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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商人被通缉海外逃亡5333天:普通人的生存逻辑是活着
从2000年4月26日警方签发刑事拘留证,到2014年12月5日警方撤案,温州商人金锦寿在海外逃亡了14年零8个月,5333天。当时,卷入一桩民事经济纠纷的金锦寿在欧洲商务考察,突然发现自己被国内通缉,警方称其涉嫌职务侵占,卷款潜逃。
金锦寿原为温州龙湾一家箱包厂法人代表。上个世纪90年代,这家厂子生产的箱包,曾经在北美和欧洲热销。他曾幻想,老了以后能像那些成功的温州商人一样——事业有成,儿孙满堂,过着体面舒适的日子。
通缉令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慌了。一方面,他认为自己无罪,另一方面对通缉充满恐惧。他选择了一条远离故土亲人的漫漫长路。
2014年12月,经过重新调查,温州警方认为,金锦寿案系经济纠纷,属于民事法律关系,应归民事法律调整,不应纳入刑事法律范畴,所谓的“携款"、"潜逃”均证据不足,也没有足够证据证实其有非法占有资金的目的,因此不构成职务侵占罪。
此后,金锦寿提起国家赔偿申请,但因其未被实际拘留过,警方不予受理。今年9月15日,金锦寿向最高检提起申诉,要求国家赔偿其拘留措施补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经济损失等,共计500多万元。
再往前的2月底,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眼皮耷拉,颧骨突出,鬓角冒出一茬白发。金锦寿顶着黑色皮帽,身着黑色立领外套,右手大拇指向上翘起,作出“点赞”的动作。"加油!你是最棒的!"他说。他还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拜托朋友们阅读转发。
与此前的缄默不同,61岁的金锦寿急切地想告诉别人,他是被冤枉的。
人生的黑暗转折点
深一度: 你在文章里写"2000年是人生的黑暗转折点"?
金锦寿: 那一年开始,我的命运全部改变了。那年3月27日,我拿到签证,有派出所的无犯罪的证明。到中囯人民银行兑换2千美金,和妻子从上海机场出境,经法兰克福转机到意大利米兰进行业务洽谈。不到一星期,管理人员告诉我,厂里经常来公安,很不正常,搞得人心惶惶。很快,我接到消息,突然知道自己变成了通辑犯并上网全球追捕,罪名是职务侵占,携带40万元现金出逃。起初我还不信的,托朋友帮我查,居然是真的。
深一度: 当时什么感受?
金锦寿: 当时我刚到囯外几天。得知这个消息,感到极度恐惧和害怕。首先是身份的落差,从企业家变成了通缉犯,谁能接受呢?听见警车声就浑身哆嗦。晚上不肯睡觉,怕醒来就被抓走了。因为是通缉犯身份,我不敢出门,外出时时刻刻都要担心会不会在街上被“老乡”指认:“这不是那个在网上被通缉的谁谁谁吗?"我整天呆在窄小的出租房里,靠妻子在商店里卖鞋一个月赚600多块来养活我们俩。那时我身体免疫力下降,动不动就生病,去医院查也查不出毛病,就是有心理障碍。一年后,我才壮着胆子去饭馆里打工,但因为年龄大,没有外语能力,受尽欺凌。
深一度: 后来你又从意大利去了西班牙?
金锦寿: 眼看签证日期到了,我的一个意大利客户帮助了我。在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中国驻法国使馆人员,我向他讲诉了签证快到期了,他答应我第二天去意大利移民局去询讯下。第二天去了,人家告诉我现在移民不能办理,可以去西班牙碰碰运气。我的使馆朋友说他有同学在西班牙工作,有困难去找他。后来我去了西班牙,一呆就是快十五年。
深一度: 这十多年有想过要回国吗?
金锦寿: 特别想回国,我人生的美好期待都在国内,但我不敢。任何有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通缉犯是严重犯罪和危险公众的人,公安机关和执法部门随时随刻都可以逮捕和关押。我们连小错误都没犯过,是守法的公民。当时给我定的是"特大刑事案件",我吓坏了,万一回来时真被抓了怎么办?既然都能给定了罪名,那肯定也能责罚我的。我肯定被人陷害了,除了逃,我没有任何办法,普通人的生存逻辑是活着,保护自己活下来。
深一度: 你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
金锦寿: 我自认为是胆大,聪明的人,但是我还是会害怕有人把我抓走啊。我爱交朋友,在西班牙,他们也觉得我们能力不错,就让我当温州同乡会常务副会长。人家问我为什么不回国内老家,我就说我怕坐飞机,再仔细问,我就不敢多说了,偷偷抹眼泪。
深一度: 这十几年里,在海外想家的时候会做什么事?
金锦寿: 想家就唱歌,唱《星》和《弯弯的月亮》,那都是童年的家乡记忆。
儿子的参军梦大学梦都破灭了
深一度: 此前你的家庭经济情况怎样?
金锦寿: 我1956年7月生于浙江温州,从童年到青年经历过饥饿、动乱,渴望着温饱富裕。16岁进工厂,26岁自己办厂担任公司法人,开始做鞋子,后来做皮件箱包,产品曾经是第九届亚运会指定用品,注册的牌子也是弛名商标。我那时就每年盈利几百万了,还是龙湾区的先进企业。后来又做外贸出口,销往美国,欧洲及东欧。
深一度: 被列为通缉犯,给你的人生带来哪些改变?
金锦寿: 要是不出事我也算得上温州的成功商人了,而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出事后,企业无人主持,大量应收款无从管理。通缉令发出不到一个月,我的经营性资产被人以188万元拍卖掉,而据温州市审计事务所评估,1999年就价值360万余元。后来我注册的商标也过期了,之后被别人抢注了。一纸刑事拘留证让我丧失了15年的自由,背负莫须有的逃犯之名,至今仍被他人误解、非议。而所谓的涉嫌经济犯罪纪录更使我信誉、名誉抹黑,不但作为商人的我丧失商业机会,还累及我连银行贷款、信用卡都无法在国内办理。
深一度: 给家人带来哪些影响?
金锦寿: 这个事搅得一大家子人不安。我父母去世得早,姑妈是最记挂我的人了,出事后她整天哭,又不敢给我通电话,她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我儿子当时18岁,读高中,他的参军梦、大学梦都破灭了。我和妻子在海外漂着,他自己只能去肯德基打工。
深一度: 儿子会埋怨你吗?
金锦寿: 他现在应该还是埋怨我的。他的人生被毁了,老爸是通缉犯,叫儿子怎么抬得起头?他之前谈了女朋友要见家长,想让我回去见一下。我也想回去,怎么过去?老是觉得父亲是逃犯,给他的成长造成了心理阴影,我和妻子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全凭亲戚的照顾,东家几天,西家几天。我很愧疚,现在也不敢在他面前哭。
金子都不换的正义
深一度: 还有人劝你到公安局投案自首?
金锦寿: 警方打亲情牌,通过我的朋友、家人劝我回国自首。投什么案?自首什么?我明明没有错。
深一度: 什么时候出现的转机?
金锦寿: 2014年12月初,龙湾公安机关配合猎狐行动,翻出了尘封15年的我的档案,发现有问题,要求经侦人员重新凋查。当时我在西班牙,接到龙湾警方电话,告诉我刑事拘留案件已撤销,可以自由回来,为安全起见,还建议我从温州龙湾国际机场入境。
深一度: 接到消息你第一时间回来了吗?
金锦寿: 我和妻子、儿子商议后,决定尽快回国。因为年龄已大,身在异国他乡15年,叶落归根,我愿意冒险回国,当即定了机票,那年12月19日,我从温州龙湾国际机场入境。我要求公安局不能穿警服、开警车来,我不是犯罪分子,你们不能这样来见我。我的亲朋好友来了十几位,我终于回家了!出事的时候我儿子刚满18岁,现在都是33岁的中年人了!我接过鲜花,一把搂住我二姐,当时就落泪了。
深一度: 回家还做了什么事?
金锦寿: 回来后先去给父母上坟,告诉他们儿子回来了。又去看了我姑妈,她是最疼我的长辈,我看到她老了好多好多。我的岳父岳母见我就一直抹眼泪,家里大伯过世时,我也没能回来,孝道方面我亏欠了太多。
深一度: 你的微信名是"金不换",有什么寓意吗?
金锦寿: 不换的是对正义的追求,嗯,是正义。我微信个性签名也写着“正义的一天总会到来"。
深一度: 如何理解"正义"?
金锦寿: 既然我没错,我就应该得到公平正义的处理结果。我渴望着能对逝去的时间与人生做出补偿。晚上睡不着我就琢磨那些法律条条框框。我也多次咨询律师,我要求温州市公安局龙湾区分局立即撤销在公安系统及网络上发布的有关我涉嫌犯罪的文书、公告,澄清事实、向我赔礼道歉。温州警方以未实际羁押,不给予国家补偿。根据国家赔偿法规定,侦查机关在行使职权时,违反刑事诉讼法规定对公民采取拘留措施的,侵犯人身权,受害人有取得赔偿的权利。他们批准刑事拘留,签发了拘留证,无论我是否被抓了,都已经对我的人身权、财产各方面都造成了影响。 (原标题:海外逃亡5333天:“普通人的生存逻辑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