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形小说《镖人》的打戏不一般
今年六月才发现《镖人》这部宝藏漫画，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入了坑。这是部让人耳目一新的漫画，每一格速读酣畅，细看精妙，是让人想要一次次拜读的佳作。
《怪诞小镇》（ Gravity Falls ）官方漫里，创作者把漫画称作图片小说（graphic novel），这个比方太贴切了， 小说通过文字描写，呈现人物关系、揭示人物性格和内心，漫画则是把这些细节视觉化。 厉害的作家一定会在作品中留下经得起琢磨的极为经典的细节描写，同样，漫画里一个分镜能装多少内容考验作者水平。
我最初是被《镖人》浓浓的硬派武侠风格吸引来的，打戏绝对是这部漫画的一大亮点。靠暴力的动作和血腥的场面吸引眼球有用，但是低级，而《镖人》不是这样。和阅读文学作品一样，看《镖人》打戏时，仅 凭武打动作就可以推测出人物性格乃至身份和心境 （这是我在其他漫画里很少看到的），发现 文戏武戏配合得滴水不漏 时又让阅读乐趣翻倍。所以我把《镖人》当作小说，一部特殊的文学作品，想很认真地写写漫画中的打戏以及对人物的刻画。
主要想写三个角色，刀马、竖和秦琼，都是武夫当中武力超群之人，围绕跟谁打、怎么打两个话题展开。
- 刀马
刀马出场是在关外一间客栈收拾响子帮。随身的刀袋是其特色，里面横刀、双刀、头椎大刀、斧子，那个时代有刃的武器基本备了个全。从中至少可以推出3点：一，他如果不是刀贩子就是过刀尖上舔血生活的人， 不简单 ；二，他不挑兵器，什么都能用，为人 活泛 ；三，任何兵器都趁手，也就是什么都能被他用来杀人，此人 危险 。一个刀袋让我们初步判断，刀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正式开打，刀马先是一匕首把帮主的右手钉在桌面，随后用让人眼花缭乱的刀法专挑人小臂下手，快速重创其余通缉犯。
其中，响子帮喽啰扔刀打中帮主、刀马顺势拔刀扎进他胳膊一幕，为紧凑的打戏加入笑料，缓解气氛，张弛有度。
更重要的是，这个举动颇显戏谑， 说明刀马会开玩笑，甚至是喜欢游戏的 （从后续他和知世郎的互动可以得到证实），在刀兵相见时开玩笑，也侧面说明他根本没认真打，他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再伴着小七数数卖萌，让我们一开始假定的冷血杀手形象不攻自破，一个有人味儿的赏金猎人慢慢走近，让读者想继续发掘他的故事。
夜宿赤沙镇被常贵人的儿子带人包围时，刀马告诉小七不用数数，因为他已然察觉此次情况危急，要认真对待了，体现他 敏锐老到 。但如此紧要关头，刀马只是打伤对手，不伤性命，这比直接杀人要难。可以说他非常 聪明 ，给自己留了后路，方便接下来和主事人周旋；也可以解读为刀马 并非轻易杀戮之人 ，官府所雇武夫并不该死，他尊重生命，是在理性选择，这与他的前同事明显不同——对谛听来说，他人性命已如草芥，杀戮已成为习惯。弹幕里有说“刀马是战士，竖是杀手/刺客”，这个比方非常恰当，战士有为某样荣光而战的信念，他要让敌人倒下，刺客杀人不考虑其他，只求目标死。（竖和刀马截然相反，之后会详细分析竖的打戏）
当然，刀马并非心慈手软的好人，他杀心动时也是非同一般的狠厉。
看到老莫人头，阿育娅崩溃，原以为历经摧折、除了小七没有“咱们”的自己还是动摇了心性，所以那场对阵和伊家侍卫长的打戏成了刀马单方面的虐杀。命一定要取，但要断他手足、划他双目、刀子胡乱落在他身上，好像凌迟，让人死不得、生不能，末了一斧当头劈下不够，还要一下一下剁了侍卫长的脑袋，不讲章法，只图血肉横飞惨绝人寰。
这不仅是杀鸡儆猴，更因为刀马情难自已，他悲愤，他要发泄，他动手时情绪外露，他不介意被说成是狗，他要把老莫一家受的难遭的罪一刀一刀讨回。 这是刀马这个人物身上的光，能让读者认可他的行为：即便杀人手段残暴，在当时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但俗话说关心则乱，刀马很快被其他三个家族的人制住，若不是竖施救及时，自己恢复理智及时，恐怕就要交代在那。
随后换用大刀，让竖莫管，发誓报仇，接连几个决定毫不含糊，与竖联手还不忘报方才踩肩之仇，瞬间调整回杀伐果决的战斗状态，这是一行人后来得以突围的原因之一。从震怒到悲伤到险些丧命再到专心打斗，刀马经历巨大的情绪波动又迅速平复心情，拿回主动权，足以见得他 心性坚韧 非比寻常，有情有义又能 顾全大局 。
刀马的打法极尽灵活，让人摸不到套路，他自己也说过“讨厌规则”。
闯玉门关那场打戏充分体现这一点。普通士兵不敌刀马和竖两大高手，一戴面具的将领人物自城墙飞身而下（暂且称他为面具人）直取知世郎，刀马护住知世郎后，突然一矮身，划了面具人脚筋转身就跑—— 屡试不爽 。从后来隗知的调侃中得知，面具人绝对不弱，只是刀马这招让人毫无防备，还有点卑鄙。
谛听和刀马决裂的那一战同样如此。刀马气势汹汹扑过去，目标并非谛听要害，而是砍向小腿，不仅划伤，还又抓又扯，谛听自此留下残疾。个人觉得这一场景呼应最近一话中谛听对刀马说“你还是老样子”，刀马 不服拘管不畏权势只从心 的性格一点没变，打架习惯也没变。
这是仅属于刀马的打法。没所谓正派与否的讲究， 能让对方倒下就是好招。他灵活且 不守规矩 ，划人手脚划得一气呵成。秦琼端正磊落，绝对使不出这种手段；竖倒不是嫌这招下作，而是个性偏执，执拗让人变得狭隘死板，他想不到用，所以上图给了竖一个眼神特写，他内心应当是有点波澜的——“还可以这样操作”。
再有最新一部分和谛听的打戏。弹幕和评论里都有分析：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刀马甩出斧头攻击谛听视觉盲区，分散他注意力，随即断他右臂，一击制胜。先周旋试探，再一招声东击西，让谛听输得莫名其妙。这是刀马的高明之处， 面对强敌，他有谋划，有考量 。
是因为他，有顾忌。
这和他之前表现出来桀骜不羁、随心所欲的形象有不同，但并不矛盾。张狂也好，谨慎也罢，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小七。 他在打斗中显现的所有个性都是统一的。
至此刀马的人设完整了， 他是典型的游侠，也身担父亲的角色。他桀骜不驯，但有顾忌， 很懂得怎样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就如同漫画里多次提到的“ 找对自己的位子” 。
（这里提一嘴和打戏无关的题外话。我太喜欢谛听刀马得名这一段插叙。刀马无视皇子，自己把名号从建马改成刀马，他和鲁滨孙一样啊，是self-made-man, self-named-man，还有什么比自己赋予自己名字更能体现个人意志的主宰！）
- 竖
竖是身手和外形严重不符的武夫。他长发披散，穿着类似于直裰的衣服外加宽衣大袖的袍子，一副瘦弱文士的样子。这样的形象让我联想到魏晋靡靡风流人物（当然不排除世外高手的可能）。他的脸自始至终没有过表情，一直都是漠然无谓的样子， 让人看不透，但未必会当成威胁 。
因为外貌铺垫，形成先入为主的猜想，竖一出手的效果就是震慑全场。不仅读者吃惊，漫画里的人也悉数震惊。
一方面是因为所有人都低估了他的实力，另一方面是因为竖的打法和架势实在惊人，让人招架不住。但竖的招式可以说非常简单， 他的打戏分镜基本就是骑在马上或者跑在路上劈、砍、抡 ，同是用刀，和刀马相比几乎显得单调。这 又是一处与读者和画中人物内心期待不符的反差 ——相貌那样文秀，他走的应该是刀法精妙、讲究技法的那一路，实际靠的却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和大力出奇迹？
再看，他打架时有把刀柄末端系绳缠套在手腕上的习惯（借用刀马的刀也如此），为了防止用力过大武器脱手。
准备向前挥刀时还经常举刀至背后蓄力，为了做出最大范围、最大力度的攻击—— 他把刀用出锤子的感觉。
竖的招式看不出克制。 每挥一次都使出几乎要让武器脱手的力气，每一刀都似乎是 押上一切 的最后一刀，大有 孤注一掷 的意味在内。（可以对比后文分析秦琼准备同归于尽那一掷）
虽然凭他的速度和气势可以取胜，但这样孤注一掷的后果是容易 留空门 ，一旦遇到人多的情况或是对手反应过来从别的角度反击，几乎没有回护的可能。看他的第一场打戏，是燕子娘帮他挡了背后袭去的一刀。
不留后路，这让原本为了求生的战斗带上一丝向死的绝望。
他不惜命。
他更不在乎别人的命。
之前提到刀马战斗是让敌人倒下，竖拔刀出鞘必取人性命。闯玉门关那场打斗对比明显。面对守城官兵，刀马或许怀有对昔日同袍的善意，或许更多是对无知无辜者的同情，他只是打伤人，局势胶着时还说出“没得商量吗”这样的话。但下一格，竖骤起挥刀，4名士兵死去。 没有迟疑，没有思考， 只有冷血和决绝。
雨夜屠青楼亦是同理，他完全可以不杀那么多人的。不过仍我不认为竖“喜爱”杀戮。对他而言， 杀人是达到目的最简单快捷的方式，是一种选择而非带来快意的享受。 （对比隗知屠杀马快和罗刹鬼，她明显是嗜血的）
那为什么要选择如此残酷的方式呢？我认为，竖对于手刃杨素的执念已经让他 疲于思考、疲于感受，他已经麻木了，不仅不喜欢杀人，应该是什么都不喜欢了吧 。
哀莫大于心死，竖这一角色的悲剧性通过他一次次不顾一切的挥砍展现在我们面前。文戏武戏的形象截然不同，让人产生“他是怎么变成冷血杀手的”这一疑问，让人更期待下文对他身世的揭晓。
而联系其遭遇会发现其举动是合理的。刀尖向前时丢弃其他一切， 因为他自己是最开始就被丢弃的那个 ；不在乎他人和自己的性命， 因为想让他死的是家人血亲 。他出手时还需要什么克制吗？
这就是竖。孤注一掷，杀人如麻。已有的打戏反映出他是性格单一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动手时无虑无忌，是因为他本人无情甚至无心。 玉面鬼每多赚一个刀下鬼，就是离刺杀杨素的最终目标更近一步。自身没有任何寄托或希望，使他更像刺客里的死士，不躲不藏，奋力拼杀，冲锋一般地劈砍。 但在最新几话中，竖对燕子娘道了“保重”，还欣然学起刀马的“老把戏”，不知道是不是与刀马一行的相处让他有了松动，发展或说恢复了更多性格特征。不过合理的未必最佳，道不同也不必强行同化，我很期待作者后续对竖的刻画。
- 秦琼
秦琼出场的次数并不多，打戏集中在一处山谷，先是与主角团过招，再是和谛听、隗知比拼，两场打戏将他 “光明磊落，刚直分明” 的人设体现得淋漓尽致。
拉来刀马和竖一起比较，秦琼应当是三人之中阅历最浅、实战经验最少的，但奇怪的是，他身上流淌着一种那两人不具备的 威严感 。尽管他面庞稚嫩，没打伤过一人，却让几个对手由心生出不容小觑、凛然不可侵的敬意——谛听要亲手送他脱离苦海（虽然这不是正常礼遇），刀马说有机会再较量也多少存了几分真心吧。
这种威严感自何而来？来自他的一招一式。秦琼区别于刀马、竖之处不在于武器，而在于他的 “架子” 。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出招间隙摆好架势，兵刃相接时，胳膊的扬起、双脚的站位都合乎规矩，标准好看得能拿去当动作示范，再配合他坚毅的眼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容抗拒的 正统 。加之他并非只会花拳绣腿，更让人下意识想要尊重。
谛听用双鞭，是和双锏类似相通的兵器，他出手并没有按招式走。学武都从基本招式学起，等到实战再灵活运用，为什么秦琼对敌时仍然那样一丝不苟？
我觉得答案在于秦琼的“敬”。 招式一板一眼，体现他对武道的崇敬，认真对待战斗，体现他对敌人的尊敬，两种敬意又都来自他的自尊自信自敬，他敬自己所信之道——光明磊落、刚直分明。对阵时亮出架子是方正，是坦荡，是融入骨血的必须践行的准则。
叔宝身上另一感人至深的点是善良，他随时可以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他与谛听、隗知那场力量悬殊的打斗可以看出很多信息。首先可以明确一点， 叔宝只是刚直，不是死板 ，并不鄙视逃跑行为，因为他最早察觉杀意并让大伙快逃。
那么，当他落败，同伴掩护他让他逃跑的时候，我们的叔宝做了什么呢？他先是站定不动好一会，然后，把锏甩到谛听脸上，自己倒下。
从插叙可知，这双锏承载了家族名望、家族精神，是“光明磊落，刚直分明”格言的写照，已经成为他秦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之前燕子娘说要卖了双锏时他险些哭出来）。 锏脱手的那一刻，叔宝等于把自己的性命和使命都交了出去。
当时打斗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不重要了，但秦琼怎么选择很重要。 明知自己不敌，仍然死守不退；也许最后一击没有多大效果，仍要掷出一柄锏，朝着对手的脸，甚至不是从背后偷袭 （换作刀马早就扑上去划脚筋了）。
此为惩恶扬善、光明磊落。
武夫失去武器预示落败。刀马的刀折断时，我们不揪心，因为他有的是刀，他不会让自己死掉；竖的横刀折断时，我们也不揪心，因为他早把自己和刀缠在一起，无他希望；叔宝把锏丢出去的那一刻，我们却感到真真切切的揪心。无力再战、明知无用，他也不能看着同伴死，他秦琼 不能放置奸恶继续作乱 。燃着希望的最后一击，选择同归于尽，总能带给人感动。
所幸秦琼的 善意得到回响 。三名马快同伴主动用弓弩掩护他；班头终于勇敢一回，背他逃走；罗刹来袭，如果当初重创了谛听、隗知中任一个，他和班头就只有当场毙命的结果。（几只罗刹突出阻拦，追袭班头、秦琼，应该不是谛听隗知故意为之。一来二人毕竟是朝廷官员，不能放任罗刹肆虐伤人；再者战局结束时，一群罗刹没有一个活口，说明谛听力求全灭，隗知无暇分心。）
撇开历史光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因果关系， 是作者精心安排给叔宝磊落行善的回报 。
从已有的两场打戏可以看出， 秦琼从不寻战，但不避战，最新几话里，他要开始主动挑战 。虽说是主动，但这也是在他奉的公守的法允许范围内，且不为报仇为公义，还是恪守刚直分明的守则。
俗话说过刚易折，秦父也提醒过他世间善恶并非如黑白一般分明，联想历史上秦琼加入瓦岗，后来投唐的经历，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必定不小，不知作者在后续画作会不会涉及秦琼的成长。
《镖人》世界观里有江湖，有庙堂，基于客观史实，讲得众生故事。
汪曾祺写沈从文教写作，教他们“要贴到人物来写”，主张人物是小说的主角，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只能附着于人物。《镖人》的打戏做到了： 每个人物的行止是独属于那个人的 ，每个人的选择都基于自己的身世经历，都是合理的，所以才显真实。写作课的老师反复跟我们强调“Show; don’t tell”，《镖人》的打戏也做到了：刀马桀骜有度，竖冷血麻木，秦琼刚直磊落，这些 性格特点不是通过谁人之口“说”出来的，而是一格格分镜动作“表现”出来的 ，再由读者领会接收，这才能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漫画更新慢真的是有理由、有效果的，我就心平气和地等看作者刻画人物铺叙故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