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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浙江人民出版社

1925年,文学家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上发表题为《闲话》的文章,在文章中暗指鲁迅涉嫌抄袭:“我们中国的批评家有时实在太宏博了。他们俯伏了身躯,睁大了眼睛,在地面上寻找窃贼,以致整大本的剽窃他们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吗?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开罪‘思想界的权威’。”

不久后,他又写了《西滢致志摩》一文,在文中直接攻击鲁迅说:“他常常挖苦别人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地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

陈西滢对鲁迅“抄袭”的攻击立刻在民国文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么,鲁迅真的抄袭日本人盐谷温?《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支那文学概论讲话》?这一段历史公案究竟真相如何?我们可以在陈平原教授的文章中找到答案。

摘编自《<中国小说史略>校注》,有删减

文 | 陈平原

图 | 源自网络

鲁迅说,“三年前,偶当讲述此史,自律不善言谈……则疏其大要,写印以赋同人”。他发给同学们的讲义,就是后来的《中国小说史略》。这确实是偶然的。因为当初的北京大学,最早在1917 年,有人就开始觉得在诗文之外,必须有人来讲述小说和戏曲,虽然这两种文类是比较“低级”的,但在今天看来却很重要。

1917 年,北大聘请吴梅从南京过来讲戏曲,拿一根笛子上讲台,引起轰动。但是没有人讲小说。于是,刘半农讲一讲,胡适讲一讲,周作人讲一讲,老师们就这样凑起来讲小说。学校认为,这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一个专门的老师来教小说,指定了周作人。周作人说我教不了,可我哥哥可以。他哥哥就是周树人。

鲁迅时任教育部佥事,有点像今天的处级干部。时间是1920 年8 月,蔡元培签署校长令,聘请鲁迅到北大教授小说史。此后在1920 年至1926年,除北大外,鲁迅也在其他学校兼课。

当初北大百年校庆时,有位发言人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他说“北大水平很高,鲁迅在北大还只是讲师呢”。他确实是讲师,但并非水平问题,而是part-time 的问题。Fulltime可以是教授,而part-time 全部都是讲师。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是教授,到了北大就是讲师,反之亦然。也就是说,鲁迅是在教育部拿的薪水,所以在北大他是讲师。

按照北京大学当年的惯例,讲课之前要发讲义。为什么?关键原因是,老师们的口音很重。当年的北京大学中文系,主要教师多是浙江人。有人因此嘲讽北大拉帮结派,说“某籍某系”,也就是说,校长是浙江人,系主任是浙江人,教授也多是浙江人,而且,很多人的普通话很难听。

举个例子,1928 至1930 年在北大旁听的两位日本留学生、日后成为著名汉学家的仓石武四郎和吉川幸次郎,都曾在回忆录中介绍北大课前发放讲义的制度。一开始来北大听课,特别紧张,听了一个月,没听懂,向旁边的人说:“对不起,我才听懂了三成”,旁边的中国同学说,“没关系,我也没听懂”。大家都听不懂,怎么办呢?有讲义。考试的时候,也靠背讲义。

所以,在新文化运动以后,大概二十年代中期,北京大学文科的教授们有一个规矩,上课之前发讲义,两页两页的,并不是一本书,而是每星期发放两页。如果有有心人,就会装订成册,没有的话,就散落了。所以,北京大学找不到完整的鲁迅早期的讲义。终于在八十年代有人找到一本,印出来了,就是今天很容易找到的《小说史大略》,那是1921 年的讲稿。后来又找到一本1922 年的,叫《中国小说史大略》。1923 年,鲁迅自己整理出来的一本,当年出上册,次年出下册,那就是今天作为定本的《中国小说史略》。

陈西滢

讲课虽属偶然,但是鲁迅之所以能讲这门课,并不偶然。当时京师里有一个著名文人陈西滢,误听了顾颉刚的传言,在与鲁迅笔战期间,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来的,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东京大学前身) 教授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底本,后者恰好有讲小说《中国小说史略》校注的部分,有人翻译过来,就是“中国小说史略”。

一样的题目、一样的出版时间,陈西滢没有经过仔细的比对,就写文章说,有人道貌岸然,其实整本书是抄来的。此事鲁迅当然奋起抗争,恨了陈西滢一辈子。他说“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再没什么比这更严重的指控了。

直到1934 年,鲁迅的书被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他在《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后记中说,“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说那个污蔑我的人必须带着“‘谎狗’的旗子”一辈子,进坟墓里面去。

仔细比对之后,鲁迅说明,只有《红楼梦》的作者世系表,注明了是根据盐谷温的,别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如果稍微读过一点盐谷温的书,就知道鲁迅的书跟他没关系。也难怪鲁迅恨顾颉刚一辈子,写《故事新编》还要写“红鼻子”,也是指的顾颉刚。旧愁新恨,从这里开始。

很多人会觉得一个教育部官员,临时被北大拉来讲课,1920 年8 月接到聘书,第一次上课,是1920 年12 月;1923 年出书,三年不到,他真写得出来吗?所以怀疑他抄袭是有道理的。可是他忘记了,鲁迅不是因为接到聘书才开始备课,而是本来就对小说有兴趣。诸位去看看,鲁迅在日本,办《新生》杂志、译《域外小说集》,真正地进入古小说考证,是在1909 年。

换句话说,他在十多年前就已开始着手做这件事情了。《古小说钩沉》的具体编写时间是1909 至1911 年。后来不断修订,只不过生前没有刊行,第一次出版在1938 年,收入“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印的《鲁迅全集》。所以,世人不知道鲁迅有过这么长时间的积累,以为他临场挥毫,写出这样的小说史,才会有是否抄袭的疑问。

我们可以说,鲁迅的小说史研究,第一个令人惊异的,是古小说的辑佚、钩沉、辩证。学界人士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的考据功夫很强。从30 年代起,只要谈到鲁迅的学问,都会提到这一点。

蔡元培在《〈鲁迅全集〉序》中说,他有汉学家的修养,只不过前人考经、考史、考子,到他这里改为考小说。鲁迅把考经、考史、考子的功夫,用来考小说,所以了不起。

《古小说钩沉》中收集了36 种自周至隋的古小说,并有很好的考证,因此,《中国小说史略》上卷一出来就震撼了学术界。此前很多人做小说研究,考证的都是明清章回小说,而古小说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成绩,这是从鲁迅开始的。此书的考证功夫做得如此出色,大概所有人都会承认。

但有一点,那就是,所有的考证都是后来居上,考证做得再好,后人肯定会比你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直到今天,之所以我和欧梵先生都把它作为经典,其实主要不在于考证(今天有了电子数据,考证比以往方便许多),而是因为它有两个特别重要的贡献:

第一,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建立了小说史的框架。直到今天,所有写小说史的人,包括国外的学者,大的框架都是鲁迅的框架。这其中包括笔记的考证、传奇的辨析,以及明清小说的论述等,尤其是里面的概念,譬如人情小说、神魔小说、英雄传奇等,用这些概念来描述中国古代的小说,自鲁迅始。

今天我们说《西游记》是神魔小说,《红楼梦》是言情小说或人情小说,大家都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请大家记得,古代中国不是这么说的,古人称它们是“才子书”,或者“四大小说”“五大小说”,或者“淫书”,取决于你对这本书的价值判断。换句话说,在鲁迅用这些概念之前,中国人谈小说是一部一部谈的,我们没有从“史”的眼光来考虑一种小说类型的演进,比如说英雄传奇是如何发展的,社会小说是怎么写作的。

而这些是1902 年梁启超在日本办《新小说》杂志,用了当时日本人所使用的小说类型的概念。我们今天所说的言情小说、社会小说、政治小说、法律小说,是当初从日本借用过来的,但只是用来指当下的小说;鲁迅把这些概念取精、剖析、重新熔铸,用来描述中国古代小说。最后发现,六百年的小说,从元代到清代,是可以用若干种类型的小说的演进来描述的。鲁迅是这么写的,今天的小说史家也是这么写的。

第二,与鲁迅同时期的胡适,做小说史研究也非常出色。胡适也有历史演进的眼光,比如《〈水浒传〉考证》《〈西游记〉考证》,特别强调的是一个母题,如何逐渐演变成一个故事,到一个戏曲,最后变成小说。这种小说的发展,胡适认为,大概四百年的演变成就了一部中国名著。可以这么说,明代的长篇小说基本上都是几百年积累而成的。从孙悟空讲到《西游记》是一个漫长历史,宋江亦是如此,《三国演义》也是这样。在这个意义上,胡适用历史演进法把中国小说的脉络勾勒了出来。

但胡适有个问题,他感兴趣于小说的考证,对小说的批评则不太热心。换句话说,他只告诉你小说是怎么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的,而不做文学方面的价值判断,以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胡适说了句被大家嘲笑许久的话,他说《红楼梦》看来也不怎么样,好像还不如吴趼人的小说《九命奇冤》。为什么呢?因为他做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史。因而很多人批评他没趣味、没品位。文学是审美的,文学史是研究的。

回过头来看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他的艺术判断经常令人惊讶。讲《红楼梦》的不太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或者是唐传奇中的“叙述宛转”“作意好奇”,所有这一类艺术性描述,文字不长,但很精到。回过头来,近九十年过去以后,能留得下来的是这些东西。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跟同时期的其他作品的最大不同是甚么呢?早年的考证被超越了,框架被继承了,艺术判断我们整天引用──我开玩笑说,很多人的论述很难引用,我只能说参见谁的小说史第几章,但鲁迅的话会被一句一句地摘引下来,放在自己的小说史的论述里,就因为他很精到。这是鲁迅没办法被取代的原因。

来源: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