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苏州拙政园和苏州留园,是中国四大名园,每一个园子都响誉天下。若论资排辈,拙政园当得起“天下园林之母”的名号。蒋晖在《园林卷子》里所描述的拙政园是如此高冷精致、遗世独立:“拙政园,一直被放置在郡城志书园池卷的庞大检阅阵容里,历经兴废,深藏隐秘,却如鲠在喉,以前,它是这样的不合群!”
一座名园,一方名士
明正德四年(1509),40岁的京官王献臣在历经了两次“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被贬遭遇后,心灰意冷地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结束他将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回苏州老家。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莼鲈美味,更有推心置腹的莫逆之交文徵明。
当王献臣疲命官场之时,文徵明写信安慰他“从知地胜人仿乐,近说官清岁有秋”。当王献臣宦海失意之际,文徵明又赠诗鼓励他:“荦荦才情与世疏,等闲零落傍江湖。”当王献臣解甲归田,购地置园,文徵明欣然前往,亲自操刀,为老友设计了一座“广袤二百余亩,茂林曲池,胜甲吴下”的江南顶级园林。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拙政园
据《王氏拙政园记》记载,王献臣廉价买下的这块地“居多隙地,有积水亘其中”。这也难不倒文徵明,他大手一挥,开池引水,将水作为主线,曲水流觞串联起了园中零星散落的31处景点。复参照潘岳《闲居赋》“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为蓝本,在大弘寺原有的残垣断壁基础之上,稍作修葺,筑茅屋三两间、搭竹扉花藤架、挖池塘种荷花,花木繁多,四时即景。关起门来,俨然一方可游、可居、可卧的自在天地,足不出户便可享受田园之乐,山野之趣。刚落成的园子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王园主在池畔坐一坐,在林子里走一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脑海中突然涌出《闲居赋》中“此亦拙者之为政也”,就叫“拙政园”罢。
文徵明生平有“三不应”,即藩王贵族求画不应,宦官求画不应,外国人求画不应。可他为拙政园前前后后总共画了5次,有了画坛大家的站台,拙政园声名鹊起。在文氏《拙政园三十一景图》中各幅画面独立成章,一图一景,一景一境。这座以吴门烟水为背景,琴、棋、书、画、诗、茶、花为魂魄的江南名园,让我们有幸窥探了中国传统书画语言的丰富内涵,而中国传统书画又让我们领略了中国传统园林建筑的审美追求。
山水园林是文人的理想心斋。与其把文徵明说成是拙政园的总设计师,不如说,这是他和王献臣之间一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心意相通。或许,他压根没有一本正经设计什么拙政园,只是把潜藏在心底的一处世外桃源照模照样搬了出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代宗师内心深处一幅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田园山水画呢?
有了拙政园,王献臣的后半生甚是安逸自在,他潇潇洒洒活到七十高龄,寿终正寝。
一座名园,一代名妓
到了嘉靖年间,某一个夜晚,姑苏城里一家赌场灯火通明。赌桌上,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凝聚在两位少年身上。一位是阊门富豪徐家三少,另一位就是王献臣的独生子王少爷,一个赢得兴起,一个输得眼红。最后,王少爷输无可输,竟以自家宅邸拙政园下注赌“六色皆绯”。一局工夫,便将其父十八年的心血败了个精光。关于这场赌局,徐家后人在一本手稿《识小录》中作了翔实记录:“曾叔祖徐少泉,用一千两银子和王御史儿子赌,我叔祖暗地用六面都是红色一点的骰子一下子掷出来,这个王家不肖子惘然不知,这样拙政园就归了徐家。”这是拙政园第一次易主,同时,也开始了它在凡尘俗世中的历历劫数。
明末崇祯年间,这里又迎来一对新婚伉俪。一个是名满天下的鸿儒名士,一个是才貌双全的秦淮魁首。是年,钱谦益60岁,柳如是24岁。这段年差36岁的“祖孙恋”,一开始并不为世俗看好。可一个敢娶,一个敢嫁,早有家室的钱老翁从徐氏手中购置了几间拙政园内的屋舍安置这位如夫人,修筑海棠春坞、听雨轩、玲珑馆……大有金屋藏娇之意。一老一少关起门来读书泼茶、丝竹自娱、踏雪寻梅,倒也红颜华发两相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应是当时两人最好的写照。
只可惜好景不长,渔阳鼙鼓搅碎了鸳鸯清梦。自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从扬州十日到嘉定三屠,血色烽烟把江南上空染成一片绛红。清兵铁骑兵叩城下,曾被寄予厚望的南明小朝廷终不过昙花一现。柳如是虽出身烟花,却不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她执起夫君的手,掷地有声地说:“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钱先生一脸凝重,算是默许,当两人携手来到湖畔,老钱止住脚步,他弯下腰,探出手,试了试湖水,随后扭转过头,嘴角蠕动着艰难地说道:“水太凉,老夫体弱,不堪寒凉。”
柳如是怔住了,她惊诧地盯着眼前这位曾令她心折不已的“精神偶像”,气得手足冰凉,泪眼簌簌下落,突然,纵身一跃,没入湖中(后被人救起)。
接下来的剧情更狗血,城破之日,钱谦益摇着小白旗,亲率一众前朝遗臣,匍匐清将多铎马前,跪迎请降。《鹿樵纪闻》载:“豫王兵至城下,见门未启,遣使呼曰:即迎天兵,何闭也?有老人登城应曰:自五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谒。骑曰:若为谁?复自喝曰:礼部尚书钱谦益。”
奴颜屈膝虽然谋得了一官半职,然钱谦益在新朝为官的日子并不好过。被人监视受人管制,后来还因别的案子牵连,锒铛入狱。临终前,他悔恨不已:“当初不死在乙酉日?”
是的,如果当初他听从了柳如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那么,他就会成为大明朝的文天祥。
可历史没有如果,即便到了百年后的乾隆朝,清帝仍不忘旧事重提,把钱谦益作为反面教材归入《贰臣传》,且话说得极难听:“实不齿于人类。”这不比跪在岳墓前的秦桧好到哪儿去。
钱谦益死后,柳如是失去了唯一的靠山,钱氏宗族欺她一介女流,他们蜂拥上门,逼着讨要家产,面对如狼似虎的所谓亲戚,柳如是再次展示了非同常人的举措,她淡定地让大家稍安勿躁,随即,转入里屋,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传奇而悲壮的一生。留下一封遗书:死后棺木不能入土,因国土被人占去了,要在土室中悬空置铁索,再放棺木于铁索上。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柳如是走了。她活着,惊世骇俗;死了,亦轰轰烈烈。
“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如是而已!
每逢盛夏,当我一踏入拙政园大门,便似落入了荷的包围中,用“接天莲叶无穷碧”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成群结队的摄影爱好者更是熙熙攘攘,挥汗如雨地用长枪短炮瞄准 “猎物”。古代官宦文人多喜在自家宅第种植荷花,“江南可采莲,荷叶何田田”这等千古佳句,就像为夏天的拙政园量身定做的,荷花池畔的远香堂名,取自于周敦颐名篇《爱莲说》中“香远益清”,此篇文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遂又让我联想起曾经在这里小住过的女主人柳如是,她就像一朵被抛入泥潭的白莲花,亭亭净植、不卑不亢,在历史的云烟里绽放出令人心碎的惊鸿照影。
一座名园,一位名媛
清兵攻打进苏州后,清朝朝廷之中也有不少人看中了拙政园。当时园子的主人,徐氏第五代后人,一番斟酌之下,于顺治五年(1648)左右,迫不得已以两千两黄金将园子贱卖给了当朝的大学士海宁陈之遴。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拙政园小飞虹
一日,丧偶不久的陈之遴来苏城散心,刚巧遇见了徐灿的父亲。时年,徐小姐尚待字闺中,而徐父对这位后起之秀非常满意。于是,一段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良缘就此促成。
徐灿的芳名,陈之遴早有耳闻,她是一个标准的白富美,出身名门望族,其家族在姑苏城内坐拥多套“不动产”,留园就是其中之一。且“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时人以为堪与李清照并峙千古。在陈之遴心中,只有顶级的宅子才能配得上这位顶级的女人。于是,他购得此园,还挖空心思买了三四株名贵的宝珠山茶种植在院落里。即便三百年后的今天,花开之时,仍钜丽鲜妍,为江南所仅见。
或许有人酸溜溜地质疑,这种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牢固吗?
十年之后,陈之遴获罪革职,流徙辽东,这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夫人自请随行,亲自照料夫君的饮食起居,开始了她颠沛流离的下半生。边地苦寒,她的丈夫、儿子们捱不过,一一客死戍所。十二年后,当她只身一人扶着四具棺柩从谪地归来,已是“烟水不知人事错”。对于此时的徐灿而言,良园虽好,已非容身之所;悲辛无尽,更待与何人说?佛门,成了她最终的归宿。
一座名园,一部名著
拙政园,在上演了数场悲剧后,其间又穿插了一出轻喜剧。康熙初年,平西王吴三桂的女婿王永宁带着夫人及其丰厚的嫁妆,春风得意地住进了拙政园。这个王永宁出身破落贫寒之家,一朝扬眉吐气,便穷其奢华之能事。他在园内大兴土木,建斑竹厅、娘娘厅、楠木厅,“列柱百余,石础径三四尺,高齐人腰,柱础所刻皆升龙,又有白玉龙凤鼓墩”……把好端端一个清新疏朗的园子搞得“集恶俗之大成”。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起兵造反,王永宁在惊惧中被活活吓死,家产悉数归朝廷。到了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皇帝首次莅临拙政园,他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只扔下一句“久居必损志!”便拂袖而去。同年编成的《长洲县志》中这样描述此园:“廿年来数易主,虽增葺壮丽,无复昔时山林雅致矣。”名园太美,而过于安逸的生活最能消磨人的心志,这大概就是一代雄主不喜欢拙政园的缘故。
康熙的宠臣曹寅出任苏州织造时,曾购置拙政园的一部分供家眷居住。他的孙子曹雪芹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园内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自是深深根植于他的脑海中。我读过无数遍《红楼梦》,也曾无数次涉足拙政园,而每次去游玩,拙政园和大观园,一座是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建筑瑰宝,一个是封存在曹公笔下的文学奇葩,总会产生“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幻象,让人傻傻分不清。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贾政带着宝玉和一班清客去游大观园,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而我们刚踏入拙政园大门,迎面看到的也是一座假山,唤作“缀云峰”,就像一个屏风挡住了游客的视线。西侧形状怪异的湖石叫“联壁”,两石中间夹着碎石子铺就的羊肠小道。何其眼熟!
大观园有稻香村,拙政园有秫香馆。《红楼梦》里“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数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而拙政园秫香馆墙外原皆为农田,丰收季节,秋风送来阵阵稻谷清香。这与稻香村又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描述道“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后面又有曲折桥”。拙政园的中园从“荷风四面亭”经“柳阴路曲”廊,转北即至“藕香榭”。那藕香榭建在池中,楼上三间,四周配以合窗;楼下前后有落地长窗,两侧为月洞门;左右有回廊,北临水流,有曲桥相通彼岸。非但名字一字不差,且建筑风格也如此相似。
拙政园里觅红楼,幽深曲折的回廊一隅,痴公子撕纸扇以博佳人一笑;落絮纷飞的桥边树下,病潇湘手把花锄掬一捧清泪。
在古代,抄家,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是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对于家族里的每一位成员而言,亦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切肤之痛。年仅13岁的曹雪芹,目睹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从富贵公子到落魄才子。都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去治愈”,曹雪芹无疑属于后者。拙政园里的一座座馆台楼阁,就是一曲曲凝固的哀乐;一道道水榭廊坊,就是一阙阙流动的悼词。《红楼梦》中一对对痴男怨女的悲喜人生,不也曾在书外的拙政园里一幕幕如实上演过吗?
终不过,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座名园,一员名将
清咸丰十年(1860)六月,太平天国李秀成攻占苏州府,同年八月,就迫不及待建牙开府。他一眼相中了拙政园旧址作为王府基地,并使“匠作数百人,终年不辍”“筑府于城中北街,绵亘里许,依汪氏宅,纰(毗)连拙政园结构与没收其东潘姓和西汪姓住宅,扩展为王府之用”。都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拙政园亦如是,李秀成将东、中、西三园连成集公署、邸宅、花园一体的忠王府。饶是如此,我们才有幸看到今天的“中国园林之母”。
话说李秀成在处理公务时,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梦隐楼。彼时,城中少高楼,公文看累了,站在楼上,远眺灵岩、天平诸山,一览无遗。他改“梦隐楼”为“见山楼”,寓意将文臣的“寄梦归隐”之心更改为武将的“坐拥江山”之志,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惜乎,温柔乡亦是英雄冢。
文徵明《拙政园图咏》
在苏州的三年,李秀成扩建、修葺属于自己的忠王府,且吃穿用无一不极尽奢侈,“砚是玉制的,盛水的盂是由红石雕成的,笔是金制的,笔架乃是一块大红珊瑚,装在银座上,水晶和玉的押纸具多具,四散放在桌上。桌上又置有七个时钟,时间都不一致。凡各器物可用银质者皆用银制,刀鞘及带均是银的,伞柄是银的,鞭子、扇子、蚊拍,其柄均是银的”。王府中那规模僭越的盘龙彩绘,更是将他暴发户心态展现得一览无遗。连他的敌人,见惯了大世面的李鸿章,占领忠王府后,也差点惊掉了下巴:“忠王府,琼楼玉宇,曲洞房,真如神仙窟宅。”
我习惯沿着曲水流觞的回廊踱步,因为,在这里,时间会随着你的脚步慢下来, 去追溯一个个或悲或喜的灵魂。伟大的建筑之所以能长存,是以为它耐住了时光的考验,然而它本身又成了一位最长情的旁观者。
有人说:“苏州园林是很多人的江南梦。然而,到过苏州园林,你便会发现,这个在梦里想过无数次的情人,单从长相上,她一点儿也没有歪曲你的幻想。”诚然,苏州园林的美潜藏着文人士大夫的气质,飘逸着诗词曲赋的岁月清芬,更包孕着山林城市的精血神气,但它并不是那种山川江河的大美,而是现实生活中最接近于平头百姓的完美居所。
(作者简介:申功晶,江苏苏州人,旅游专栏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