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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09
公元前431年的春天,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在悲剧竞赛中被票选为第三名,失去了上演的资格。主人公杀子的暴行让雅典人震惊、反感,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欧里庇得斯这类“不道德”的描写常常被拿来冷嘲热讽。他自己大概也料想不到,《美狄亚》会在后世获得如此高的接受度,甚至成为他最负盛名的作品。和阿伽门农、俄狄浦斯、安提戈涅这些动辄和命运、荣誉、责任等大词挂钩的悲剧英雄相比,美狄亚的爱恨情仇显然更具有私人性质,和普通人的距离不那么遥远。尤其是对于深受浪漫主义思想影响的现代人来说,连高贵的妓女和无奈的罪犯,都已经成为普遍接受的“人性”模式,美狄亚肆意恩仇的激情可以为她赢得太多同情分,甚至常常盖过杀子的恐怖。
然而欧里庇得斯的本意恐怕并非歌颂这样一种非理性的激情。杀子只是最后一步,美狄亚从来不是无辜的。为了帮助伊阿宋获取金羊毛,她背叛了父亲,杀死了哥哥并且抛尸海上;为了替伊阿宋复仇,美狄亚用魔法诱导珀利阿斯的女儿杀死了父亲。美狄亚之成为悲剧英雄,当然在于她超越普通女性、普通人的激情和力量,但与此同时,这种激情和力量的破坏性,也让欧里庇得斯心生警惕。我以为,对当代剧场艺术家来说,要让观众同情美狄亚并不困难,真正难得的是使美狄亚同时获得令人胆寒的质素,激起观众的惊愕和恐惧。而这种令人胆寒的质素,通常是和那个众神的世界、和美狄亚的超自然力联系在一起的,一旦试图从现代人的经验范围剖析美狄亚的行为和动机,甚至对美狄亚进行道德评判,往往会使她沦为俗套的出轨离婚打小三式悲情伦理剧的主角,从而失去全部魅力。
因为充分估计到这种困难,所以英国国家剧院的《美狄亚》就带给我一个巨大的惊喜:在古典和现代之间,在怜悯和恐惧之间,它竟然达到如此惊人的平衡!
摄影_Richard Hubert Smith
一切活生生的戏剧都要和当代人的精神生活相沟通。导演凯莉·克拉克奈尔(Carrie Cracknell)在2013年为新维克剧院(Young Vic)执导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就曾经赋予这部一百多年前的经典作品以新的生命力,而这一次,她的任务是弥缝两千多年的时间跨度。在这一版《美狄亚》中,本·鲍尔(Ben Power)的改译本用散文化的语言代替欧里庇得斯原作的诗歌,每个角色都穿着现代服装,整个舞台完全看不出古希腊的痕迹,反而更多当代人熟悉的细节:美狄亚的两个孩子钻在睡袋里看电视,美狄亚拿手机给伊阿宋和孩子们合影,埃勾斯送给美狄亚的孩子们iPad做礼物,还有流行乐团冰金(Goldfrapp)恐怖怪异、充满死亡意味的电子音乐。将古老的神话置换到我们的日常生活背景中,似乎并无多少违和感。
但这又不是“故事新编”。令我特别佩服的是,和原作比较,这一版《美狄亚》在人物关系、情节走向、场次安排方面都没有明显的改动,甚至基本保留了歌队的形式。导演在采访中谈到:“这部作品有当代的审美。我们希望角色是可辨识的。但我同时感到,需要和那个有众神、诅咒、魔法、毒袍的世界保持联系。”他们从来没有想要割断这个古老的故事与其生长土壤之间的血脉。这样一种古典和现代的平衡,具体到表演上的挑战,就是如何用现实主义方式演绎美狄亚并达到古典悲剧的力度。
海伦·麦克洛瑞(HelenMcCrory)做到了。这位演员身材娇小,穿着简单的背心和工装裤,经常赤着脚,没有古希腊演员的面具、长袍和高底靴来营造超越凡人的形象,更像一个普通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单身母亲。剧组专门请了两位心理学家来对美狄亚进行分析,使演员能够将不稳定的情绪、不稳定的自我意象和明显的冲动性演绎到心理真实的程度。在实施最终的复仇计划之前,美狄亚对着沉睡中的两个孩子倾吐内心的痛苦和矛盾,这可能是全剧最动人的场面。
摄影_Richard Hubert Smith
但是另一方面,她又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单身母亲。美狄亚和伊阿宋的争吵,不是财产分割和争夺子女抚养权这类民事纠纷,而是表达一种精神性的诉求──对于何为正确、何种东西带来尊严和荣誉的精神感受,捍卫并维持这些秩序规则。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可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对朋友好心,对敌人凶狠,人这样活着最为光荣。”“对朋友好心,对敌人凶狠”,是雅典人对战士的要求,美狄亚身上就有阿喀琉斯般的血气和愤怒。当秩序受到威胁,当分配法则没有得到遵守,愤怒之人就要努力把这种结构重新加于世界之上。
这种血气可能带来超越普通人的圆满之力,然而一旦失去理性节制,也可以带来可怕的毁灭之力。就像阿喀琉斯的血气曾使他毫无节制地处理赫克托耳的尸体,美狄亚的血气也终将带领她走向疯狂,尤其是美狄亚本身就具有非理性的神秘色彩。海伦·麦克洛瑞这个演员似乎也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工字背心掩盖不了她的三角肌、肱二头肌和腹肌,即使在最颓丧的时候,她娇小的身躯里仍然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当她诉说用魔法帮助伊阿宋的往事,当她向埃勾斯承诺用魔法为他延续子嗣,当她用有毒的袍子害死公主和克瑞翁的时候,你不会觉得荒诞不经,她自己相信,也有本事让你相信,她和那个神秘世界的联系。所以,当美狄亚说出“愤怒,这人类罪行的最大根源,已经战胜了我健全的思想”,她已经开始令我们胆寒。
使美狄亚获得这种令人胆寒的质素,除了海伦·麦克洛瑞天才的表演外,舞台设计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设计师汤姆·斯卡特(Tom Scutt)将整个舞台分为三个主要演区,代表着三种不同的社会身份属性:前舞台是美狄亚和伊阿宋过去的生活空间,多用明度低的暖光,桌子、沙发和地毯都是灰暗的大地色系,右舞台一角是小小的卫生间,置物架锈迹斑斑,镜子发出一片冷光,流亡生涯的窘迫一目了然。后舞台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克瑞翁的宫廷世界,以轻纱遮挡,配以高明度的光,那是属于克瑞翁和公主的世界,透过轻纱,可以隐约看到婚礼的鲜花、气球、蛋糕和乐队,衣香鬓影若隐若现,是伊阿宋一心向往的更体面的生活。而下层则是烟雾弥漫的森林,导演和设计师从恐怖电影中汲取灵感,用灰暗阴冷的色调,营造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将舞台延伸到无尽处。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美狄亚的来历:那个位于“遥远的大地的边界上”的“野蛮的地方”。
摄影_Richard Hubert Smith
三个空间互相沟通,伊阿宋可以从黯淡的家爬到明亮的宫廷,美狄亚也可以从温暖的家跨进蛮荒的森林。美狄亚付出背叛父亲、杀死兄弟的代价,才“脱离了野蛮的地方,来到希腊居住,懂得了正义,学会了依法律生活,不追求蛮力的好处”。然而野蛮始终在场,召唤着美狄亚非理性的蛮力,它和文明的距离如此之近,在舞台上仅仅隔开一道半帘。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是两架高高的秋千,美狄亚的孩子们常常沉默地坐在上面,一下荡进家里,一下荡进森林。他们是美狄亚和这个文明世界唯一的血脉联系。
整部作品小心翼翼地保持这种平衡,引导观众从对美狄亚的同情逐渐转变为对她的恐惧。在处理美狄亚的敌人时,即使她对付公主和克瑞翁过分狠辣,舞台处理也在努力避免使观众过分同情后者。这一点在欧里庇得斯的原作中就非常微妙,报信人在向美狄亚报告死讯时,说道公主“在看见你的两个孩子之前,向伊阿宋投去了多情的目光”,我对公主的同情似乎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化去了。这就是平衡。在这一版《美狄亚》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伊阿宋和公主的婚礼场面。在明亮而朦胧的后舞台上方,隔着轻纱,歌队化身为婚礼的宾客,举着白色的气球,簇拥着伊阿宋和公主翩翩起舞。像童话一样美好的婚礼场面,然而露西·格林(Lucy Guerin)编排的舞蹈完全不是优雅的风格,公主的肢体经常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看起来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意味,情色的诱惑和死亡的阴影同时笼罩在她身上,很难让人对她怀有美好的观感。
而在处理美狄亚的两个孩子时,美狄亚的可怕之处渐渐显现。导演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两个孩子开口说话,我简直被这份克制感动。谁都知道,只要让孩子天真地追问“爸爸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或者贴心地安慰“妈妈你不要哭,我们陪你”,就可以轻易赚得观众热泪。然而这种煽情手段用得多了,美狄亚的形象就会弱化,我们的同情与怜悯则会掩盖我们对她的恐惧。就像欧里庇得斯原作中那样,这一版《美狄亚》中的两个孩子,面对成人世界复杂的爱与恨,他们沉默如幽灵,留给世界唯一的声音,是临死之前发出的那两声惨叫。
摄影_Richard Hubert Smith
这份克制所带来的舞台能量,在雅典国王埃勾斯来访这一场发挥至最大。这个典型的“穿插式情节”的意义,不只是促成了美狄亚的复仇行动,欧里庇得斯使它居于全剧核心位置,歌队的态度也可以代表他的态度:在此之前的美狄亚更令人同情,在此之后的美狄亚则越来越令人恐惧。这一版《美狄亚》中,两个孩子接过埃勾斯送的iPad,欢天喜地坐到秋千上玩。他们欢天喜地时都无声无息的,没来由地透出一点鬼气。埃勾斯和美狄亚谈完事,去向两个孩子告别:再见,我在雅典等你们哦!两个孩子仍然默默地玩着iPad,没有抬头,没有答话。我们知道他们最终没有重逢于雅典,在诡异的沉默中,令人心惊的真相浮出水面:埃勾斯以为收留美狄亚可以为他带来子嗣,然而美狄亚却是断了自己的子嗣才到达雅典的。秋千慢慢晃着,iPad发出幽幽的光,孩子们身后是望不见头的森林,烟雾蒸腾,死亡正张开大口,随时准备将他们吞噬。
最后,像古希腊时代的悲剧演出一样,美狄亚杀子的场面做了暗场处理。惨叫声后,美狄亚拖着尸体出现在舞台上,眼神既疯狂又空洞,头脸衣衫都被鲜血浸染,舞台形象十分恐怖。导演没有用“机械降
神”让美狄亚坐上龙车飞往雅典,她娇小的身躯再一次爆发出可怕的力量,双肩扛起两个孩子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进烟雾弥漫的森林。
那里,是她之所由来,也是她之所归宿。
公元前431年的春天,伯罗奔尼撒战争一触即发,雅典人民正沉浸于一种战争的狂热,欧里庇得斯敏感地察觉到这场战争隐藏的危机,也许,不合时宜的《美狄亚》是来自诗人的警告:杀子的美狄亚来到了雅典,这意味着什么?雅典的霸权政策和对光荣的渴望必须培养公民的血气,而雅典人在多年之后才会认识到,这种血气最终也将毁灭雅典。看过英国国家剧院版《美狄亚》,我感到欧里庇得斯的忧虑并未过时,即使不关心两千多年前雅典的政治命运,看一看英雄和罪人之间的美狄亚,也可以让我们对于人类灵魂的复杂状态和不完备状态,多一点思考感受,少一点茫然无知。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5年1月总第四期)
织工: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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