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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黄先生的二三酒事。江南人的舌头,好像远古时候在酒桶里打过滚,祖祖辈辈说话分不清四十十四,倒不如东洋土生土长的黄先生。

初见黄先生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我大概十三四岁,某一天晚上父亲带着一个陌生人闯进、确切地说是跌进家门。两个人酒气冲天、因为都是一米八零的高个互相扶持着挤进看起来低矮的门框,显得特别滑稽,他们一边大笑着一边指责对方喝醉了。

我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日语翻译,而黄先生则是当时市外事办公室的第一批日本客人。他们俩都不喜规矩、厌恶虚礼、手不离杯,因此一见如故,此后黄先生来中国必然点名我父亲接待。第三次来的时候,黄先生知道兄长家离他们住的酒店不远,便责怪我父亲不带他去家里。那时候的外事纪律非常严,但我父亲在多喝了几杯之后也就真的骑着自行车,后面载着醉得站不稳的日本客人黄先生来到了我家(那时候没有出租车)。从此,黄先生成了我们家的黄叔叔。

黄叔叔正式工作是日本某大学的一名中文老师,他还有一个业余的然而一生投入热爱的工作:醉生梦死。他的周围有一群因为好奇中国和中国文化,尊他为师然后迷上他有趣灵魂的日本社会人。其中有成名成家的精英,比如某议员、著名律师、作家、公司CEO,甚至有一个皇太子的老师;也有朝九晚五的公司职员、无聊的富婆、退休的老人;还有大学毕业后继续跟着黄老师的男孩女孩。他们叫他黄先生,在黄先生这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酒鬼。而他称自己是酒馗,捉酒鬼的酒鬼头。酒馗每周两三次聚集,酒鬼们在酒精的浸泡之下谈鲁迅说水浒,学相声听评书(录音带)。没有任何身份的聚会成了精英们脱去伪装、蓝领们释放压力、退休人忘记年龄、年轻人不用敬语的狂欢。纸上谈兵显然还不够,黄先生每年带着大概三四十个学生来中国游学,他们从来没有旅游规划,几十年不变的项目,除了淮扬的美食、绍兴的乌篷船、请王筱堂先生说评书、去剧院看戏剧演出,便是“会须一饮三百杯”。

黄先生对中文的细节和言外之意比很多乱讲故事的所谓作家要敏感很多,对明清之后的中国小说研究和理解常常是超前和独特的,所以他不醉的时候也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学得好的几个酒鬼会穿上长袍为大家表演相声,或者谈谈各时代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喜欢的人物;不会说相声也没有自己文学见解的,至少会唱中国国歌、会唱《九一八》《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那一群叫山田本田铃木中山星崎的酒鬼,自然也是四十十四不分,不过他们都心悦诚服地知道,是他们的祖先,去了黄先生的祖先家里做了坏事,所以四十不分也唱得热血沸腾。中文真难啊,但酒鬼们有热情。他们真心喜欢黄先生,因为尊卑和道貌岸然在酒杯里都有一样的灵魂。

听起来黄先生应该是个漂在日本的二代,用母语谋生的众多华侨中的一个,不过是有点嘴皮功夫,也并没有什么真本事。黄叔叔不反对这个说法,济公一样窃笑着说,说得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本事。我为什么要有本事?

作为酒馗的黄叔叔带着一群日本的酒鬼无忧无虑地虚度了前半生,我们以为他就这样慢慢快快乐乐地老去。没想到他并不满足于一年一两次的中国之行。他在我父亲退休后的第二个星期,如同他之前就计划的那样,抛弃了酒鬼们,只拿着一只行李箱登上了飞往中国的飞机,这一次,他买的单程票,他打算在中国喝三年的酒。

他住在我父母给他租的西边离我家不远处的平房,里面堆满了贵州茅台、绍兴花雕和各种啤酒,他觉得一切都很好。然而,住他隔壁的一个烧香念佛的老太太觉得不大好,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看起来还没退休的男人从不上班,过几天家里就搬出一箱子空酒瓶。老太天天站在他窗户外面,他以为是邻居无意。有一天坐窗前看书,一抬头突然窗玻璃上印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浑浊的双眼,就那么盯着他,他说吓得他酒一下就醒了。后来熟悉了问老太:您是不是想看看我房间里有没有妖精或者田螺姑娘? 阿弥陀佛老太咕咕地笑着,黄先生可比妖精和田螺姑娘要好看。

那年,他五十七岁,不算老;他应该也没多少钱,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每年来到中国捐出去的钱已经如他所愿地散落在图书馆、学校和一些教育机构,他的捐赠不是富豪们为了避税的手段。

我除了看书喝酒没什么消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的孩子? 到十八岁的责任我都准备好了。他说。

这些钱都是我教中文赚到的,理应回到中国。他说。

但他只捐款,拒绝任何媒体的采访和报道,拒绝各种形式的感谢场面,他甚至都没有去过那个非要以他名字命名奖学金的学校。他让我父亲转告,如果一定要让他出面,他只能收回捐赠。他的酒鬼学生们说,不管是清醒着还是烂醉中,先生都特别讨厌这些繁琐的沽名钓誉。

所以当他并不是作为金主而是孑然一身回来的时候,没有了任何的欢迎和仪式,但那正是他喜欢的。据说黄叔叔除了每天和我父亲聊会儿天,就是买书看书喝酒喝茶。他从旧书店淘了很多明清文学史外的小说,读得津津有味。如果我恰好在,便会推荐我读他认为的遗珠。

黄叔叔在中国真的呆了三年,因为长期将啤酒黄酒当水喝,得了低蛋白血症差点没了。他不在乎,毕竟他给自己定下活在世上的时间是五十五岁,那年他快六十了,已经赚了五年,他不想为难自己。劝不住,酒还是要喝的,不喝酒五十五岁之后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呢? 我父亲则因为酒精肝后来不大喝了,便也变得不大好玩了(黄叔叔语)。我这个本来应该跟他最聊得来、所谓的作家侄女那时候正为了自己的小家庭在异国漂着根本不见踪影,他委实有点寂寞吧? 不过这也可能是我这个俗人的想法,他怎么会寂寞? 他有酒有书,有烟有茶,怎么会寂寞?他可能还会入乡随俗,如同我再见他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面前已经油腻的羽绒背心,变得像他的兄长我的父亲那样不修边幅了。不变的是手中握着一听啤酒,看到我立即惊喜地张开了双臂,他的拥抱依旧和从前一样带着酒精的纯净和温暖。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留在了历史上,生也美酒死也美酒的黄叔叔留在了喜欢他的人的记忆中。即便他如今已经不在了,我想起来依旧清晰如昨,不是单纯的悲伤,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和没有好好陪他喝酒聊天的遗憾。我知道,那是我的损失。

关于黄叔叔,这两千多字,就如同他生命中的两三杯酒而已,远远不够。他几乎就是我成长过程中的灯塔,影响了我一生的价值观,也许有一天我会完全将他从我的笔下复活过来,等我足够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