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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于 THE CINEMA
影评:《卧虎藏龙》

影评:《卧虎藏龙》

这部电影我看的时候其实有过一种担心,怀疑它有没有可能存在文化对冲的隐喻或者暗藏历史的契因,毕竟它摘获的奖项太响,显得一点都不单纯,所以我去翻了一波资料,确定这些顾虑一点没有,没有就太好了!

咳咳咳,我宣布,下面全是我的场子!

在李安这部电影被创作出来之前,我们其实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武侠叙述,里面的江湖有正邪分立,有恩仇道义,而李安所演绎的这个江湖不受任何拘泥,有的只是像那把青冥剑一般锋利淬炼的江湖锐气,它被贯彻到玉娇龙这个角色上。

很多人疑惑于它扑朔迷离的剧情,但是我喜欢。我一直觉得一部好电影,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一种雾里看花的微妙—— 它有它的矜持,那些试图言说的从不被说出。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剧情基本都是跟着玉娇龙走的,从头到尾都是她想怎样就怎样。这个小龙就像 一个饱满的能量旋涡,用自己的一套变幻节律带动起所有人的周转曲折 。既然所有的谜点都缠结在这个角色上,那么我就围绕她作一下剧情解析。


(一)

影片从一把被送到贝勒府的青冥剑开始,一代大侠李慕白决定归隐,这把剑也将被尘封。但它却好巧不巧诱动了闺阁千金玉娇龙,当晚剑就被盗走,李慕白和俞秀莲在追回剑的过程中对阵了玉娇龙的师傅碧眼狐狸,一个被官差追讨的魔头。

剧情发展到这里的时候,玉娇龙看起来就是个大反派教出来的小反派,极具慧根,却误入了邪门,需要一个寻找传承的有缘人带她走上正道。

这一设想唯一不合理的地方只在于她和俞秀莲的亲近,小反派没理由在这种事情上和大反派对着干。

但是很快,通缉一出,师徒决裂,设想被推翻。她们顶多是互惠互利的关系,玉娇龙帮碧眼狐狸图解秘籍,后者作为回报教授武功。盗剑也不干碧眼狐狸的事,只是玉娇龙任性所为。

那么为什么要偷这把青冥剑呢?答案在她最早见到这把剑时和俞秀莲的对话中。

她说“江湖是不是很好玩?到处都能去,遇见不服气的就打。”这个封建家庭长大的姑娘对江湖有着极为浪漫的遐想, 这把剑便是她江湖情结最凝练的象征 ,主动和俞秀莲结交同样也缘于这个江湖客贴合了她的江湖想象。包括后来突然反目也只是因为,俞秀莲的安抚劝诫和她心目中那个吸引着她去追逐的江湖产生了错位。


(二)

失物被追回,青冥剑告一段落,接着由玉娇龙的出嫁又引出了过去一段莽莽大漠的儿女情缘。如果前面还让我对这个人物存有疑虑的话,那么这一段落就使我不由自主对她有了偏爱。

这两个人之间不像爱情,或者说玉娇龙单方面给罗小虎的并不是爱情。她的欲望对象不是小虎,而是一种 征服与被征服的放纵和自我焚毁的野性 ,她对这个处处礼让的陌生男人 从水火不容的敌视到疯狂迫切的拥吻在短短一个瞬间倒转,像动物凭借直觉释放出的兽性一样热烈而直接。

类似的还有后面她敞开外衫甩给李慕白的那句“你要剑,还是要我!”,就是一次沙漠情景的原画复现。并且很有意思, 竹林的缠打和荒漠的追逐都异曲同工地杂糅着一种绵软的暧昧。

她不作区分,她只要献身。

她对任何一点内心所受到的挤压与挣扎都会给出最直接的反应,最典型的就是和俞秀莲的那次“说翻脸就翻脸”。甚至说,从头到尾,她的举动处处都出人意料。

哪里有官宦小姐的教养,分明就是只小兽, 兼具着笨拙与狡黠,一颗心刁莽又玲珑

这也是为什么她后来拒绝和小虎私奔,小虎来抢亲时她也不为所动,那片荒漠已不再是她江湖情结的寄托。于是逃婚之后她再次盗取了青冥剑, 真正地以一种莽撞的单纯,踏上了无根无着、没有捆缚的江湖。


(三)

尽管她几乎给所有人都带来了伤害,但她的本意并没有敌对任何人, 更像是在释放着内心冲突时对周围人的误伤。

  • 她在荒漠中和小虎过得逍遥自在,但一思及父母的牵挂却还是愿意听从劝告乖乖回去。
  • 她在八岁的时候就心机深沉对碧眼狐狸有所保留,但碧眼狐狸死的时候,她那声“师娘”叫得又确实凄厉。
  • 她和碧眼狐狸的恩怨连累了李慕白中毒,但她急切寻找解药的心情又没有半分作假。
  • 李慕白最后命丧毒针,但她跪在俞秀莲面前任杀任打的态度确然又足够诚恳。

这只是一个自负果决的野孩子,为自己不计后果的稚嫩想法义无反顾地横冲直撞。 这一路上可谓负债颇多,巧妙之处就在于,这些亏欠最终都被一一偿赎。

  • 这个官家小姐的出走是以一场完满的出嫁开始的,她不再是玉府的小姐,从她被抬进夫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报偿了父母十几年的恩养。
  • 从八岁开始就对碧眼狐狸怀揣私心,埋下了师徒间不折不扣的恩怨,但最终也以碧眼狐狸下了死手的报复而被终结。
  • 对俞秀莲和李慕白的好意劝告和诚心指引不理不睬,两次盗剑而且反目成仇,但也最终因俞秀莲的宽悯而被谅解。
  • 给小虎的交代更是巧妙,用那个“跳下山崖,天神就能实现一个愿望”的传说,还给了罗小虎一个曾经和他缔结欢好的玉娇龙。

她再也没有牵扯与阻隔,但这个江湖却在她看来空无一物,“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不到和她内心共振的那根音弦。

于是这个一层层褪去了家庭束缚、师徒恩怨、道义亏欠、爱情契言的洁净赤子,一身素衣,在武当山上一跃而下, 以她俯冲式的决绝引燃了一个至纯至烈的江湖魂梦


如果非要在电影外作一点引申的话,我想它倒是可以暗喻每一个艺术人的初心,它或许是李慕白的那句“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但修行得道有什么意思呢?这些克己复礼的老江湖最终不也因遗憾而不甘吗?俞秀莲的那句“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分明就是给自己的告诫,这两个人要是守住了那一口气到头来恐怕还是什么都没有。

在无常变幻之中阵阵擂动的心跳才是手中能握紧的真实, 即便它短促而躁动,泛闪着濒死的艳丽。

最后附上李安导演的一段话。

“拍电影是个真切的体验,里面有着我多少挣扎?它是一种颠倒众生、真情流露的做作,它是我的青冥剑,是我心里的玉娇龙,是我心地深处那个自作多情的小魔鬼。它是我企图自圆其说所留下的一笔口供,它是我想了解这个世界的一点努力。”
编辑于 2020-02-15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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