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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這本詩集時,雖然知道是傷病之中所作,瀰漫著秋冬的廣大疲憊之意,卻又明明是最成熟飽滿的季節,我因此陷溺於一種飄浮夢幻的氛圍,一直遐想陳黎可以引用鄭愁予的詩句臭屁一下:「恕我巧奪天工了」。

我試著體會這種秘密的詩藝。想把這些陳黎已重組過的詩句,再次用他的詩法將之拆解焊接。我發現這種創作方式,須得抵抗那些現成好用的意象之魅惑,拋棄實相成見的干擾,進入佛家的空明之境,才有辦法匯納百川,尋獲其他的可能性;其鎮靜猶如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其悲憫恰似資源回收再利用的專家,其桀驁不馴彷彿於完美建構中爆破出漏洞的炸彈客。可知此特技心法之艱難恐怖,更勝尋常創作。若非有頑強熱情之文字習癖,絕難以撐完一整本詩集之大冒險。這就是生病受難的陳黎,帶給我們的禮物:「化生命之苦為藝術的生命」,「企圖再生、復活自己身心的力量。」

記得陳黎第一次打電話對我描述生病的歷程,那口氣叨叨絮絮,充滿了焦慮。後來他將之整理寫成此詩集前言,竟成如此珍貴動人的疾病誌,字字句句難掩詩人大家的靈光粲然,閱讀他人的傷病竟獲文學美感之喜悅,我為此感到羞愧。更尷尬的是接聽電話的我的身份,畢竟不是他的主治醫生;陳黎仍期盼我能給予他一些醫療建議,他此時特別需要指引,他的詩曾經治療過許多讀者,這次他自己是真的生病了。爾後發覺我並非他唯一徵詢意見的對象,便放心不少,捨卻文學晚輩的戰戰兢兢(我是什麼咖),開始了我們的「電話聊天治療」之旅。(陳黎的病痛,原該遵守醫者與病家之間亙古的保密協定,但因為陳黎自己坦蕩蕩地用這本詩集交代了始末,也感謝他賦予我資格,讓我能在此發表一些感言。)

陳黎說他是怕死的,他反覆傾訴,覺得自己走不出來了。

當那些痛楚如詛咒一般纏身,他害怕彷彿就要墮入地獄。反覆到醫院求醫,要求詳細作各種檢查,感覺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否則一切就都完了。當他講述病情時,他的無助背後,還有其他更恐懼的什麼,直接衝擊了過往肆無忌憚的詩之核心。他數次問我這是憂鬱症嗎?既擔心從此之後即將被藥物所控制,再也處理不好任何事情了;更焦慮他神聖的創作將遭受侵犯,獨特性將被剝奪:

沉默和靜默讓我感覺彷彿已經死去
繁星在遠方交談,蝴蝶遠遠地浮現
「憂鬱 」這個詞像一只戒指封住我

一個詩風如此有趣的詩人變得這般憂傷,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還好,在略顯困窘時,他仍不時展現幽默,那種冰雪之間偶然透出的日光溫暖,讓我想起某些勵志電影,忍不住想落淚。雖然陳黎可能沒有什麼激勵的意思,他正忙著跟病痛糾纏,但我確實受到療癒。「痛的隱形/輪軸,轉過我身/織紡琥珀」,他在這種恐懼之中,使疼痛隱形了,奮力用詩救贖自己;他必須讓生命之軸繼續運轉,不能停止創作,即使在這樣萬念俱灰的痛楚裡。「波濤之鐘,靈魂/潮濕的歌唱:/啊,慾望」,詩的語言毋寧也是一種生之慾的表達。如果必然存在那些病痛,過去的自己無法忍耐,只好重組出一個全新,可以忍受的自己了(「我的問題將會崩解:靈魂將再度乾淨」)。這也是此本「再生詩」的隱喻:解構原先文本,而重構新的文本;對應解構了病痛,而重新抵達一健康的境地。

受難中的詩人還能寫出更好的詩嗎?陳黎用自己的遊戲方式接招。病痛所凸顯的性格裡的影子,過去沒有被強化活用的部分,也影響了他的創作思維,宛如玫瑰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刺。奚密曾表達對陳黎這樣的看法:「文本之間的相互指涉也構成詩人一項重要的創作資源。」此本詩集,可說是這種資源運用的升級版大躍進,陳黎不但染指自己的舊作與翻譯,也指涉了他所關注的文學譜系。而他的魅力在於看待世界的角度,詩歌就隱匿在一般人忽略之處 —— 詩歌甚至可以藏身於詩歌之中。面對海嘯一樣襲來的死亡焦慮(「死亡的圓周在海上迸裂為/光之碎鹽,週而復始地落下/消逝,又綻放迷人的浪花」),陳黎一反多數人苦候靈感前來探望胸臆深海的模式,主動把內心情感化作海嘯去經典之中追獵靈感。且看陳黎所選擇的聖經,莎士比亞,聶魯達(或辛波絲卡等),相對於瞬息萬變的現在來說,乃是較陳舊的語彙,這和目前詩人們總是追求新語彙的趨勢是悖反的,用古老的語彙來挑戰前衛的感覺,明顯是自找麻煩,藉此卻反而可能搜尋出無論是傳統,乃至此斷代本身,皆無法覺察的詩意?正是:「最美的風流/用饑饉做燃料:/饕餮罷!」

這類限制寫作的詩觀念藝術,夏宇的《摩擦.無以名狀》是限制在自己上一本詩集裡;夏夏所編的《一五一時》詩選集則是限制於 151 字之中,邀請多位詩人集體挑戰。或是《現在詩》第九期專號「劃掉劃掉劃掉」,據說是源自達利的一種 blackout poetry ,詩的減法:藉由刪除某個現成文本中的字句,以呈現出隱藏在其罅縫中的另外一首詩。以上這些作法同樣都把創作逼到極限,而陳黎所謂的 「半自動寫作」,「規定自己只能從某頁或某幾頁中圈選一些字重組成一首詩」等等則有更多繁複的手鐐腳銬 —— 猶如武俠小說中的「珍瓏棋局」,置之死地,局面始能豁然。

孤寂,音樂,海:三把剪刀
剪成一面純淨的夜之旗

悄然伸展、顫動於天空之塔 這首從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剪來的三行詩,彷彿陳黎的創作自況隱喻;或可戲稱為「剪/撿破爛」詩法 —— 此詩的語彙來源皆是陳黎所翻譯,再次解構(剪破爛),拼貼(撿破爛)之後,如此悄悄經歷了不知幾把剪刀,聶魯達的十四行已經化作碎片,復又冥合於短短三行之中。而他對別人詩作的嗆聲(譬如最後附錄居然是與我的詩句的不倫之戀(羞)),侷限性更頑強,因為可能無法使用熟悉的意象,必須附身於別人的慣用語彙,例如:「春神吐給世界一拳大的詩的青青果醬/所有的啞男都猛呼︰『啊,啊 …… 』」,乍看雖有原作的詩(屍)體模樣,傳達的卻已是陳黎的精魄了。原本寫詩該是展現個人靈視,而不依賴他者干預的,更抗拒模仿。陳黎反而刻意將他者的威脅擴大,並企圖與之拉扯,不相干的字句,猶如電玩遊戲裡的召喚獸般,因其靈光召喚而紛紛出動集結。「純淨」是他最重要的原則,陳黎處理到最著魔的時刻根本就是他自己的詩之顫動與伸展,沒有不乾不淨的「他者」存在。

更有甚者。陳黎一度由於手疾,不方便使用電腦,這些詩句的拆裝都是他先用筆圈選出來,再請他妻子一字字慢慢敲打鍵入的。陳黎顯然相信偶然與巧合,嚮往失控的魔法所打開的異次元世界,認為寫作者有時必須寫超乎自己預料的東西。雖然他動用自己的意志去網羅詩句,卻明白表示:「但我充其量只是一個口述者
…… 真正的書寫者卻是我的妻子 …… 並不時利用其誤聽、誤寫、誤打之缺陷或特權,修改我的詩,成為更好或更壞之作。」我想像張芬齡是如何藉由這些詩句,更貼近了他丈夫的內心。或許他丈夫被憂鬱病痛所磨,而變了個性,但當他開始寫詩,妻子定然感受到其摯愛從未離去。底下這首詩是陳黎寫的還是張芬齡呢?

我走遠了,體內劇痛浮現,一天是很
漫長的,心奄奄一息,連一分鐘也不行
我會回來嗎?我問道。你說:別流浪了……

多麼像是妻子對丈夫的溫柔呼喚。陳黎妻子對於他的協助,彷彿是南極終年平均零下 25 度的冰雪大陸之中無論何時皆能種植出溫室蔬菜的研究站。難怪陳黎在前言中說其「受不下於我之罪」,並公開把此本詩集的喜悅,歸功於妻子的貢獻。

接聽陳黎來電的矛盾,在於當他以生病者的口吻與我討論藥物與病情時,我須用醫生的角度給予他較肯定的答案;面對這對我個人來說,意義非凡的病者,過往習醫所學案例卻皆難以套用在他身上,只因他是陳黎 —— 我因此在兩種極端的擔憂之間徘徊:我是否不小心顯露了「專家的傲慢」?是否喪失了「專業的判斷」?然而隨著話題結束,當他開始詢問我的詩藝,我立刻又變成景仰他的後輩小友 …… 這便是我與他對話時,身份不斷瞬間切換的刺激。我努力分辨這是病人的抱怨,那是詩人的靈思。此種區分十分勉強,畢竟很多時候大部分的寫詩者的奇想本來就趨近瘋狂如同某些患者的妄想與幻覺也可能具備詩意。這種晃蕩迷幻錯亂,也像是陳黎病痛中體悟的詩風,表面上是焊接著一些好玩的詩句: 「快樂的主題有 334554321123322 種版本/生之原版唱片只有一種:/青春輪轉為回憶/希望幻化為失望」,苦難的視野卻是藉由嬉遊的形式去達成的。他某些名作如〈戰爭交響曲〉,也是在詼諧的表象底下埋藏著詭雷似的對戰爭本質的控訴。陳黎生病之後,或許更強化了這種對比的表達:「如何把我的軀體拆掉/通向餐桌上水蜜桃的峰頂」(這不是陳黎第一次指涉歌德〈一切的峰頂〉),期許能「掌握生與詩之共相,透過精準、銳利的語言、形象,讓閱讀者痛快。」

陳黎作品一向富有形式之美。此書每一輯再生詩,也追求著各自的律典。「十四字詩」、「三行詩」、「短歌」、「漢俳」等等,都是他設下的挑戰規則。從目錄來看我們更能感受種種數字的精準算計,呈現出一森然、嚴謹氛圍。可知「妖/冶」的表象之下,實暗藏「法/治」的企圖;近乎強迫地遵循自律的法則以治療躁動之妖冶,彷彿任何痛苦皆能被陳黎的詩意黑洞咻咻吸入而幽默再生。因此這是一本非常「故意」的詩集,它一點也不自然地充滿了各式機心,焊接重組了病中的各樣精神狀態,無論落花飛葉皆想化為己用,皆為武器。如此強大的生之信念正可比對陳黎那〈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暗示我們存活於這並不完美的,多失誤多悔恨的世間;萬事萬物「在日光月光下不眠不羞地交合」,輪番使我們激動與厭倦,焦慮與傷心,但畢竟都是因為「愛」,才會「睏」乏,才會「按錯鍵」,才會「生老病死」 —— 到頭來,這樣沒來由(宛如痛苦到靈魂被斬首過、截肢過的)受難拖磨的生命歷程,被命運之神又剪又撿「破爛之身」,究竟是「神聖的」還是「神剩的」呢?

夜的空碗裡
你暗中迸出的
小便的星光

讀罷此詩集,最感動的就是,無論小便或星光,不管怎樣「身陷生命谷底,元氣全無」,陳黎使我相信「秋之/旗幟稍後會讓露珠重回白日 的花朵」 —— 縱使是神剩的,也依然是神聖的。

二Ο一一年十一月上旬,我參與策劃的第六屆「太平洋詩歌節」結束後次日,我右手、右背突然劇痛,至家附近診所求診,醫生告知為筋膜發炎,服藥、復健一週,情況未有明顯改善,轉赴小城大醫院神經內科,醫生仍診斷為筋膜炎。我主動求其開類固醇止痛藥,免衍為慢性病糾纏,服藥一週,漸有起色。因仍往返奔波授課、演講、使用電腦,不知充分休息,致臂、背時痛,但疼痛稍緩,尚能接受。仍日日復健、服診所所開之 NSAID (非類固醇止痛藥),一心期盼康復之日快快來到。至年底,有友人自外地來,與其在茶舖坐談三小時,右臂又劇痛,苦不堪言。尋中醫針灸數日,未見其效,忽憶昔日學生家長兼樂友,前往其診所請教。他未多詢問,鐵口直斷為頸椎六、七節間長「骨刺」,照X光並轉診大醫院做頸部「核磁共振」檢查,果然。大醫院骨科主任謂無妨,服藥即可。我服樂友醫師所開之止痛藥十天,右臂不再疼痛,至附近診所做復健時,告以骨刺事,醫生增加「頸部牽引」項目。

某日開啟電腦,右手移動滑鼠,食指竟有觸電之感,發現前四根手指麻痛,尤以第四指為烈, 始知 被俗稱滑鼠手、電腦手的「腕隧道症候群」所侵。焦急中又前往大醫院神經內科求診,做「神經傳導」檢測後,醫生說數據顯示在正常邊緣,腕隧道疾尚屬輕微,頸部骨刺亦未壓迫到右臂,多休息即可。中學時,我最不喜歡健康教育、生物等科目,此次發病,讓我學到了許多醫學名詞。我告訴一位朋友我得到了腕隧道症候群,他說︰「晚睡覺症候群?你每晚都幾點睡?」

手、背發病以來,我不時以電話問詢在台北的好友,醫師作家莊裕安意見,至聽我手指發麻,他亦豎白旗嘆曰:「麻」實為棘手難纏之事。至診所復健,醫生又添右手指掌「蠟療」項目。如此至二Ο一二年一月農曆春節前後,手麻似漸有改善。但我怕此生再不能自由使用電腦,一心想求去麻之道,又至大醫院神經外科問診。態度不耐的醫師草草幾句打發,安排我續往該院復健科看診,年輕、出道不久的復健醫師微笑和善地聽我敘述病痛史,囑我到隔室製作右手副木,睡眠、休息時戴之,以護「腕隧道」,並說如用電腦可用左手幫忙。回家後,我全心無疑聽從指示,用左手使用滑鼠且收發手機簡訊,不出三天,左手也被腕隧道症候群攻陷。我記得那是在二月三日,我有事赴台北國際書展(那是目前為止我最後一次離開花蓮到外地)。台北淒風苦雨,路上獲知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去世消息,海內外多家媒體以電話或 email 問詢我對其人其詩看法,左右手發麻的我一概婉拒,對這位我翻譯且深愛,也是諾貝爾獎得主的詩人有不祥之聯想,突生惡感。

我從小不喜典禮、儀式之桎梏,手麻以來,日常生活各種儀式漸多,固定赴診所做單調、日增的復健項目外,每日晨起、夜眠前皆至家中浴室進行以熱水浸泡雙手二十分鐘之「浸信禮」,雙手笨拙擺置外,還以手機倒數計時。夜中就寢,雙手緊繫副木,如手銬加身之囚犯兼忠貞教徒,雙手交叉於胸前,以虔誠祈禱之姿態尋求入眠,不敢造次亂動。結果發現手掌受到保護,但右手臂因睡姿僵硬反不時出現零星痛點。手疾帶給我之肉體疼痛,我不敢說大,但實不小。更讓我覺得煩燥、不耐的是諸多心理負擔,每日各時段不斷反識、體察自己的疼痛狀態,不改三十年國中老師惡習,在心中為其登錄分數,分析比較。早起浸泡熱水後,晚睡的妻子仍在睡眠,我一人獨自出門,邊吃早餐,邊為自己新的一日身心狀態評分,分數稍退,每即陷入憂鬱。診所復健醫師見我焦慮,另開鎮靜之藥,供我需時使用。 此次手、背劇痛,推斷原因,自然是右手長期使用,過度勞累所致:三十年教書生涯,在教室裡大拍講桌、認真體罰學生;在牌桌前洗牌、砌牌、摸牌、數錢;在電腦上寫作、翻譯,上網搜尋、傳輸資料,更新、擴充自己的網頁;在錄影機前錄製、剪輯、分軌日本「小耳朵」的音樂、舞蹈、歌劇等節目,並翻譯、添製相關中文字幕,大量拷貝自己苦心製作之DVD,廣送識與不識,四分之一世紀時間在我家樓下客廳沉迷於我的視聽工業 …… 。二Ο一一年十月,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 Tomas Tranströmer )獲諾貝爾獎。他得獎前,我中譯過他的一些詩,在國內發表,得獎後,我在網路上搜尋先前未讀過的他的一些詩歌,對照瑞典文原作及不同版本英譯,連續數週在電腦上邊讀邊譯,日以繼夜驅動滑鼠;同一時間,又大量翻譯日本女詩人與謝野晶子《亂髮》裡的短歌,比對書上與網上中日文資料,電腦上同開數視窗推敲狂譯,譯成後,立即將日文原作與中譯丟上網站;又因授課、演講所需,將自己製作的半百詩與音樂的影片上傳到 YouTube …… 。這些都可能是彼日早晨醒來後發現自己右肩背疼痛,開車、上網皆不便的近因之一,至於什麼是壓垮手臂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如同那些時日我譯成的特朗斯特羅默最近一本詩集的標題 —— 《巨大的謎》 —— 不得而知了。

雙手痛麻於任何人都是苦事。對二十年來日夜啟用電腦瀏覽、做事的當代生活者,對於出版過數十本書的寫作者如我,不能使用電腦的空虛,實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令人意外的是每下愈況的病痛情節。 月中旬,我與有豐富服精神科藥經驗之昔日學生在家門前一百公尺「星巴克」見面,一小時後走出咖啡店,左腳突然拉傷。X光片顯示膝關節完好,但上下樓梯會痛,行走平地則不會,唯覺膝蓋卡卡。一派醫生主張我應活動如常,讓膝關節活絡開來,一派醫生主張我應讓腳靜養休息,避免惡化之,我聽從後者,並推至極致,囚居家中數月,鮮少下樓出門,不但左腳未見改善,右腳隨左腳之少動,也在四月底在床上做熱敷時突然縮筋受傷,情況不明。

自今年二月以來,我幾乎不曾再使用電腦或提筆寫字。三月初,上海一家出版公司欲出版我與內人張芬齡譯的辛波絲卡詩集簡體版,請求增譯一、二十首詩。我原本因「腕隧道症候群」與「對諾貝爾獎詩人的恐懼症候群」而抗拒,後來覺得每日困在樓上自哀病痛,何不如藉此轉念,突破生活僵局。我與張芬齡很快地完成了十五首詩的初譯,由她打字列印出,再行討論、修改。某日晨起,自覺精神不錯,見張芬齡仍在睡夢中,乃鼓起勇氣,自行綁護膝,下樓徒步至 一個月 裡未曾再去的傷心地「星巴克」吃早餐。餐後回家上樓,我竟打開電腦上網搜尋、追查波蘭文原詩之意,致「腕隧道症候群」已大有好轉的右手突又惡化。三月中旬某夜開車,突然胸間一陣絞痛,本以為心臟出事,後醫生告知是右背和右手拉傷,牽連肋間神經陣痛。從此我跌入身心交瘁之幽谷,手疾腳疾外,胸口各處不時疼痛,訪心臟、胸腔各科醫生,皆稱器官無問題,推斷或係憂鬱症上身,自律神經失調。 這段期間,我身心痛苦,而張芬齡從早到晚照顧我,其辛苦實數倍於我。我腳疾,上下樓梯綁護膝因雙手乏力,出入皆需由她幫忙代勞,更不用提煮飯、看診、聽我叫苦抱怨、幫我弄東弄西等瑣事。這幾個月中,我身心元氣大為萎縮,頗有生不如死之感。我因自己焦急好動、力求完美的劣習,無法寬忍小病痛而遭致更大的病痛上身;因個人之性格與無知,抗拒病痛、衰老、時間之變化,反讓焦慮、沮喪、躁鬱綑綁我心,讓身心陷於自囚之困境,飽嚐前所未有之苦。

我從小給人的印象 —— 列舉或 或貶的相關詞 —— 不外是好動、靈活、反應快、敏感、不拘小節、桀驁不馴、天不怕地不怕、性急、焦躁、傲慢、叛逆、要求完美 …… ,但此次遭逢接二連三病痛之折磨,一向被認為行事態度「輕慢」的我,真的如我二ΟΟ九年出版的第十本詩集《輕/慢》標題所示,必須讓自己輕,慢了。許多友人或醫生都勸我要放慢、放空、放輕、放鬆。我太太甚至譏我:「你不是一向大膽、狂傲嗎?遇此小病怎麼都沒有顯現你叛逆的個性?」蓋我天不怕、地不怕,但怕死、怕病、怕痛也。去大醫院胸腔內科檢查時,醫生是我昔日同學,他問診逾一小時,只用手和聽筒診斷,即說我胸腔沒問題。我問呼吸時或困難有無藥物可治,他答以「放鬆」兩字。「放鬆」兩字,我會寫,也很好寫,但要叫性急的我做到,實比登天或要不敢吃奶品的張芬齡吃牛奶還難。

以往身體正常時,島嶼南北演講、評審,每年活動百場,不覺疲累。年初腳傷以來,不得不放鬆、放空自己,婉拒國內外一切邀約。唯二Ο一一年十一月,已答應今年八月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寫作計畫」,順便去柏克萊大學看攻讀作曲博士的我的女兒。十二月底,英國方面邀我代表台灣參加今年六月底於倫敦舉行之奧林匹克詩歌節 ( Poetry Parnassus) ,二Ο 奧運參賽國每國一詩人與會,堪稱英國史上最大之詩歌活動,我亦答應前往。如今因手疾腳疾兼心憂,不得不取消兩行程。我從小住在花蓮市上海街,但從未去過上海。上海的出版公司邀我赴上海、北京參加辛波絲卡中譯詩集發表會,知我手腳不便,說不需簽書,只需說幾句話,大家很想與我一會,帶我四處看看。本來以為可以一圓在「上海」街上走來走去之夢,一如在我熟悉的花蓮「上海街」上,但我連桃園機場都無法獨力抵達,如何到上海?

放空、放鬆、放掉這些外在活動或名利,不算困難,但要讓內心淨空、靜安,對我卻是一大功課,一張我不斷寫錯答案、分數不及格的大測驗卷。我不斷被懊惱、悔恨、回想所困,雖人盡皆知時光無法倒退,往事無法逆轉,但我仍時時在心裡閃現「早知道當初 …… 就好了」、「要是那時不 …… 就好了」之念,以為這是最快讓自己痊癒之道,可以在瞬間回到正常的過去。

過去數月,接到我電話騷擾、哀訴的我的朋友、學生,應不在少數。腳傷以後,憂病自囚,每日鎖在樓上床舖的時間十數小時,晨起聽到附近國中七點半響起的德佛乍克新世界交響曲〈念故鄉〉的旋律,就讓我痛恨。從小聽慣且喜愛的這些樂音,竟成為我所聽過的最傷悲的上下課鐘聲。我躺在床上,害怕我太太備好早餐上樓的腳步聲會忽然響起。我知道又要起床與她兩人坐在樓上書桌前用餐,日日不變地向她抱怨病痛或回溯病因。餐後吃藥,吃完藥後回到床上,等候下一次用餐與吃藥,週而復始,直到晚間服鎮定劑或安眠藥入眠。其間唯一的戶外活動大概是到醫院或診所看診、復健。我最常掛在嘴邊的口號是「度日如年」、「長夜漫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遵醫師所囑,我太太騎摩托車載我至大醫院對面復健用品店購買所售之「居家牌」復健用品,供我在家中床榻熱敷。浪子回家/居家,竟以如此無奈、不堪之方式,真是諷刺。

朋友見我從不安於室的過動兒,變成無事可做、徒增沮喪的「居家」宅男,建議我聽聽音樂,看看DVD和書。說老實話,我樓下客廳數十年來積累成千上萬CD、DVD、錄影帶,在家或在外為無數學生或民眾舉辦影音聆賞之活動。如今身心俱傷,食不知味,視聽無趣,一想到或聽到、看到我年少以來一心追求的音樂與詩,對照今昔,就暗自哭泣,半年來難計其數。記得第一次是去年年底,我受邀至家附近國中演講(那是半年以來最後一次演講)的前夕,在家中剪輯多個版本 “Over the Rainbow” 一曲的演唱錄影。當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歌聲一響起,我立刻狂哭不已。我追夢、逐夢多年,也試著為學生們鋪展夢與知識的地毯,我不知道我們的夢是否已圓,但我確知眼前自己身體有憾。三月間,我的胸腔科醫生同學教我以「放鬆」兩字化解呼吸的困頓,我回家貼壁而坐,靜默,深呼吸,淨空雜念,這第一役似乎小有成效。當晚我在樓下客廳,挑出近十張3B(巴哈、貝多芬、布拉姆斯)的CD,為自己舉行一場「療傷系」音樂欣賞會。都是我熟悉的一些曲目:貝多芬《華德斯坦》、《暴風雨》等鋼琴奏鳴曲二、三樂章雨過天青、轉苦為甘、由猛烈趨抒情的甘美吟唱;布拉姆斯《第三交響曲》第三樂章曾被 Jane Birkin 翻唱成 “Baby Alone in Babylone” 的略稍快板夢幻的旋律;皮耶絲彈的巴哈《第二號法國組曲》, Anne Queffélec 彈的巴哈《第二號組曲》;顧爾德彈的《郭德堡變奏曲》;郎帕爾吹的巴哈《長笛奏鳴曲》 …… 。我無法記清或分辨當夜眼中是否有淚,只記得當波里尼與吉列爾斯彈出的奶蜜般的樂句,顧爾德有稜有角又自在的諸般變奏沁入我心時,我的嘴角幾次擠出似哭非哭的怪異微笑,在我憂傷的心之上。那一夜,沐浴睡眠前,我以郎帕爾空靈的巴哈A小調無伴奏長笛奏鳴曲作結。我知道我無法夜夜為自己安排這樣的音樂會,長夜漫漫,熟悉、珍愛的音樂更長。最近一次落淚,則是在寫完《妖/冶》第六輯中取材自二十年前寫我女兒的〈立立的牆壁〉一文而成的第十 首「情趣詩」時,想到去國一年學音樂的我的女兒即將在六月回台灣過暑假,面對一個與她離家時大不相同的父親,不禁悲從中來,但依然期待能化苦為(快)樂或(音)樂。 三月初,有一天起床後,照例發呆無事,在書架上隨手拿了女詩人達菲( Carol Ann Duffy )的詩集 Rapture 。她是今年奧林匹克詩歌節諮詢委員。我與張芬齡計畫在詩歌節中共同主持一場「寫作工作坊」,與英國朋友們分享寫作圖 詩、現代俳句和隱字詩( erasure poetry )的經驗。我在達菲詩集中看到一首三十六行名為 The Love Poem 的詩,用左手拿鉛筆圈選詩中一些字詞與標點,依序串成一首新的短詩,排成三行,恰好是五—七—五 十七個音節,既是一首英文俳句,也是一首隱字詩。這是《妖/冶》這本詩集中,我限於手疾,不能使用電腦或提筆寫作,無計可施,困頓中以此「半自動寫作法」圈字而成的第一首詩。

莊裕安有一次在電話中說我可以把《馬太受難曲》的「受難」( passion )轉成「激情/熱情」,另一種 passion ,化生命之苦為藝術的生命。我初聽覺得是戲語。三月中旬開車胸間突然絞痛後,迄今為止是我此生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我記得事發時是週五晚上,當夜我手、背痛得無法以任何姿勢入睡,被迫開始服安眠藥。週一,天未亮,張芬齡在我右肩、右臂劇痛發出的哀叫聲中驚醒,不到六點就騎車往大醫院掛號。當我再度現身神經內科醫生面前時,他似乎有點不悅,告訴我醫院裡比我更嚴重待診的病人很多。我說我真的痛得無法入睡。他開給我七顆「千憂解」,一日一顆。電腦螢幕上顯示,主要用途:「重鬱症、糖尿病週邊神經痛」。天啊,這不是過年前我的花蓮友人,精神科醫師林喬祥開給我的解憂去鬱之藥嗎?差別是他要我日服兩顆。神經內科醫師說︰不要怕,這藥與憂鬱症無關,幫你止痛。我清楚記得年初在網路上搜尋此藥資訊時,許多網友列出的相關副作用,有人還驚悚地問說︰這是治病之藥,還是致病之藥?我把林醫師開給我的「千憂解」當作紀念品,放在我的書架上。但走出神經內科的當天早上,我即刻以電話向他陳述現況。他簡短地說:「 Take action ,趕快吃藥!」當天下午,他在大醫院恰有門診,張芬齡陪我一起去看他。交談四十分鐘後,他轉向張芬齡說:「大嫂,要辛苦你了!」我覺得此話大有深意,有很深的憂傷的顏色,但又帶著一些粉紅或淡黃色的溫柔的慈悲。我有一種穿著一件透明舞衣,緊貼著皮膚,直到成為我身體的一部份與虛空共舞的預感。我問好友,同是精神科醫師的王浩威意見(他在二十年前曾給我一盒「百憂解」,我把它當作紀念品,放在我的書架上),他以簡訊回答:「強烈建議!但你可能對藥效的期待會有極大的壓力。」

我吃了第一顆後,極力抗拒,不但身心無感,反覺更加焦慮。我打電話請教年輕詩人、精神科醫師鯨向海,他很耐心地向我說「千憂解」像中藥頗溫和,斷藥亦不難,要我不必在乎病名,藉它止我目前之痛即是,如果不放心,可以先日服一顆。我服了三天,憂鬱、焦慮、疼痛依舊,不得不投降,打電話再向鯨向海求援:「你可以把我當成你遠距離的憂鬱症求診者,如果如此,該如何?」他說:「就依林醫師之意,日服兩顆。」醫生們都說服此藥二週後會逐漸顯現效果,我服了數週,未明顯感覺其效,反出現一些副作用:便秘,尿道變窄,頭暈 …… 。「千憂解」於我彷彿是「千憂結」,讓我的憂思越纏越緊。想到莊裕安的鼓勵,毅然從書櫃裡找出一本老舊的中文版聖經,翻至新約馬太福音第八頁,在夾雜諸多「耶穌」字眼的書頁中,努力圈字組合成一首八行的詩,即是《妖/冶》第一輯〈四首根據馬太福音的受難/激情詩〉(標題譯作英文大概是 “Four Poems of Passion According to Matthew” )的第一首。

我稱這些詩為「再生詩」,既再生馬太福音已有之文字,也企圖再生、復活自己身心的力量。與先前圈達菲詩而成的〈〈情詩〉翻新〉不同的是,《妖/冶》前八輯的詩雖也是圈前人或自己既有之作再生成新詩,但卻並非依序串成,而是重新組合而成。這些詩一方面是「半自動寫作」,一方面也是受到節制、規範的一種格律詩。我規定自己只能從某頁或某幾頁中圈選一些字重組成一首詩。詩之魅力在於其跳躍、飛騰、出人意表的想像,二十世紀超現實主義或達達主義提供寫作者一個巨大、非邏輯的想像的跳板,但我早就發現傳統格律詩對平仄、韻腳、字數的要求常常不是給詩人限制,反而是提供他們一個大膽、超乎尋常的選字、寫作的新可能。如是,限制反而成為一種自由,格律反而成為一種解放。這本詩集書名本來曾想過要用「病之華」,呼應波特萊爾一八五一年出版的詩集《惡之華》(「惡之華」三字,法文原文為 Les Fleurs du mal ,其中 mal 一字除了「惡」之外,還有「病」、「痛苦」、「錯誤」等意),如莊裕安所言,轉病痛之苦為藝術的花朵,在疼痛上建立創作之快樂,一種病態之「痛快」。後來定名為《妖/冶》,一方面順著我先前詩集《輕/慢》、《我/城》之脈絡,一方面我覺得《妖/冶》一名更具生命力與張力,既是病妖來冶煉我、試煉我,也是做為病者與創作者的我,試圖以生命與藝術之力冶煉、治鍊住這些病妖。我期待這些「再生詩」,這些燦開的「病之華」,能具有一種妖冶、異色之美。我,一個詩人,一個乩童,藍波( Rimbaud )所謂的「洞察者」( voyant ),藉文字起乩,與群妖諸痛共舞,在紙上舉行我一人之文字轟趴/ home party ,一個回家的浪子孤獨而喧囂的想像的盛宴。

四月間,我坐在床上翻閱馬太福音,感覺背後的檯燈不時閃爍,以為是接觸不良,順手將燈關上,抬頭,見天花板上吊燈一閃一閃,我問張芬齡是否看到吊燈閃爍,她說沒有。我直覺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次日往眼科診所點散瞳劑檢查視網膜。小診所醫生謂無問題,但建議我去大醫院進一步檢查。當晚散瞳劑作用消退後,我拿起前日所看之書,發現字跡模糊,顯然我的視力在瞬間衰退。我完成了四首「受難/激情」詩,激情的眼睛也跟著受難。過幾天,我從書架上取出字體較大、看得比較清楚的梁實秋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從中選出十四首,每首圈字組成一首「十四字詩」,請張芬齡幫我打字。她把詩稿列印給我時,我抬頭見吊燈又在閃爍,我知道眼睛又出問題了,立即到街上的眼鏡行驗光。兩天前,他們以電腦驗我右眼近視 一二 ΟΟ度,此次去度數不變,但要配上 一三五 Ο度的鏡片方能見前日所見。我打電話給同鄉詩人 眼科醫師陳克華,他說:「如果視網膜沒問題,可能跟中樞神經、服精神科的藥有關。來台北,我替你仔細檢查吧!」我又打電話給鯨向海。他說:服用「千憂解」,很少數人也許會出現瞳孔放大、視力模糊的現象。如果真是此藥物引起,停藥後,應可復原。我無力北上,聽從陳克華所囑,就近在花蓮的大醫院看診。眼科主任和悅地為我安排多項檢查,但仍無法確診。三週後,他在一張檢驗圖上發現我右眼上方邊緣有一條小動脈阻塞,推斷這可能就是病因。

我告訴我最要好的小學同學,我身陷生命谷底,元氣全無。他立即騎車前來。一陣哭泣後,我向他細訴這幾個月的病況。隔日他載他太太來家,說昨天聽我滔滔不絕講了近三個小時,怎麼會沒有元氣?他認為缺乏醫學常識以及對身體的無知是造成我困頓的主因,心理之病遠大於生理之痛。他請他太太「現身說法」。小我們十五歲的她在國小任教,過去十多年來,從腦部腫瘤,三叉神經痛,腕隧道症候群,椎間盤突出,到足底筋膜炎 …… ,身經百戰,幾乎無處不痛。她睡覺時,身體蜷縮得像一尾蝦子。獨自坐火車北上求診,在狹窄的火車座椅上翻來覆去。她回想起二十幾歲時有一天在校上課,突覺鬱悶(她當時還不知「憂鬱症」為何物),立即請人代課,自己茫然地騎車亂逛,至海邊一家區域醫院,看著做復健的中風病人們。她想這些長者存活的意志如此鮮明,自己兩個孩子尚幼,焉可就此倒下?與我講話時,她全程站著,撩起褲管,瘀青斑斑可見,我同學每晚用竹棒槌打她腫脹的小腿,進行「合法而健康」的家暴。與群妖諸痛共舞多年後,她冶煉出一種優游、曠達之姿,邀新來者加入生之圓舞,轉麻木的身心為從容的旋轉木馬。

我的堂弟阿鵬也拄著柺杖上樓來看我。六、七年前,他與友人酒後一塊出遊,在蘇花公路上撞上聯結車,同車四人,唯其一人倖存。至醫院急診、住院一個月後,在家臥床近兩年,方回到日常生活軌道。初期大小便均須在床上由家人料理,他說半年後當他撐著ㄇ字型支架,獨自一人辛苦地走進家中窄隘的浴室解便時,他感受到一股欲哭的狂喜與成就感。那次車禍帶給他粉碎性骨折,最近因為工作施力,舊疾復發,行走時必須再撐著柺杖。他坐在我的書房裡對我說︰「大哥,用球員做比喻,我的身體雖因車禍停留在乙組或丙組,但我的精神卻因我的鬥志升到甲組。你拒絕疼痛,一心想讓身體留在甲組,你的精神卻逐漸降到丙組。」多年前就讀中學時,他曾是我課堂上的學生,如今歷經生之苦難與死亡的陰影,卻像是我生命的導師。

跟大難/多難不倒的他們比起來,我遇到的也許是小魔小妖,但我卻一再跟別人說「我走不出去了」。並非我不能與這些病痛共存、共舞,而是它們巧妙地在我身心構成令我尷尬、難解的環扣。右背痛讓我右手痛,右手痛導致「腕隧道症候群」右手麻,右手麻,不能使用電腦,導致代勞的左手也麻;左腳傷需綁護膝,雙手麻痛無法獨力為之,因而無法自由行動;胸口崩痛導致無膽開車,焦慮、憂鬱、慮病症纏身;一心想突破被囚的困境,貿然嘗試騎機車、動滑鼠,又讓略有進步的病情退步 …… 。如是,像奧林匹克旗幟上的五個圈圈,環環相扣,讓我疼痛雖小,困頓卻大。今年倫敦七月起相繼舉行奧運與殘障奧運會,如果我真的在六月底前往倫敦參加奧林匹克詩歌節,他們也許會把無法自己推行李、出入境、上下樓、用電腦 …… 的我分在「殘障詩歌組」。

我從三月十九日開始服用千憂解,至第八週時,覺得不時有激昂、亢奮之感,也許是藥物奏效,也許是四、五月中書寫再生詩帶來的激勵。以前起床後概被「晨間藍」(晨間憂鬱, morning blue )籠罩的我,居然開始有「晨間明亮」的感覺。至五月十二日,我寫完本書第一、二、四、五、 、九輯的一百首詩,並且決定以《妖/冶》之名集結這些詩。我陸續將詩 email 給鯨向海,當做我詩的履歷/病歷的一部分。第九週到醫院見林喬祥醫師時,也面示這些詩,並告知他我三不五時有丟擲杯瓶、遷怒家人的衝動。他將我千憂解由日服兩顆改成一顆,另加一顆安定情緒的抗躁藥。那個星期三,五月十六日,我完成第六輯二十首「情趣詩」的寫作,準備就此結集《妖/冶》。 這算是一小段難得的身心明亮期。六月九日、十日我應花蓮文化局友人們之邀與鼓勵,到舉行「太平洋詩歌節」的松園別館,主持兩場多年來我參與籌劃的「端午詩歌月」唸詩活動。隔日早晨,至中醫診所例行持續逾兩個月的針灸,頗覺舒適。為求能儘快順利開車,傍晚再赴復健的診所做雙手蠟療與雙膝、背部熱敷。沒想到回家後,右背竟痛了起來,平躺床上不適,向左側睡,右臂亦刺痛起來。此後兩週,每夜都在痛中醒來,即便有安眠藥之助,亦難安眠。有一夜大痛,坐臥行立皆不是,叫醒我太太,挑釁地問她:「你說你幾年前先後歷經左右『五十肩』劇痛,有像我現在無時無刻針刺般這麼痛嗎?」她一語不發同情又恐懼地看著我,深怕我半夜躁發暴動,不能自已。為了迫自己入眠,我強忍右背、右臂之痛,平臥等待睡神垂憐。這次我真正體會到什麼叫「與疼痛共舞」。六月二十日,我取出拙作《小宇宙:現代俳句二ΟΟ首》,依序將三首或四首詩圈字重組成新的三行詩。又取出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從先前未被我重製、再生的十四行詩中,圈組出十四首十四字詩。六月二十三日,端午/詩人節,我完成這兩輯八十首詩的寫作,《妖/冶:二ΟΟ首再生詩》於焉成形。

此書的寫作者其實非我一人。馬太福音、莎士比亞、聶魯達、辛波絲卡 …… 等原料提供者不論,第一個共同作者應該是上天。祂巧妙、惡作劇(或善意)地編寫劇本,安排陷阱,讓我一步步墜入祂所設計的「具有深度」的廢紙廢鐵再製、重鑄的工地,勞改我的身心,冶煉我生之感受與詩的技藝,用病痛的酵母菌發酵我的靈感,在斷電的電腦螢幕上鋪一張隱形的藍色桌布,用諸般色澤的藥粒點描我騷動的靈魂、喧囂的憤怒為順忍的靜止畫。這樣地教我苦中作樂/作詩,真是闊綽而仁慈的投資。但這並不是一個「好的劇本」 ——fair play—— 「公平的遊戲」。如果要以此懲罰我這桀驁不馴、放蕩不羈的浪子,何以要把做人誠懇、行事善良的我的妻子也拖入此戲,受不下於我之罪?這巨大的謎困惑我,讓我離騷天問,以詩起乩,冶妖除魅。但我充其量只是一個口述者,我以極輕的鉛筆圈字,口述這些再生詩,真正的書寫者卻是我的妻子。進行這項「再生」工作的地點絕大多數就在我家門前一百公尺的「星巴克」,早晨咖啡店一開門準時出現的我們,已成為今年春季花蓮「星巴克」固定的風景之一。她一字一字,一首一首,在紙上、電腦上為我完成這些作品,並不時利用其誤聽、誤寫、誤打之缺陷或特權,修改我的詩,成為更好或更壞之作。如果有幸讓讀者們獲得一些閱讀的喜悅,那一定是她 貢獻 的美麗的錯誤。如果讀之痛苦,那一定是我受苦、受痛不夠,無力掌握生與詩之共相,透過精準、銳利的語言、形象,讓閱讀者痛快。

感謝每一位幫助我「妖/冶」的家人,醫生,親友,學生,讀者 ……
二O 一二 巴哈有《馬太受難曲》。構思這些詩時,我因手疾、背痛數月,不能使用電腦或提筆寫作,兼又腳傷,身心交瘁,
困頓中只能以此「半自動寫作法」將受難﹙
passion ﹚轉成另一種 passion ﹙激情/熱情﹚。既再生馬太福音
已有之文字,也企圖再生、復活自己身心的力量。標題譯作英文大概是
“Four Poems of Passion According to Matthew”

此五首詩自我與張芬齡中譯的辛波絲卡詩圈字重組而成。
所根據的詩依序是〈企圖〉,〈未進行的喜馬拉雅之旅〉,〈劇場印象〉,〈失物招領處的談話〉
和〈橋上的人們〉(見寶瓶公司 2011
年出版的 《辛波絲卡詩集》 )。
日本短歌的基本形式是
5-7-5-7-7 ,三十一音節,此五首是戲仿。

Parnassus
)。此詩歌節大概是
英國史上最大的詩歌活動,邀二O四個奧運參賽國每國一名詩人與會,從六月底到七月初,
為期一週。可惜的是,我因手疾腳傷臨時取消行程。我原本計畫參與的幾項活動,
包括我與張芬齡共同主持的一個
writing workshop ,在此「寫作工作坊」中,
我企圖與英國朋友們分享自己寫作圖象詩、現代俳句和隱字詩(
erasure poetry )的經驗,
此詩選用詩歌節諮詢委員英國女桂冠詩人達菲之詩隱字而成,即是一例:

eyes count the live
syllables of quotation
marks in thy heart — love.
寫完詩集《妖/冶:二ΟΟ首再生詩》之後,收到出版社寄來 鯨向海詩集《犄角》 (大塊文化,二Ο一二年七月),
翻閱後又覺心癢、手癢,乃從中選詩圈字重組成十首二行詩。所取用的詩依序是〈嚴冬〉,〈衛浴地帶〉,
〈永無止境的環島旅行〉,〈通緝犯〉,〈短詩準備〉,〈你有種〉,〈尊敬夜晚〉,〈這封信請轉交妖怪〉,〈晚風〉和〈浴室以及胸懷〉。
這些二行詩算是「偽」犄角,陳「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