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札记6】:我是这样理解反讽的
反讽就是在陈述的过程中实现了对陈述的否定 ——这是我对反讽的本质的理解。
布鲁斯克对反讽的定义是: 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
我觉得我的定义更通俗易懂,大概因为我偏重操作性,但也不排除局限的可能。在陈述的过程中实现了对陈述的否定,具体表现形式有多种,导致从不同角度,可以将反讽分为多种类型。
从古典时代起,基本的反讽就有两大类。
1、 苏格拉底反讽
来自辩论。佯装无知,一再虚心请教对方,结果对方在自己的一再请教下落入圈套,被证明其观点错误、荒谬,变成自己的“同谋”。
2、 罗马式反讽
指字面意义与实指意义不符或相反,又叫字面反讽。
罗马反讽是立竿见影的,当即就实现反讽;苏格拉底反讽是迂回的,需要过一会儿才露出反讽的本质。
苏格拉底式反讽又可以衍生出一个变种: 陈述者自身绝非老谋深算的“苏格拉底”,而是一个天真人物,并不知道自己在证明所陈述物的荒谬,真正的“苏格拉底”是本文作者,这个陈述者只是他安排、塑造的人物。
这种反讽其实仍然是苏格拉底反讽,只是作者完全退居本文外,交给一个无知的代理人替自己说话。这个无知的说话者不知自己被赋予反讽的使命。所以根据作者自身在本文内还是本文外,我在传统的苏格拉底反讽基础上,分为“ 内反讽 ”和“ 外反讽 ”两种。
《心啊,让我们忘掉他》 (埃·迭文森)
心啊,让我们忘掉他!
你和我,在今宵!
你可以忘掉他的温存,
我可以把他的风采忘掉,
待你做好准备,告诉我,
我马上开始!
快呀,你如果落后,
我又会把他想起。
这首诗可以算是我说的内反讽,无论说话者起先是怎样的意图,至少最后他很明白自己在扮苏格拉底,否定了之前的陈述。
比较复杂的是进入现代主义后的反讽。这种反讽仍然以苏格拉底和罗马两种形式为基础,但出现了一些复杂的、形而上的特征,主要有二:
一、反讽对象已不再只是一个日常事实,而是对包括作者本身在内的整个存在的反思性反讽。
二、它挑选读者。
这种形而上反讽的引路人,大概是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他在《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例》中令人费解地声称: 真正的反讽“一般说来不想让人理解”。 克尔凯郭尔说:“ 反讽在其明显意义上不是指向这一个或那一个个别存在,而是指向某一时代和某一情势下的整个特定现实。 ”
这就使得反讽具有了一种模糊的、不易觉察的色彩,它不再像古典反讽一样大家心照不宣,作者、观者配合默契,俨如一个封闭的小剧场,时刻暗示这里正进行反讽活动。古典反讽由于反讽的是具体事实,作者、以及所有智力正常的观者都享受这一反讽,同时又置身于讽刺之外。
现代主义反讽试图超越这一封闭特征,它只对自己的“选民”开放。所以它很可能既是“指向某一时代和某一情势下的整个特定现实”,同时又取决于某一特定观者的个体经验。它不像古典反讽枪口一直对外,而是对外以后还指向自身,具有自反性,这或许才符合克尔凯郭尔认为的“真正的反讽”。
《有关大雁塔》 (韩东)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这首诗中既有字面反讽(罗马反讽),又有苏格拉底外反讽。爬上大雁塔就是做英雄,与常理对英雄的认识不符,这是字面反讽。但说话者并不是在讽刺,而是言之凿凿,这是外反讽。刚才还是英雄,接下来就转眼不见了,这种情境反差也是外反讽(对内,也可称为情境反讽)。
跳塔自杀的才是真英雄,这显然又悖于常理,而且说话者依然言之凿凿(外反讽)。但在这里,现代主义反讽露出了水面,真英雄一词的出现,等于在本文内推翻了之前的英雄,于是马上变成了苏格拉底内反讽。然而这是英雄吗?显然不是,所以又是外反讽。
但是,这种英雄逻辑仍然有成立的理由。依据上文说的现代主义反讽的第一个特征:包括作者本身在内的整个存在的反思性反讽,比如说科学的发展不就是登高吗?可科学也是双刃剑,人类登上科学高峰的丰功伟绩,或许也蕴含着“往下跳”的毁灭力量。可难道科学的发展是可以否定的吗?我们对科学精英的赞美难道是讽刺吗?
这就是现代主义反讽的“自反性”。我对反讽的理解:在陈述的过程中实现了对陈述的否定,在现代主义反讽中,它不是一个一次性过程。古典反讽是一次性的否定,但在现代主义反讽中,它可以时刻进行,时刻“自反”。
最后,附上本人的一首拙诗。
《肖像素描》
她侧脸向着窗外
高挺的鼻梁
长长的睫毛
眼睛纯净,如安静的湖
隐约点缀着几滴忧郁
仿佛在沉思
纯净的眼光透过窗外
好象要去很远的地方
去她的目光难以跋涉的地方
来自亘古的高贵
在少女身上诞生
我看着她的侧面
高贵的骨感美
挺拔的鼻梁
仿佛上天精心的雕刻
明亮的眼睛略含
无损纯美的忧郁
如两颗泛着幽莹光亮的宝石
正当我发现了公主的时候
她结束沉思
烟消云散地转过圆润的脸庞
对我绽放出村姑的憨真笑容。
不是公主,原来是村姑!实现了反讽。但是,公主、村姑都是人,都可以美丽,谁说公主就不会有绽放憨真笑容的时候?在村姑侧面呈现的那个视域中,在那短短的一瞬,就美而言,她与公主为什么就不是同一的?
(PS:此诗曾被文联一位朋友赞曰:搁四十年代,可进中国文学史。这种称赞也是反讽性称赞。)
更多文学干货,请关注常书远的公众号: chccsy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