游戏听筒里,高依然毫无预兆的发问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听说,你和钟致分手了?」
她的态度很平静,也很直接,我心头一突,愣了瞬间,下意识便答「是」。
又突然记起来我是没有开麦的,于是手忙脚乱把话筒点开,重复了一遍。
「是呀。」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还是有点心虚的。
首先,其实我并不知道高依然莫名其妙接近我的目的。时至当下,她都暂且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我的不善,不得不说,这让我放松了警惕。
事实上,她理应是和钟致一道的人。
其次,我也不知道她对钟致这个人的重视程度,虽然她现在带了一个疑似恋爱对象的男孩到我面前,那么她是想怜悯我?想刺激我?或想为钟致打抱不平?
我不知道。
高依然显然不准备给我那么多胡乱揣测的时间,仿佛和她打交道,她向来是单刀直入的一方。
「正常,钟致这小子看起来老成稳重,其实有时候幼稚得不行。」
我有些迷糊,她似乎是在向我解释?
更让我奇怪的是,她叫钟致「这小子」的口气,活像个指点江山的大姐大,是不带一丝暧昧的。
不过,略作思索,我又感觉毫无违和。
经历了与高依然短暂的接触,清楚她本就自带慵懒冷冽的气质。
要用一种方法精准地比喻她的话,那么她绝对就是黑夜中的一只猫,疏淡,优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世间万象,不会因为谁对她稍疼爱些就沦陷,久栖檐下。
如果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我想她脸上一定挂着意味深长的神秘笑容。
最后,她在钟致身上「砰」地戳了个标签。
「他不懂现在的女生真正想要什么,即使常常就在她身边,他猜不着。」
「媳妇儿,红又刷新了,我先给你打吗?」
职业弟弟朝气蓬勃的声音横插进来,柔和了些许莫名沉凝的氛围。
「我们还聊着天呢,别打岔。」
高依然一声令下,职业弟弟直接痛快地闭了麦。
随后,快捷语音里铿锵的「收到」两个字响彻整个队伍。
好家伙!
「学姐,这么乖的对象哪里找的?」
现在的弟弟都这么甜的嘛?我开始崇拜高依然了。
听我如此说,她一贯清冷的声线少有地掺入了丝丝不自在,为这朵高岭之花增添了一抹鲜活之感。
「我家的公司和他们战队有合作,我负责接洽事务的时候认识了辰泽。对了,你也叫他辰泽就好。」
14
晚上睡觉之前,我平躺在床上,回忆着高依然告诉我的话。
除开她对钟致的评价,她接下来陆陆续续又说了许多。我才看清了,原来她是钟致请来的说客。
她说,她比钟致要大半岁,是钟致的邻居,年龄相近,家境相当。所以自然而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做了十几年青梅竹马、同校同学。
在她心里,钟致一直是弟弟一样的存在,小时候甚至做过一段时间她的跟屁虫。
从她描述里我能够认识的钟致,笨拙,傻气,不计条件地容忍着高依然古怪的脾气,在高依然遇到问题时一次又一次站出来。
如果单独由我来看,我会觉得,钟致一定是偷偷喜欢着高依然的,能做到这些的人,没有强烈的情感支撑是不大可能的。
至少,高依然在他心底一定很重要。
但是她说,钟致不喜欢她,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钟致不懂爱情,这是她的结论。
在高依然眼中,钟致始终像个迷茫的孩子,他都看不清自己,这种人她向来不大看得上。
可非常不巧,他们还是好朋友。
直到两年前的一天,钟致来敲开了她家的家门,对她说,他有了喜欢的人。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思绪似笼上了一重云雾,我就在迷茫里不知所措,只感觉到心口阵阵涌上酸涩。
原来两年半里,他从未和高依然断开联系。
甚至,在我们这段关系存在时心中还装了别的人。
尽管已经和钟致分手了,但我依旧会因他和别人的感情心悸、嫉妒、窒息。曾经共同拥有的两年半,足够他在我身体里种下一枚蛊种。
高依然继续说着,那是在她出国一年多后的一个新年,她每年新年都会回国内度过。
钟致找上她的时候,眼神飘忽地移向窗外,窗外是铺天盖地的月光,清澈而盛大的皎银如水流,脉脉穿过窗户,涌动进他眸中,溅射到他侧脸。
她细心地洞察到那张被浸得雪光烨烨的脸庞浮现了浅浅的红色。
他犹豫着开口,他说他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孩,现在他们已经在一起,而这场恋爱的开头并不郑重。
他对女孩说「我们试试吧」,然后她不咸不淡应允了,仅此而已。
直觉里,他们的恋爱不会长久,这是一段脆弱的关系。
像初冬的冰层,稍用力一碰,便要四分五裂。
高依然有些慨叹地对我说,那时她第一次觉得,钟致开始从男孩变成男人了。
而我,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长长抽了口气。
15
一天之内,我从知道了前男友的白月光已经有对象了,到前男友的白月光一直把他当弟弟,再到前男友喜欢的人其实是我,简直是三层震惊,叠buff似的。
现在,属实给我整不会了。
想到一直存在于我心底的芥蒂,和我相貌有几分相似的高依然,最终不过是一个乌龙,我开始反思,那如果没有她呢?如果我从来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呢?
钟致与我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但若重来一次,我想我们俩会不变地走到今天的境地。
正像钟致早已察觉的,这是一段脆弱的关系。
是一段摇摇欲坠的、高建在「试试」基础上的恋爱。
刚开始,我们便没有炽烈的一见钟情。
唯有时间,唯有细水长流,供养那么些好感滋长。
而没有一个人先踏出一步,敲碎屏障,谁也不敢先血淋淋地剖开真心。
手机刺目的光线冰冷地投在我脸上,我五味杂陈地垂下眼。
午夜,万籁俱寂。
再抬睫时,手机屏幕中央跳动着一个来电显示。
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
我的目光停留在号码末尾数字熟悉的排列组合,这串数字不断固执地闪烁着,没有如烟消失。
不得不说,高依然是一位成功的说客。
室友都已经睡下,静谧的空间内浮动着清浅的鼾息。
我轻手轻脚爬下床,躲进卫生间接听了来电。
四周太静了,对面的宿舍楼尽数黯淡,在月光下似一面面黑色的镜子。
我听见手机忠实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呼吸声。
「矜优?」
钟致沉润的嗓音里流淌出明晰的惊喜。
「你也没睡着?」
轻盈月色透过窗户拥抱我,我讷涩地说不出话。
良久,才闷闷回应一声。
「嗯。」
「我……」
他想主动挑起什么话题似的,但仓促开了个头,又蓦地卡住,戛然而止。
沉默再次在两头纷纷降落的月光下蔓延。
我记起来,钟致向来是迟钝寡言的,过去聊天,往往是由我率先来点燃这簇不活跃的灯芯。
无声失笑了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就这样听着他的呼吸眺望黑夜,眺望月光中交错又分离的树影。
两个灵魂遥远地眺望。
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寂静便随之破碎。
「我要睡了,谢谢你邀请我来看月光。」
其实截止现在,我的心情已变得不错,甚至还能这样玩笑地对电话那头招呼一句。
而钟致显然并未觉察我语气里的轻松。
隔着听筒,他的呼吸紊乱了一瞬。
就在对面静得使我以为他马上要挂断时,我听见了几个低哑的语句,不是中文。
学外文的学生不能不学第二门外语,我记得,我的二外是俄语,钟致亦然。
那几个短句并不晦涩拗口,意思我可以听懂。
遣词像诗歌。
再次躺到床上的时候,我终于抵不住好奇,拿起手机查了查。
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月亮》。
「月亮啊,你为什么要逃走,
沉没在那明朗的蓝天里?
为什么天上要闪出晨曦?」
钟致缓缓念出了这几句,就没有继续。
接下来的,即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他用一声短促的轻哼取代了。
「为什么我和恋人要别离?」
16
午夜通话后的几天,钟致没有再出现,那天的事像一个幻觉,或一个流云般的梦,除了飘荡在我的记忆里,了无痕迹。
高依然反倒和我熟稔了些,时不时都会叫上我打游戏,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倾谈,一切如常。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平淡,明朗,仿佛人和事皆晒在月光下,不需要风来打搅。
这天高依然又来约我时,她提出玩玩娱乐局。她有一个朋友要来,是新手,大家一起带带他。
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是钟致么?」
微信那头的人微停顿了片刻,才简洁回复过来一个「是」字。
「好。」
对于钟致竟来接触游戏这件事,我没有多意外,也没有多别扭,只是莫名会联想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办公室或汽车后座,两手捧着手机,目光专注,长眉拧紧的画面。
沉凝表情似有什么要务急需处理。
但若有人凑近去看,会发现他仅仅是在操作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人。
小人举着剑笨拙地穿梭于草丛与河水间,甚至被突然窜出来的敌人惊得掉头就跑。
我不由轻轻笑出了声。
果然,我们三人组到齐不久,高依然就拉进了一个等级挺低的账号。
我新鲜不已地瞅了瞅,他的ID是Endymion,方块的头像框中盛满一片忧郁的普鲁士蓝,而浓重的底色上,一弯新月澄亮,柔柔散出光芒。
在西方文化课里我学过,Endymion,是古希腊神话中月神所钟情的牧羊少年。
心念摇晃,我感觉有一滴露水泠泠敲在了我心上。
今天的队伍频道不知为何不同往日热闹,辰泽弟弟出奇地安分了些。
此时听筒里唯有高依然的声音,她在向辰泽弟弟介绍着钟致。
过了一会儿,钟致轻唤我的名字,打了声招呼。
我也口吻寻常做出回应,心不在焉地随手锁下角色。
进了游戏才发现,我选的是法师貂蝉,而钟致选了吕布。
好家伙。
吕布可不是最适合新手的英雄,钟致会吗?
额角缓缓冒起一个问号。
「钟致,你有玩过游戏嘛?」
我尽量委婉地试探。
耳机里他的语气沉如静湖,波澜不兴。
「练了两天,感觉没有很难。」
我「噢」了声,想着,还是得相信他吧,毕竟是学霸,学习学得快,游戏说不定学得也快呢?
然后,开局三分钟,钟致为对面贡献了三个人头。
我:?
曾经有一次绝佳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人说三个字。
——你别送。
17
所幸,在行事方面钟致不是呆傻的人。
在慷慨送出三个人头之后,他学会了苟在防御塔下猥琐发育。
我很欣慰,甚至去帮他抓了几次人。
但每每看到吕布体格雄壮、霸气侧漏的身影委委屈屈缩在一小方空间里,等待我去支援,都感觉滑稽得不行。
反正钟致也看不见,我毫无顾忌地吃吃笑起来。
「我听到了。」
耳机中钟致声音无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愣,转而索性更放肆笑开。
辰泽弟弟似乎察觉了高依然和她带来的朋友从头到尾并没有多少互动,又恢复活跃的状态,开始「媳妇儿」长「媳妇儿」短。
「媳妇儿,对面的红没有了,我拿我们这边这个你不会生气吧?」
「没事,你拿。」
「媳妇儿,还有什么吩咐不?」
「退下吧。」
「嗻!」
「哎呀好久没去找你了,媳妇儿别怕,我马上就来打跑欺负你的人!」
我看了看地图上已经被高依然逼到防御塔下瑟瑟发抖的敌方射手。
「……」
法师是要支援两边队友的,我也不能一直顾着钟致,其它地方爆发团战的时候,我就不搭理他,让他自己玩去。
很快,一波小团战就在对面野区爆发了。
我和高依然迅速地支援过去,但可能低估了敌方的人数——他们全队都在附近,陆陆续续包围了过来。
刺客抓住机会进场,我方最脆弱的射手首先就蒸发了。
战斗主力缺失,辰泽血量告危,我的技术又不是能挑起大梁的,这场团战的结果可想而知。
当换掉对面三个人后,辰泽弟弟终是支持不住倒下。
我便只能拖着残血之躯,利用位移技能先穿墙撤退。而敌方剩下的两个人状态都不错,显然不想放过我,对我穷追不舍。
自家防御塔就在眼前了,可身后急红了眼的两个人亦近在咫尺。
我瞥了眼还是冷却中的技能,准备等死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道旁的草丛中冲出来,赤翎飞舞,金甲耀目。
他厉喝一声,凌空腾跃,我看见一道猩红掠过身后,那身影便势如摧山崩石地落地,仿佛天魔星降临世间。
追赶着我的二人受力震荡升空,与我拉开了距离。
「别怕,有我在。」
我听见钟致松风般的嗓音,一颗心霎时被吹拂得安定下来。
而下一秒,威风凛凛的钟致在我们四个队友的瞩目中,被送回了泉水。
那刚刚落地的二人看清了情况,瞧他只有一个人,当即不惧,直接扑上去围殴。
钟致同志双拳难敌四手,光荣牺牲在原地。
我:「……」
高依然:「……」
辰泽:「……」
钟致:「咳咳,你还活着就好。」
噢。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感动吧?」
我笑得鹅叫,故作夸张地嘲了他一句。
可我忘了,钟致这人最擅长以不变应万变,过去我都极少在他面前于口舌上讨到好。
「……感动倒不必,但要是有人希望以身相许报恩我是拦不住的。」
他一本正经。
18
「姐妹们,我的前男友好像是喜欢我的。」
晚上宿舍熄了灯,我们都躺在床铺上的时候,我仰头对着黑夜无尽的空茫,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她们还没睡。
说不上来是因为惶恐抑或踌躇,我有些渴望从外界汲取一点力量。
分手是我主动提出的,现在谜团解开,心意透明,我又是否应该重新去挽回呢?
想到我和钟致的过去,我们的未来会比以往快乐吗?
我不知道。
人是矛盾的,害怕孤独,更害怕受伤。
一石激起千层浪,八卦的女孩子们马上七嘴八舌参谋起来。
「那你还喜欢他么?」
感受到颊边升腾的热气,我低低肯定。
「喜欢啊。」
「嗐。」
「嗐,那不就很简单嘛。」
声音自夜风穿梭的空间传进我耳内。
「小情侣分分合合不是很正常?既然两个人互相喜欢就赶紧和好呗,且行且珍惜哦。」
云影推移,一线月光透过窗格落到我床头。
干净似水色。
「不过啊,我还是想说,优优,你和你对象的相处模式是不是太怪了?又不是异地恋,他不能经常来找你就算了,平时通电话也少。要换了我,铁定没有安全感到爆。」
「对对对,我也觉得。」
安全感?我想了想,曾经和钟致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挺没有安全感。
虽说不至于患得患失,但爱情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我一边若即若离地喜欢着他,一边清楚知道这样的时光迟早会结束。
沉沦与清醒,经日复一日的交织,化作了一张网,将我困在其中,隔绝着我,亦保护着我。
「如果你觉得跟他在一起很累的话,就还是慎重吧。我们这么年轻,谈恋爱是个生活体验,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室友的话洒脱而老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知道啦,多谢高人点拨。」
「不过呢,什么事情都需要尝试,没有踏出一步就退缩的话容易最后两手空空。你们都在一起两年半了,感情又还在,相处要是有问题不妨先试着多沟通一下,尽人事,以后也不会后悔。」
「好嘞,小的学到了。」
我笑嘻嘻表示受教,室友们也纷纷嬉笑开。
「哟哟哟,我们玲玲这范儿都像情感大师了,没浪费大学交过十几个男朋友的阅历。」
「滚!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置身于一条幽深的长廊,两侧是古典欧式风格的装饰,墙壁上花纹如蔓草生长。
一步步踏过大理石砌成的廊道,周围唯静寂回荡,甚至能够听见我的足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嗒嗒」声。
走着走着,眼前不远处渐渐透来鲜明的光亮,我可以从那些四散的光线中窥见飞扬的灰尘。
是一扇窗子。
仿佛有炽盛的阳光聚在那一方彩色玻璃上,借由它,折射出灿金,折射出斑斓的芒。
我推开它的时候,窗缘是温热的。
窗外满浸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的轻与暖。
一片蔚蓝天空下,波斯菊花海绵延无际。
风乍起,一个男人站在桃粉和青葱交错的柔软浪层间,眉眼朗若春山,疏疏蕴着笑意。
他抬眼望向窗里,眸中湛然是粼粼波光,又似引自浩渺银河的星闪。
琼树长立,漫天辉光,不遮他绚烂。
「你是谁,做什么站在这里?」
我遥遥问他。
那个人只摇头。
「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站在这里,却不知道,为了见你,我曾经跋山涉水。」
他的脸和发丝融入无尽阳光里,又模糊,又迷幻。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在那张莹白的面庞上,一痕柔色翩然浮现,恍如风信手涂抹的春意。
「我从未见过太阳,于是来到你的王国,听说这里永昼不息。现在,我领略了日光的明媚,也想带你回我的世界瞧一瞧月亮。」
19
我约了钟致晚上在校门口见面。
到的时候,他正站在我熟悉的那家烤鸡腿摊位前,和老板聊着什么,哄的阿姨眉开眼笑。
常年严严实实扣到领口、显得不近人情的黑衬衫此刻解开了最上两颗纽扣,露出一截锁骨,致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松弛慵懒下来,浅浅沾染烟火气。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阿姨很快认出了我。
「呀,这就是上回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吧,小两口闹矛盾蛮快就和好了嘞。」
钟致闻言温和展开了微笑,伸手递给我一只油纸袋包好的鸡腿。
「是呀,遇到对的人不容易。」
我面上发窘,仰脸看钟致,他此时侧对着我,眉峰擦过头顶路灯投下的光,亮亮泛出金色。
身后不断有学生过来买鸡腿,我们让到了马路旁边。
「你刚刚和阿姨聊什么了,阿姨那么开心?」
钟致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慢条斯理从另一手拿起了一只油纸袋,和我手里的相同。
「没说什么,只是夸阿姨烤的鸡腿很香,女朋友爱吃。」
随即,他托着外皮烤得油润、撒满芝麻孜然的鸡腿咬了一口。
我瞬间呆滞。
若放在过去,这个场景是绝不会和钟致有任何关联的。
「你不是不吃这些嘛?」
只见眼前人细嚼慢咽地处理完嘴里食物,才眼含笑意瞥过来。
「以前确实不会,但是现在可以尝试。」
被他明晃晃的笑晃了神,我迟迟忘记接话,他便自顾自继续说。
「况且这个味道确实很棒,咸香酥脆。」
我捕捉到了他眸中愉悦的星光,一下子也开心起来。
「是吧,这可是程矜优的眼光,今天我请你吃好吃的!」
学校门口的摊位和小吃店琳琅满目,环拥住整条长街。
我带着钟致穿梭在烟熏火燎的夜市间,东奔西找,不一会儿他手上就被我塞满各色小吃。
臭豆腐、红柳枝烤串、红糖冰粉……一样样全是我如数家珍的心头好。
挨着缩进一个路灯照亮的昏黄角落,我满眼期待地盯着钟致。
终于,他扛着我的殷殷目光,面露难色地戳起一块臭豆腐送入口中。
臭豆腐看上去黑漆漆不讨喜,入口却会爆出鲜香麻辣的汤汁,佐着蒜蓉、剁椒的曼妙辛香,热情刺激味蕾。
「不错!」
我看着钟致的眼睛突然亮起,下一秒,满脸涨红,开始剧烈地呼气。
「好辣……」
我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摆摆手把臭豆腐交给我,我也混不在意,用另一根木签吃了一块。
夜风温柔,钟致额前细碎的短发被扬起,我注意到他额头覆了亮晶晶的薄汗。
「你看,其实我们这样也不错。」
我心情轻快地笑了笑,他转头来看我,眼神中有意味不明的暗芒涌动。
「是不是因为距离产生美呀?」
忽而感觉有些失落,我低下头。
两道靠近的影子恋恋不舍地依偎在我脚边。
20
「其实……」
我打断意欲开口的钟致,不用说我也知道,他想解释,尽管往往抓不住要点,解释不清。
我们两个遇到了彼此,便总变成锯嘴的葫芦,即使满腔爱意已倾至唇边,也小心翼翼不敢倒出来。
「你别急,先听我说,钟致。」
「我得先坦白,我喜欢你,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不需要你去猜地、堂堂正正地告诉你。」
我举头去望头顶的月亮,那圆满的轮廓上已软软生出了茸毛,远远驻足天穹,温柔到朦胧。
我又回头看看钟致,他漆黑的眸底清澄如许,其中,绵绵爱意随星河流转。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还挺坦率的,可能是因为没那么喜欢吧,能够毫无顾虑地就在一起。而时间跟着我们越走越长,我发现我好像对你产生很多很多感情了,然后,这个恋爱中的人就有了很多很多担忧。」
「比如,你喜欢我吗?我们真正了解对方吗?我们的恋爱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是因为你不在意吗?很多很多,背着这么多疑虑的我,恐怕没有办法和你走得更远。」
「有一次,我巧合知道了高依然的存在,看着她的照片,我发现我们这么像,可你对我,并不像对她。我以为,你是喜欢她的,我只不过是替身……很幼稚吧?」
逆着灯光,我朝钟致笑了一下。
「没办法,我很喜欢你,但我更讨厌那个惶惶不可终日、止不住贪婪渴望真心的我,所以我选择自己抽身走开,至少,这样保全了我最后一点自尊。」
「知道你也喜欢我的时候,其实我是很开心的,钟致。真的,我才知道原来这两年半不是我自作多情。而我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如此相爱着的我们会变得那么不像男女朋友,反倒像情人呢?」
「我们都太胆怯了。」
最后,我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我们都在等对方先投降,在珍惜自己的筹码。明明知道总要有一个人先冲破那堵墙的,可我们都不愿意头破血流。」
「原本我想就此作罢,我们还是算了吧,我们还是互相遗忘吧。但有一个人竟然走进了我的世界,他竟然放下戒备、放下身段,毫无保留地走向了我。」
「我看着他,开始明白,原来两个世界的碰撞并不是末日,一个人愿意接受被另外一个人改变,就算过去一手搭建的世界崩塌,也要披星戴月赶来,这是勇敢。我不是胆小鬼,为什么我不能同样向他奔去呢?」
「不过是拥抱一个不同的人而已呀,害怕什么呢?」
话音轻缓落地,我掠过短短的距离握住钟致的手,眉目平和,笑意盈盈。
钟致沐浴在静夜灯影下,像一只温驯的兽,气息安然。
他也回握,与我十指相扣。
「抱歉。」
身畔,有两个字叹息般散入风中。
「我这个男朋友做得并不让人满意。」
「噗。」
瞧他一脸正色,我不禁失笑。
「你知道就好。」
钟致仿佛动了真格,专心致志反思着,神情沉凝,眉间不展。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交流会。」
现在倒轮到我愣住。
「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是在迎新大会。那天你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我受邀回来参加一个活动,就坐在前排的老师中间。」
「啊这。」
这我倒不知道,钟致早就对我有印象了?
而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前方,仿佛在穿越漫漫黑夜与琐碎时光追忆一个很久以前惊叹过的身影。
「你不知道,在演讲台上的你简直是光芒四射的,谈笑从容,神采飞扬。像太阳一样,引人心生向往又让人不敢逼视。最后致谢的时候,你向下面的评委席绽放了一个很灿烂的笑。」
「我当时接住了那个笑容,想,怎么会有人可以天生这样,光明璀璨。」
「有么?」
我摸摸鼻子。
「你不也是,大家都说你优秀,是男神,你没听见过吗?」
钟致轻拍了一下我的发顶,摇摇头。
「不,这是不一样的。并不是每个人天生就会发光,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沉寂的夜空里,总有行星是自身不会散发光芒的,它藏在天幕下,不为人所知,但它存在。」
「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再凡尔赛小心我揍你哦。」
狐疑地瞅了一眼钟致,他便无奈转过头来与我对视。
「我不会骗你,那就是小时候的钟致。小时候的我沉默、木讷,长得胖胖的,并不讨人喜欢。」
我偷偷寻思,你现在不也一样沉默木讷嘛。
「那时候的我非常孤僻,没有朋友,除了住在我家隔壁的依然,没有什么同龄人和我交流。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我写的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表彰,我走上讲台领取试卷,转头以后,面对的是全班同学轻蔑的神情。」
听着这话,我大吃一惊。
「啊,班上的同学不应该羡慕你吗?你写的什么?」
钟致面对我的问题,脸上多了丝不自然。
「咳,《我的厅长父亲》。」
「……」
这么一想确实挺讨人厌的。
「总之,你身上有我羡慕的东西,是过去我同样常常羡慕依然的,璀璨夺目的东西。」
「哦。」
我心头窃喜,表面上状似不在意地偏开眼。
「但你们又不一样,小时候我会忍不住被依然身上的光芒吸引,跟着她,期盼变成那样,我以为那是喜欢,实际仅此而已。你却不同,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被你的笑容感染,会跟着你雀跃不已。每一天,我都感觉心中多了一个小小的豁口,有月光徐徐淌进来。」
「咳咳,正常现象正常现象。」
「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我不是个合格的恋人,或者说,我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恋人。所幸,我没有缺少基本的学习能力。过去我常以为,念书我能够做到最好,恋爱我也能通过学习做到让人满意。可好像……爱一个人是另外一门学问。」
钟致的笑容下涂抹了一层遗憾,源自某种深邃动人的奥秘。
21
一番剖白之后,我和钟致间的氛围前所未有的融洽,似乎空气里扰动的都不是风,是恋爱的酸臭味。
灯光美,气氛佳,正宜发生点什么动人的小接触。
也就在这时,钟致的手机叮叮作响,打破了好不容易漾起的温存。
我示意他接电话就好,不用管我。
因为两个人离得近,他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又中气十足,于是我能够轻易听到对方说的内容。
是一个咋咋呼呼的男音。
「你小子挺猛啊,昨天我不在,跟着林芳芳做了两个小时,她今天都还一直夸你呢。」
两个小时,嚯。
林芳芳这个名字应该是女生吧。
钟致举手机的手倏忽肉眼可见地一僵,那头的人嗓门大,话音在空气中清晰地飘荡,他大概知道我能听见,一时没有答话。
我斜斜睨了钟致一眼,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更可疑了。
「解释吧,说清楚。」
钟致脸色难看得吓人,恨恨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上涌,语言少有的简练精准。
「是健身教练,他昨天有事请假了,找了一个女教练代班。」
冷静片刻,他似乎觉得解释得不够,又开始欲盖弥彰式补充。
「我们真的……」
「你们真的没有什么,是吧?」
老一套了,嗐,直接拿捏。
钟致怔了怔。
我不露得意,摆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朝他眨眨眼。
「我们心有灵犀嘛,你说了,我会信,我又不是傻子,你也没有那么坏。」
「不过,你还健身呀?」
难怪胸肌腹肌样样不少,自律的男人真不错。
钟致反应过来,如常静静点头,只是脸侧爬上了可疑的红晕。
「依然应该和你提过吧,我去找过她,向她请教……情感问题。她告诉我“投其所好”。」
敏锐地觉察到他若有似无瞟了我一瞬,目光轻悄得像蝴蝶的翅膀,仅仅从我眼睫前扇动了一下,遽然而过。
「哈?健身算是投其所好吗?」
「我们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攀着我的肩膀,路过男装店门口的男模海报,也总会忍不住看一眼。所以,我周一到周五都会坚持去健身。」
噢噢噢,说这么清楚就不必了。
左右张望,注意到不远处刚刚有人经过,我面红耳赤。
眼前一派认真的人仿佛没有停歇的打算,继续问我。
「矜优,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主动吻我是什么时候吗?」
「啊、啊?」
我努力回忆,苦思冥想以后记起来,应该是在大二的时候,我为了学分接下一个项目,当时的我尚青涩,对于完成这些实践项目并不熟练。
那天,我带着勉强完成的策划案踏入钟致的书房,他粗略看过以后便给了我不少成熟的建议。
明亮的暖黄灯光下,他表情严肃,剪裁合度的纯黑套装严密包裹他的身躯。金丝边眼镜隔住了两扇鸦羽般的长睫,折闪出金属质感的光。
偶一抬眼,压在阴影下的眼眸似深潭幽邃,显得他整个人禁欲且神秘。
然后,然后我就感觉被戳到了XP,扯着他的衣领吻了上去。
当年那个清冷的人影与眼前的重叠,多的是解开的两粒纽扣和脸上一丝欲言又止的痕迹。
「我记起来了,然后呢?」
「所以我便经常穿黑色的衣服。」
「……」
人家喜欢的明明是那时候你禁欲压抑的气质!
夜色妩媚,有飞机一闪一闪在我们头顶来来往往,我们数着那些从人间升起的星星,磨蹭着迟迟没有说告别的话。
好像这样就能让流逝的时间走慢些,好像,这样能弥补我们缺失的热恋期。
快到门禁时间的时候,我站在树影婆娑的小道前,转身对钟致挥手。
「钟致,既然我们和好了,那我们就好好珍惜,往后一旦有什么误会,双方一定要第一时间开口讲清楚。」
「好。」
那个人依然驻足在一盏路灯下,挺拔的身形裹满淡黄的毛绒,一说话,便犹如梧桐树松开的软絮摇摇曳曳拢向我。
吹过脸庞,吹过脖颈,温存地痒。
迎着夜风,我想到高依然对钟致的评价。
「有的人是一块冰,需要一团火来暖他。」
我这时才会心一笑,钟致与我是如此,辰泽与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22
辰泽的战队夺冠那天,我和钟致正在滇南的一座小镇度假。
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时光要格外从容些。
我坐在窗前看书,天空是漫不经心的蓝,伏在远处的高山上,满坡野火似的映山红直直烧进白云里。
寓所楼下草木葱茏,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绕过细长的溪流,绕过三两参差的古树延伸向整个镇子。
薄暮时分,自镇中心传来沧桑悠长的钟声,钟致便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拎着钓包从小径另头回来,随一阵一阵钟声由远及近。
我把手头的书扣在桌上,挽起他的手臂去看桶中的鱼。
「哇,好大的鱼!」
桶底,一条大鲤鱼鲜活地甩着尾巴,扬起水花溅到我脚边。看到它翻腾游曳的样子,我开始思考是清蒸还是红烧。
「老规矩,还是你处理,我来做。」
夕阳西下,户户都飘起炊烟。
我端着碗碟从厨房里走出来,发现钟致一动不动站在窗边,借着愈发黯淡的霞光读我那本未读完的诗集。
「你别把我的页数打乱啦。」
他的背影挡住了窗外绚丽的映山红,我朝他喊。
钟致转过身,眼底灼热较赤霞更盛,扬了扬手头的书本,书页还停留在我扣住的那一张。
轻柔地,缓慢地,他吟诵起书上俄语的诗篇,声音沉润好听。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
那是我想念给他的,我有些发愣。
「吃饭吧。」
钟致把书扣回桌上,接过我手中的碗碟,又去按开灯的电源。
灯光照亮一切。
他给我盛饭,我给他剔了块鱼。
(2022.05.27 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