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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英,祖籍广东中山,1955年生于广西南宁,2022年去世。1982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装潢美术系,留校任教,2005年参与建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信息艺术设计系,开设动画设计专业。著有《动画美术设计》《童趣二十四节气》等,以及连环画作品《带阁楼的房子》《邦斯舅舅》《古都》等。

吴冠英创作的连环画《邦斯舅舅》。

吴冠英创作的连环画《带阁楼的房子》。

吴冠英(前排右一)在给学生上课。

吴冠英的最后一幅画。

近些年,在清华大学、在圆明园、在什刹海,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个圆脸庞,头发灰白,斯文儒雅而眼带笑意的老先生驻足写生。他高超的技艺常会引起人们的围观。老先生不以为意,专心致志地画着,仿佛融入了眼前的风景。

旁观的人多半不认识这位老先生,其实,大家对他的作品恐怕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创作组主要成员。他设计的2008残奥会吉祥物“福牛乐乐”,兔年、蛇年邮票,都已成为经典之作。这位平易近人的老先生就是著名动画艺术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吴冠英。除了这些众所周知的作品,他还创作了许多插画、连环画,也是中国当代动画教育的奠基人之一。

2022年年末,吴老师因病离世。这几个月来,我们访问了许多人,记录下吴老师生前的点滴。

与画笔结缘

1955年12月30日,吴冠英出生于广西南宁,家里六个孩子,他排行第五。上幼儿园时,老师奖励给他一本连环画《红日》,这是吴冠英获得的第一本艺术书籍,自此就与画笔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回忆:“我开始临摹一幅幅连环画,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长期的阅读、临摹,加上极高的天分,吴冠英的画作很快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高中毕业后,因画得一手好画,他成为苍梧县文化馆的临时工。当时同在县美术学习班工作的覃炜明至今清晰记得,“吴冠英一天除了创作就是埋头写生”。许是因为吴冠英画工突出,常常被“委任”辅导学生画画。在辅导学生时,趁大家画得入神,吴冠英会在旁边把各人埋头临摹的样子画到自己的速写本上。1975年,吴冠英被招进梧州地区礼堂,从事电影海报绘制工作,地区电影院的宣传画都出自他的手笔。很多人钦佩他的才华,也羡慕他有份好工作,但渴望知识的吴冠英没有放弃进行专业深造的想法,1978年,他考取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被录入装潢系书籍艺术设计专业。

彼时的同学兼好友李萌追忆,在毕业创作阶段,为了收集素材,他们一起从北京奔赴陕西米脂高西沟村。在山西介休,二人冒雪坐着羊皮筏子闯过了黄河。“当时是冬天,冷得很,黄河水奔流得急,船家怕控制不住颠簸,把我们牢牢绑在羊皮筏子上,在两人的腰间又捆上五个充气的猪尿泡。小皮筏子漂移了上千米才到对岸,我们身上的棉袄全都湿透了,冻得哆哆嗦嗦的。”此后的行程也不轻松,两人背着画架、行李在黄土高原上徒步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暖暖的黄土高坡上,阳光穿过村口那棵高耸粗壮的百年老树。树下,一个年轻女孩儿,梳着长辫,扎着红头绳,穿着蓝印花布棉袄,牵着小毛驴儿一圈圈推着石碾子压玉米。面对这淳朴自然富有生机的景象,李萌迫不及待地按下了相机快门,吴冠英则拿起钢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一张草图,嘴里不慌不忙地感慨道:“多美呀!”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在对真实生活情境的近距离观察中,吴冠英的速写能力迅速提升,一种来自乡土的本真和温情在他的作品中生长。1982年,成绩优异的吴冠英留校任助教,还在《装饰》杂志做美术编辑。

毕业后不久,吴冠英的女儿豆豆出生,李萌和同学郭运娟去他家中道贺,门一打开,只见吴冠英一手拿着奶锅,一手拿着几支画笔。李萌笑个不停,问道:“这是体验创新生活吗?”吴冠英也被自己逗乐了,回答:“一边要给出版社赶画稿,一边要给小娃娃热牛奶。”是的,彼时,等待吴冠英的不光有嗷嗷待哺的豆豆,还有全国各地的连环画读者呢。

从连环画到动画

据说,吴冠英之所以报考中央工艺美院,就是为了创作连环画。20世纪80年代,他的连环画创作成绩斐然:《带阁楼的房子》在全国第三届连环画评奖中获绘画创作二等奖;线描黑白画《古都》连环画(丛书)获首届中国优秀美术图书奖特别金奖、第五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灰姑娘》插图获第四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银奖……从这一系列作品里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写实功底非常扎实,在构图取景、叙事语言上也都显示出不可思议的天赋,而且风格极其多样,无论是素描、线描、水粉、水彩,他都能娴熟驾驭,不管写实、抽象、传统、现代,他都全面涉猎。每一个作品都以一种最恰当的艺术面貌去配合叙事,既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又有实验性。在新媒介的影响下,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影视镜头感。可以说,吴冠英是连环画时代后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们其实小时候就看过这些作品,但直到吴老师去世后才知道,它们的作者竟是他。如果拿如今的动漫分镜和插画去对比当年的连环画,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当代很多动漫作品在艺术高度上仍难与其相提并论。连环画是中国图像叙事发展的一座宝库,值得当代学者深入挖掘,而吴老师恰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研究对象。

20世纪90年代,随着日本和美国的动漫大举进入中国市场,连环画逐渐淡出大众读物行列,而中国本土动画也褪去了“中国学派”的辉煌,进入一个很长的衰退期。此时,吴老师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联手成立动画工作室。1995年,他们完成了第一部动画片——74集的《飞天小猴王》,吴老师亲手画了上万幅图稿,这是中国第一部电脑动画长系列片。接着是52集的《学问猫教汉字》,吴老师完成了全部造型、场景设计和部分动画设计稿,这部作品获得亚洲广播联合会电视金奖。《小明和王猫》主要造型和场景设计也出自吴老师的手笔,获得了很好的收视效果。

通过早年那段艰苦摸索,吴老师从实战中掌握了现代动画设计制作的方法和技术,也目睹了新一代动画人的成长。然而,当时中国连一本正式的动画教材都没有。于是,吴老师向朋友们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来编一套动漫专业系列教材!不久,在他和同人们的努力下,动画创制基础系列教材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动画教材。在大伙儿欢欣鼓舞之际,吴老师又有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创办动画专业!

投身动画教育

20世纪90年代,中国大专院校的动画专业极其稀少。其实,吴老师任教的中央工艺美院在动画设计领域曾有过一个辉煌时期。《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夹子救鹿》这些大名鼎鼎的作品背后,离不开张光宇、张仃、刘巨德等中央工艺美院教授的大力支持。1999年,在吴冠英、张弓等老师的努力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恢复因“文革”中断的动画专业建设。2005年,在吴冠英和鲁晓波等教授的努力下又成立了信息艺术设计系动画专业。近些年,这个专业师资日渐雄厚,教学体系不断完善,优秀作品频频问世。吴老师的学术生涯正好跨越了中国本土图像叙事艺术从衰落到重新兴起的阶段,即20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20年代。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探索新时期的中国动画美学”的目标,并且以大量的亲身实践和原创理论作出了贡献。吴老师关于动画美学的叙述,主要集中在动画创作最核心的部分,就是中国动画方法论的构建。他研究和呼吁得最多的,是中国动画方法论必须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依托。他说:“传统的东西不能丢,丢了就不是我们的艺术了。”

现在很多美术院校学生受日韩艺术影响较多,而接触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较少。吴老师很赞赏《哪吒闹海》《大闹天宫》这样的传统动画作品,倡导弘扬张光宇先生、张仃先生的装饰艺术风格。在吴老师的作品中,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他在努力继承与活化中央工艺美院的装饰艺术美学精神,并将这一审美风格与崭新的时代气息相结合,以图案化、概括化、装饰化的艺术语言,融入书籍设计、邮票设计、动画和吉祥物的造型设计中。

吴老师涉猎过众多设计领域,而且在每个领域几乎都有论文发表。他特别能够从各门类的艺术中总结出相通的核心要素,并运用到研究和教学之中。他的文章很多,语言非常朴实,能切中要害,直指创作中一些最根本的问题。他发现,很多学生和从业者缺乏观察生活的习惯,依赖于网上的素材,便在许多场合呼吁大家回归生活本身去寻找情感的共鸣。他甚至早早就预见到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对行业的影响,并提出了超前的看法。他还在教学中带领学生研究世界各国的优秀影视作品,向学生介绍前卫的动画导演,并邀请国际一线动画艺术家来学校交流授课。他强调学习西方先进的设计思维和方法,而不是简单地模仿他们的风格。

在人生的最后十几年,吴老师把研究重心放在了动画教育上,提出“动画教育要走在行业发展的前面”。2010年,他主持举办了一次以动画教育为主题的大型国际会议,这类主题的大型会议,在国内是首次,在国际上也没有先例。因为吴老师的影响力,山村浩二、蔡志忠、河口洋一郎等名家都前来参会。这个会议促进了中国动画教育事业的国际化,大大提升了清华美院信息艺术设计系和动画专业的影响力,也使得动画教育问题在国际上开始受到重视。

在学生们的印象中,吴老师的形象几乎是一致的:谦逊低调,儒雅随和,乐观通达,循循善诱,常用最平实的语言阐述一些深奥的理论,待人如春风入怀。清华园的生活紧凑忙碌,很多学生感到疲惫,而吴老师的课堂总是充满闲适的生活气息。他常把课堂搬到教室之外,带学生们在园子里边逛边讲,在更广的世界里观察和感受生活。

荷塘、近春园、水木清华,清华园这些景色宜人之地都是吴老师的讲台。通常,他会先讲解景物速写的构图法则和色彩理论,然后进行示范,再让学生自己取景练习。做示范时,他边讲边画,落笔果断,间或停下来回答学生的问题。从远处看去,一群年轻人紧紧围绕在长者身边,时而安静,时而传出阵阵笑语。学生们记忆里这幅温暖而美好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春天的清华园。

吴老师留下的教诲从来没有什么大词,说得最多的就是“爱”。他说:“能不能学好,不在于你的基础有多好,而在于你对自己从事的这个专业是不是真的喜爱,真能作为你的人生目标一辈子追求下去。”有学生回忆:“吴老师话语不多,常常切中关捩。他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样的大师,无论什么样的风格改变,都是一步步从实践中走过来,绝不能贪图捷径,一蹴而就。艺术无捷径,唯有勤劳好学而已’。”大道至简,正如斯言。

吴老师对学生不只有专业上的辅导,更有人生之路的指引。不用他多言,看到他一直安静地做事、画画,学生们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透出的光和热,不敢懈怠。吴老师的学生如今已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他们聚在一起聊起与老师朝夕相处的日子,总能发现很多同样有所触动的小事和相似的教诲,那些关怀,有关学业,有关爱与人生。

他笔下的形象都那么可亲可近

2008年,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一个个震撼的场面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样被人们追捧的,还有吉祥物“福娃”。吴老师正是“福娃”创作组主要成员,还是五娃方案的最初提出者。

当时,吴老师还接到了北京奥组委交办的修改设计残奥会吉祥物的任务。在五娃之外,用什么来作为残奥会的吉祥物呢?这可是一个大难题。有一天,吴老师去广西农村出差,注意到了田地里的耕牛。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勤劳勇敢、坚韧顽强的品格。用牛作为残奥会的吉祥物,不是最能体现残疾运动员的精神吗?就这样,“福牛乐乐”经由吴老师巧妙的构思和灵动的笔触顺利地诞生了。由于对这两个公共卡通形象的贡献,他的大名在业界声名远播,来工作室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项目接踵而来。面对一股股热潮,吴老师对项目的选择更加谨慎起来,服务国家、面向公众、真正有设计价值成为他的选择标准。

接连多年,吴老师都收到了设计生肖、拜年特种邮票、首日封的邀请。钟情中国传统元素的他,以中华传统吉祥文化为切入点,融入自己对动物形象的感知力与充沛的创作力,使得一个个可爱可亲的小动物呈现在大家面前,其中最为人们所熟知的是辛卯年(兔年)邮票、癸巳年(蛇年)邮票和乙未年(羊年)邮票,而2023年贺岁邮票“小喜兔”和“全家福”,成为他留给世人最后的祝福。

吴老师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传统文化在不断发展,中国人的审美并非停留在古代,而是表现为一种总体的中国精神,通过新的创作也可以反映出传统文化的审美,具有现代感的设计和图像可以缩短当代人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距离,增强认同感。

为迎接新中国成立70周年,2019年,中国金币总公司计划发行一套金银纪念币,主题为“民族大团结”。这是一个人们熟悉的主题,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这一重要时间节点,如何用新颖而有纪念意义的方式进行阐释?前前后后多套方案都不尽如人意,人们想到了吴冠英。吴老师使用石榴、百合、牡丹三种象征“团结、和谐、繁荣”的鲜花,组成一个心形“团花”图形,再饰以缠枝纹结构的飘带,在心形“团花”图案上,又添加了中国结元素,表达“民族团结同心,普天欢颂国庆”的美好寓意。

吴老师的作品数不胜数,具有很高的“国民性”。除了设计水平高超,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广受好评,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中有“人”,人们从他的作品中能感受到人的情感、人的温度。他设计的公共形象都有一种天真、善良、真诚、质朴的特质,从不高高在上,而是可亲可近——这正是他自身的性格特点。他把自己的生命情感赋予一个个形象,把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融进一抹抹色彩,把对生活的热爱转化成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的画里总有一缕阳光

“认真教书,潜心画画”是吴老师的微博签名。他把教书育人作为最首要的责任,而到了晚年,在没课的日子里,他总会带上速写本和笔,穿梭于北京的街头巷尾,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寒来暑往,吴老师积累了大量手稿,引起出版社的注意。手绘作品《童趣二十四节气》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留心生活的真实反映。二十四节气始于立春、终于大寒,周而复始,饱含着古人的劳动生活智慧。吴老师小时候插过秧、放过牛,这些让他记忆深刻的场景都幻化成笔尖稚气可爱的元素与线条,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每个节气的自然环境、生活习俗。看到他的画,人们就知道,那是只有真实经历过的人才有的敏锐。

吴老师在日常生活里也是“手不离笔,笔不离手”,走到哪画到哪,市井民情、景致风物全都被他记录下来。那些走过的路、听过的故事,都被定格成为永恒。吴老师说:“我几乎每天都要画一些速写,画速写必须去观察情景、人物、建筑,还有风土人情和生活习俗。没有观察,你的画就不像。比如,小朋友的动态并不是大人的缩小版,而是有自己独特的动作和神态,没有这个基础的话,创作很难表达出特别生动有趣、让大家产生共鸣的东西。”2020年,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吴老师的速写集《游画世界》,汇集了他几十年间的300张速写。我们都期待着吴老师下一本画集的出版,甚至期待他也许会重操旧业,给我们带来更美的插画或是动画作品。可他留下的最后一幅画作竟是去世前几日,挂在他家门上的一幅小纸片,画上有只可爱的小兔子,笑着“说”:“快递请放门口,小件请放纸盒里,谢谢!”这诚然不是吴老师最好的画,但也许是最感人的一幅。

我们一度不理解,为什么吴老师退休之后更加勤奋地画画,现在似乎明白了。当艺术和艺术家们被生活改变了模样,人人争着挤进一抹雪亮而冰冷的聚光灯影里,吴老师却转身穿过形形色色的热闹,走到人人都可以分享的阳光中去。在那片灿烂里,他得以卸下一切荣誉与头衔,回归一个如痴如醉的画者。他的画,我们不需要用“一张张”来计数,而是可以用“一幕幕”来形容。也许,那一幕幕正是他人生的连环画,虽然他从未出现在画中,可是笔尖洋溢着的对生活的热爱和关切,无时无刻不在述说着他的所见所感、所走过的路……我们仿佛看见,在他留下的画作中,总有一缕阳光,照在每一级台阶上,照在每一片树叶上,照在每一朵花蕾上,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柔和而亲切,鲜明而坚定,穿透浮世凡尘的喧嚣,照在后辈踯躅而行的前路上。

在人生的最后一幕里,合上速写本的先生,默默收拾了画笔,匆匆走向另一片天地,没留下片言只语。师者已远去,可每当我们打开他的画,那缕阳光就从书页上升腾,照进心里,心中回响起先生温和的话语:“你看,美,就在那里。”

本文发表在《光明日报》(2023年06月26日 11版,作者陈雷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朱滢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光明日报》(2023年06月26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