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异想天开或神施鬼设的情节和诡计?
《绝命书》
引子
5月4日12点35分,小城雨后初晴,柳絮纷飞。
落花时节,燕雀啁啾。
我独坐床头。春光从窗外倾泻而下,披着轻薄的水衣,徘徊在我身侧。
自己的心思我仍捉摸不透,可这定算不上释怀的。
我苦思冥想,睡意侵袭。
死后我会如何?世界又如何?
我会提高青少年自杀率中一点点的比率吗?
还是成为被省略掉的0.01%中的一员?
亲朋将围着我的遗体唏嘘,义愤或惋惜,费解或怨怼。
同情却不同感,好心却不理解。
他们会快速与我划清界限,指出我们根本的不同,从而使自己安心。
「因为我和她不一样,所以我绝不会和她一个下场的。」
嗯,应该是这个想法不错。
懦弱又避重就轻。
真令人汗颜。
有些人被锦绣前程蒙蔽,有些人因人间疾苦彷徨。
但毕竟,人要活下去,就不能沉溺于往昔。
所以过不了多久,他们会忘记我,或者被我的死所震撼,重活一世。
总之,我的故事会结束。
我为什么生?为什么死?
又为什么死在此时?
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留下什么又带走什么?
我改变了谁或成就了谁?
我被谁改变又因谁伤怀?
记忆的碎片割着神经,在脑中划出忽闪忽闪的缝隙,把死亡放了进来。
我平躺着,内心恍惚却分外平和。
青绿家居服有些宽松,脚踝尚未完全止血。
人不知怎么憔悴了,清瘦如月华,笑意也似纤弱的新月,隐隐约约却又带着些嘲弄。
颇符合我白志诚古灵精怪的为人。
真是怪讨我自己欢喜的。
轻轻地,我合上眼。
(一)
1.0
就在这时,我进了灵界。
真是静得可怕,寂得发黑。
正对我的门和家中主卧浴室的门一模一样,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啊——」良久,奇怪的声音从天而降,「你……你是神吗?」
上方掉下一缕金光,原来是个金发女郎。金发刚刚过肩,在黑暗中隐隐发光。
左耳的长耳坠随着身体晃颤着,看起来吓得不轻。
我也揉揉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生,随即又有些想笑。
「对,我是西王母,来这等天命之子的。」
她转惊为喜,同我一起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决定结伴,向「结局」进发。
「人都没了还这么多事,真不知道那群神仙干什么的。」
我推开门,声音懒倦,却瞟见她神色有些异样。
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轰隆一声巨响,我一前望,明白了她的神色:
远处火山成群,岩浆幽蓝,铺天盖地,黑烟滚滚。清泉纵布,诡谲叮咚作响。
焦土携热浪肆意扩散,尘埃厚重翻腾着。
我们渺小地挤在门口,呆若木鸡。
仿佛挨雷劈了似的。
空气很酸,逼着人哭。
「还真漂亮。」我僵笑打破沉寂,幽幽前探身子,猛吸一口,急忙咳嗽起来,「不适合我,摆烂吧。」
她却异常镇定,摸摸我的头,说:
「别慌,我们一起过去。这也并非地狱。
「走过这些,就结束了,对吧?」
我呆滞地笑笑,点头附和。
「啊——」远处的火山又爆发出令人耳鸣的声响,星星点点的蓝焰飞舞飘扬。摄人心魄。
「多么个奇观!」我魔怔般感叹着,跟随前头的陌生人,开启这趟逆流而上之旅。
既是终章,又是初始。
1.1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习惯这儿的荒芜与压抑。
阴森森,死沉沉,空荡荡。
火山不再怒吼了,我也不再发抖,却看得有些恶心。
恰如叫累了的女鬼,和我在半夜小树林大眼瞪小眼。
泥灰漫天,人从肺到脚没一处舒坦。外表灰头土脸,瞧着像个旧社会矿工,荒谬又讽刺。
一直抱怨也是无聊透顶,我便询问起同伴的二三事。
那小生是个识相的家伙,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与我的相处之道。人却充斥着种近乎幼稚的浩然正气。
譬如,我刚和他走一会儿时,我问她:
「你,生前有喜欢的人什么的吗?」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哦,随口——」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怕不是在逗我。
简直让人怀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看她面若桃花窈窕灵秀,活脱脱小说里走出来的白月光,说不定是开局就挂了的女二?
「初次见面,你是……?」
「叫我哈迪斯。」
这是女名吗?莫名杀马特。
虽然听着怪耳熟。
「敢问妹妹芳名?」
「哦,那个,白志诚。」我匆忙答道,转向她的面庞。
啧,这女生模样当真清雅。
「听起来不大像个女孩儿名。」她轻轻笑着,「志诚,和"赤忱”近音,还通“志成”。你父母,当真是寄予厚望啊。」
爱好大概是尬聊。
「可能吧,他们似乎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眯起眼睛,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我。
这让我感到有些疑虑,我只好随口说道:
「快瞧这地儿,一点道理都不讲,一片火山,可不算热;踩在焦土上,只觉得温温的。岩浆一落地,植被全作了灰。灰下又是新草。」
「说得不错,山山水水本该是养护植被的,可找儿越靠近那山水……(一声爆炸)却越秃得厉害。不过别看现在那附近寸草不生,」
她弯下腰,笑意十分温暖,
「料不定那草木花卉,最初反是依山傍水而居。」
女声慢悠悠回荡着,仿佛是早就背熟的台词。
「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她轻轻抱了抱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接下来的时光我们逐渐熟络,气氛也轻松起来。
我和她聊得投机,各得其所,尽聊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主要我说她听,谈话时花卉常常缠绕着肌肤,轻轻柔柔的,十分瘙痒。
花草蹭着我,仿佛我身上又什么灵气一般。
哎,怎么抬脚都无法摆脱,让我烦闷,想一把火烧尽这烦心事。
可夜晚,我躺在草上休息,它们又摆出一个爱心对着我,一副小鸟依人模样。
像我上辈子的情人。
果然,阴间还是离谱。
不过哈迪斯,好像更离谱。
路怎么走仿佛都没个尽头,看着令人心碎。
哈迪斯却认认真真的,还一直帮助我一起走,使我羞于提议慢下脚程。
我猜她说不定是意外猝死(身上没看见外伤),眼下拼了命想回到案发现场还魂。
那为什么不停缠着我呢?一个人应该更快吧?
真是个怪人。
随便玩玩吧,无聊。
我做了个梦。
少女虚弱立在梳妆台前,正对水池。嘴有些鼓,大概塞了些什么。
她平静照着镜子,里面映着张瘦削、苍白的脸,神色落寞失意,惹人怜惜。
人白得过分,如同溺亡的女尸。
大概是倦意袭卷,她颠颠倒倒回身走去,脚踝擦撞门缝,一个趔趄出了浴室。接着,她径直扑上床铺,翻身平躺,扯过毛毯。
主卧相当整洁:飘窗瓷砖白亮亮,一旁的书柜绘本齐整排列着,床头柜抽屉貌似没关紧实。
另外,女孩儿手边,飘窗上,置放着一叠薄薄信纸。
雪白的纸张松松垮垮从黄信封露出头来,是学校里的课业吗?
哦不,我猜,那信纸第一页,理应写着「 绝命书 」这三个字。
不错,还得是纵向排列,乌黑的钢笔字,字迹是行云流水,不带犹豫的。
房间装修温馨可爱,颇像母亲的房间。
是她的房间吗?
简直难以分辨,这是错乱了的回忆,还是天马行空的梦境。
1.2
揉着太阳穴,我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四下望去:此地山清水秀,环境180度翻转,泼洒的岩浆几乎集体不见了影儿,植被漫山遍野冒出头来。景色怡人。
我不会眼睛出问题了吧?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此地花草依旧不停蹭着我,还强行塞我一件蓑衣充作徒步装备,热情似火,堪比抢着买单的三姑六婆。我很困惑,木然收下了。
心情轻快许多,我和哈迪斯几乎开了一路的玩笑。
「我现在已经成仙了,丝毫没有世俗的欲望了。」
「不吃不喝不泡帅哥就急了呗~」
「切,刚出场还念什么佛经。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遇见你还需要什么出息吗?」
「让我格调降低的出息。」我掸掸手背上不存在的灰尘,高挑细眉。
「啧,能把不存在的东西降低,也确实逆天。」
哦豁,遇到对手了。嘶,有点刺激。
「勉强可以面见我的水平吧~」
我笑盈盈对着他眼睛,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
哈哈,还是我厉害些。
今天运气不错,我们到了条溪流。泉水清澄,泉声细微,让人很难注意。
这儿似乎每件东西都有个性,像群怪神仙。
而溪水则是个细腻,外加洁癖的老爷子。它一丝不苟把我们面目手脚冲洗,发出类似「啧啧啧」的怪声。
我们在那流连许久,我吹牛他捧场。哈迪斯还没嫌烦,那水却耐不住给我当头一泼挫我气焰。
我双目圆瞪,红唇微张,恍惚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嘿,你这泼冷水的,也忒不地道了。
而那水在哈迪斯面前,什么反应都没有,和没看见她似的。
明明她看起来和我和我差不多大好吧。
哼,我对水「啧啧啧」几声,转身走人。
咂嘴,挑眉,转身,一整套动作娴熟流畅。废话,我可没少做过这些。尤其是当我爹拆我台失败的时候。
昨晚的梦又涌上心头,把早晨的愉悦压了下去。
「你没事吧?突然不说话了。」哈迪斯温柔笑着,「不开心就原地发疯,我一点都不介意。」
「反差大说明什么?说明我喜怒无常,变化莫测。离成仙又近了一步。哦耶!」
「你这大概叫精神失常。」
「像你一样。」我冷笑道。
话说,她的个性,当真与我有个八九分的相像哩!还真是匪夷所思。
她随意「嗯」了几声,专心跋涉起来。
山涧和岩浆纵横交错,危险而迷人。
岩浆颜色很美,呈宝蓝色静静流淌,五分瑰丽,三分哀怨,二分忧愁。漫山遍野开满野花,那些草简直是拉扯我的裤管,把我往前送。
「你看我们,心理素质真是逆天。」
我忍不住,又开始试探起来:
「这么个情况,我们都没事人似的,嘻嘻哈哈……
「你一副信誓旦旦,要走出去的笃信模样。
「我偶尔还心下低沉,可你却稳如老狗,不迷茫吗?」
她斟酌一番,说:
「我只是情绪稳定罢了,聊天也没你那么活跃呀。
「不说这个,你看那头,有束花飞来了。」
她一个响指,只见远处草浪翻滚过来,蓦地抛我一锦葵花。
深粉淡紫,浅色为主,五瓣花瓣呈瘦长的心形,小巧玲珑,别致可人,是我平素最中意的。
和能读心似的。
她有意转移我的注意吗?
算了,人都来阴间了,也没什么值得穷追不舍了。
我待会儿……明天,对,明天再碰运气探探口风吧。
这儿怪事实在太多,仿佛还都精通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战术,联起手来耍我。
一接过花束,灵草就对着我那流血处,嚣张地胡乱倒腾,想把血给塞回去,烦得我几乎是高抬腿行进,像个在热平底锅上跳舞的丑角。
这些草偏执狂似的,看见我想把花放地上,趁我不备在我左手涂了层黏液,令我一只手腾不出来。
它们也是一心一意,只给我找事情,对哈迪斯却敬而远之。
好像我是什么软柿子,她是什么大姐大。
我垮着个脸,望着哈迪斯欣然跋涉的背影,内心极其哀怨。
这人肯定不知道什么是佛系和摆烂。
她是不是不会累啊?
「我也会累的啦。」哈迪斯看穿我的想法,「多观景少观人。」
「什么?」她发现我偷看她了?
「你那一脸花痴相看得人心里发毛。
「虽然我知道我颜值高,但你也收敛一点行不?」
「我哪是对你的脸感兴趣……再说姐姐,你现在这颜值都没参照物。」
「这里景观你这次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耶。」
「环境再稀罕哪有你稀罕?」我歪头一笑,「你什么身份呢?设局的神仙?npc?真和我一个处境吗?」
「我说了你可以叫我哈迪斯啦。」她十分耐心友善,毫无被惹恼的征兆。
「也就瞎猜,没恶意。生气了,我和你道歉。」我不再追问,笑语嫣然,「我今天打算赶夜路离开这,你意下如何?」
「与你一起。」她微笑着,眉头却隐隐藏着些忧虑。
我准备继续前行,没料到草木却封住了前路,我气得面红耳赤,闷头睡大觉。
粘在手上的花束丝毫没有凋谢或脱落的迹象,颜色反倒逐渐妖冶,鬼魅起来。
迷人,也讽刺。
我老实躺着,那草竟仍不满意,把我的眼儿盖住,自己窸窸窣窣地摩擦着,配合山涧流水,吵吵闹闹。
怜惜的目光在道路尽头将我凝视。
我闭着眼,彻夜未眠。
我们快到主峰了。
越靠近那儿,植被越发稀少,流动的地表岩浆也多了起来,紫得妖媚。
泉水帮我洗脱了花束。而洗下的花却被灵草编进了蓑衣。
希望这草能长张嘴解释一下它在干什么。
随着行程的推进,道路更加崎岖,枯枝败叶也多了起来。我寻着一根被炸断的残枝,当作拐杖,向上赶路。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及我上次对哈迪斯身份的盘问,继续闲谈起名人雅士的风流韵事。
哈迪斯与外观截然不同,她简直让人完全看不透:慈爱,纯真,暖心,自豪。
有时像个单纯臭屁的幼儿园小孩,有时又像睿智祥和的老婆子。
令这逼得人神经崩溃的旅途中有一丝的慰藉。
坚定,善良,理想,温柔,体贴——她简直是真善美代言人啊!
这么个绝世大好人确实该多活几年。
不过,她真活过吗?
她……是人吗?
空气逐渐燥热,隐隐散发类似沥青的臭气。足底传来阵阵刺痛,扎着脚心。
不清楚是不是我的错觉,山地略显松软。打量自己乞丐似的行装,不禁叹气。
嗐,早知道在床上穿双登山鞋了。
我试着把蓑衣脱下来。轻拉开胸口、腰部的绳结,右手握住衣领,随意一脱。
竟脱不了身。锦葵花冰凉凉贴着后颈,草线渐渐收紧,缠上灵魂。
我顿住,愣在原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似有水滴声,我有些不快,盯着眼前的灵草,也不往前走,原地扯着蓑衣。僵持不久,我成功了。但声音没停。
「说不定是岩浆或者泉水在聚集。」哈迪斯如此推测。
我不吭声,只顾大步流星,夹风向前,舒缓焦灼。
终于,到了主峰正下方,往远处看,下风口隐约一阵反光,似是另一扇门。
「现在天也快黑了,还愿意继续吗?」
我爽快回答「当然」两字,紧接着抬起脚,恨不得滚出峡谷。
几乎同时,一株草迅猛地卷住腿,拼命一拉,摁到地上。我脚掌吃痛,石粒嵌在肉里,疼得人眉头一皱。
往后退,灵草逐渐松弛。脚一移,它又像条蛇似的扑来,把小腿一圈肉往里狠勒,越掐越深,似有红痕。
哗啦啦,哗啦啦。声音起了,变了调。
我敌不过,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我去它不会看上我了吧?」
瞬间,灵草咻咻直立,形成一道迷你包围圈。内圈婀娜,外圈挺立。再远处则忙忙碌碌,编织什么箬笠蓑衣,披肩花环。
主峰的火山口噗噗吐着烟雾,激动异常。下坡的水流寂静无声,犹犹豫豫。
「这是什么魔幻行为艺术?!」我内心嘲讽着,有些火大。
简直莫名其妙。
来到这里,碰上哈迪斯,又被一草木看上,强塞礼物不说,还不让我走了。我还没缩小,就想种圈草捆住我?
我拿着拐杖跳了出去,下坡路一个没落稳,我又一路下滚。四肢磕磕碰碰,我撇着嘴。
灵魂界有医生吗?
霎时间,轰鸣震震,迷烟喷涌,岩浆飞溅无重数。黑云压人,连片火山,同烽火台似的,爆炸连连,咆哮崩裂,花草枯萎,粉嫩花蕊越燃越艳,直至尘灰逐流,淹没于滚滚烟尘,迷人鼻眼。
我一脸迷惑。闭着眼睛护住头,加速滚落。
我和那山有仇吗?
锃亮的紫分空陆两路,排山倒海一路横冲直撞,浩浩荡荡尾随着我。或砰砰啪啪,或尖锐高亢,各类声响在耳道跳着踢踏舞,混乱不堪。
大地炙热,迷烟呛鼻。激烈的颜色犹如漫溢出了轮廓,形状不复存在,焰彩交错纠缠。
我顾不上其他,顺着坡道往下滚,手脚并用,谈不上恐惧,只能说是机械地挣扎。
如果灵魂也得毁灭的话,我还是希望这个幻灭的过程能与当下不同,不这么狼狈,有些尊严与风度。
胳膊肘和小腿划过刺头似的草尖,衣袖裤管被刮破,一缕一缕,透着血,白皙的表皮皱裂着,插进血肉里染得殷红,却没空感到痛。
我捂住口鼻滚入河流。清水浸入伤口,疼痛被激活,裹挟寒意传入大脑。我咬牙挣扎爬起,庆幸河水不深,莫名有些兴奋的刺激感。
管他的,先出去吧,反正也快结束了?
结束,结束,我心中一阵幸福。快了,快了,只见眼前一扇气派镶画玻璃门,哈迪斯在一侧漂浮。居中的门缝晃悠着,昭示新的世界。我目不斜视盯着它,脸色苍白而激动。
想想看,结束,多么美妙的词儿啊。结,二声;束,四声。一起一落,万物终章。严谨,庄严,又灵动!
嘣的一响,上方炸起一朵蘑菇状的云,方才编成的蓑衣卷边焦裂,在紫焰里残缺了轮廓,碎作千万片。贴着脸,吹进喉咙,想吐。
别管了。
最后十步,就十步,结束一切。
结束。
结束吧。
火山嘶鸣,山口像女鬼的啼眼,诡诞地歇斯底里。
还有机会,我闭眼,拔起脚。
见鬼,又被一株灵草所捆紧,身后火海张狂,把天空咬成碎屑。燃烧声呜呜咽咽,像女人的哭声。
一刹那,我崩溃了,狠命拔,灵草不甘示弱,内里的东西外翻出来,蜕去青翠外皮,露出狰狞的黑荆棘本色,腐蚀皮肉。
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脑中一团乱麻,攥着拐杖朝灵草狂刺,暴打,越误伤自己越气愤,越气愤击打得则越狂乱。
最后一击,我几乎是用拐杖撬下一盆土,把那同婴孩小臂般粗的木棍弄断了。
而缠我的灵草也爆裂了,喷出蓝晶晶的液体,飙我半张脸,滴答滴答下滑。
凉的,有点咸。
我向后一瞥,岩浆逐渐变紫,侵袭过来,我一把擦下草液,飞奔向门。
怕是来不及了。腿真快断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我只记得我要离开。
飞奔着,大门轮廓愈渐清晰,左右两幅画,也模糊看出大概——左门一老妖,右则是……向日葵?身后激流亦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突然,隐约一注水声,岩浆仿佛愣了神,我没有回头,不过心中如释重负。
抓住机会,我撞开大门,一跤摔进了第二空间。眼睛对上左门画布上狰狞的双眼,豁然开朗。
(二)
2.0
我是被鹿舔醒的。
实话说,早醒了,耐不住那舌头在我眼睑上来去。
一睁眼,天气竟同仲夏一般,骄阳似火,清风送爽。
我依旧赖床,不愿起。闭着眼,放空,想起了些事。
我懒散拉开眼帘,看见她还在身侧发呆,痴笑道:
「还活着啊?没残疾?我都想喝孟婆汤了却前尘了。走不起走不起。」
她盘腿坐在一旁,手摸着我的头,「还有我在呢。这段路,说不定每个人都要走。」
「那么多路,人人唐僧吗?他还有马骑!」我烦躁喊到,声音有些沙哑。
上半身磨蹭坐起,右腿向上拱。身边好奇心重的小鹿,也吓得散去。
冷风穿林而过,吹醒睡眼。我低头看着自己,几乎毫发无伤,仅能勉强通过腿部三两红斑,推测方才的伤势。
不过右脚脚踝处的破皮没有康复,也没有痛觉,像错误的电脑,滴着血,永不干涸的血。犹如那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哟呵,愈合能力这么强?我平和下来,说:
「我比较有效率,历了一难就获得不死之身了。所以剩下八十难就算了。」
「你这么优秀,要把路都走完,才能找到配得上你的地方啊。」
「可我衣服都毁了耶。」
她看我右侧袖管从肘部割成长条状,下裤管成了条地地道道的乞丐裤。不同于街上潮流的破洞牛仔,我那青蓝休闲裤,看着的确寒酸。
我双眼半睁,一股厌世的怨气。她心领神会,把耳坠单手摘下,转了一圈,递在我面前。
「我帮你裁剪下?」她笑得温和,单膝跪地,裁掉了我破得最为厉害的左下裤管。
「不如直接在这解决掉我,直接帮我省去走路?」
哈迪斯顿住伸向我右臂的手,立刻戏精附体:「你竟然污蔑人家要杀人,嘤嘤嘤,你好坏。」
「耳垂挂把刀?」
「那不是刀。」
「你不是人。」
耳坠掉落在地上。
「冥王哈迪斯,古希腊神话十二主神之一。刚回想起来的。」我简短答复,「而且你闭口不提人生经历,不是因为羞于提起,而是因为根本没有吧?
「不过,开始演技还行。
「你是谁?准备带我去哪?」我冷冷直视她的瞳仁。
「别说着像我是什么怪阿姨,把你这种单纯美少女拐进我的老巢。」她不再掩饰,弯腰凑向耳畔,戏谑说着,「你知道的,明明是你把我招来的~」
「回答我的问题。」
「啧,有点幽默细胞嘛。」她直起身板,义正词严:「我是你的灵魂向导,负责救赎人的精魂。」
「我活着时装死,一死就出场了。」我冷哧道,「自欺欺人。」
「我什么时候不闻不问了?」她嘟着嘴,「请别侮辱我的神职。这是一份高尚的使命。」
「所以,想把我带哪去?天堂,地狱……还是人间?」
「天机不可泄露。」她回眸一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由你决定。‘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故弄玄虚。」我起身,重新扎紧马尾,哈迪斯洋洋自得,开始领路。
「自尽的人会下地狱吗?」
「没有地狱。」
「可惜了……那天堂也不存在?」
「在信徒的想象里。」
「每个人都会走这么一程吗?」
「会。」
「一模一样的?」
「不是。」
我沉默片刻,又问道:「我现在,死了没?」
「走完才知道。」
「那灵魂会去哪里?」
「机密。」
「告诉我,我保密。
「无论什么情况,去哪,我都保证全力配合。
「但如果不说……我可就有点担心,姐姐工作的难度强度了~
「你看我们也不缺时间消磨,多睡会儿也没关系。
「再说,我好奇心有限,问题也不多……
「所以,告诉我死后我会去哪。」
我玩味靠在树上,散漫地梳理青丝。
「不愧是你。」她感叹着,似乎有些赞许,
「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尽我所能回答你,算上你现在提的问题,只回答三次。
「我想,人死后,灵魂分裂,就像肉体一样,被分解。和其他灵魂夹杂一起,再形成新的灵魂。」
「令人失望呐。」
「抱希望给死后,不如抱希望给身前。
「你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是是是,小向导。我都只剩两个问题了。」我低下头,笑着换过话题,「嗯,这个世界,就是现在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行的?」
「一切和这趟旅程的有关信息都不能透露。」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就懊悔不已,该死,没有问题了。
「因为你身在局中。」她俯下身,捋开我的碎发,轻笑着,「在你抵达之前,我不能透露任何你的未来。我负责引路,不替你走路。」
「的确?」我似懂非懂,「第二个问题你没有正面回答吧,我可以再问一次吗?」
她走得慢了些,「那我问你的问题,你必须全部作答。」
「反正你也不在人间,也无所谓。我有一朋友。他叫涂逍,男生,人白瘦,头发乌黑,长得还算俊俏,但不算高。去年高考完盛夏跳楼去世了。」
我说得极快,喘口气,继续道:
「当时,他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吗?」我心中忐忑,「关于自己……或者关于我和其他人的?」
「抱歉,我不知道。」她沉思着,「他和柯瑶,和你关系很好吧?」
「他算个家人。涂逍是我表哥,只比我大2岁。几个人一起玩大的。」我无奈,停下脚步,
「今天信息量太大了,就走到这吧。
「你瞧这,还有杨柳哇。长得是真是葱茏,像我家拐角那株,当年,我还和两中二病在那里结义呢。里面就有一个涂逍。」
见她点点头,我卧在柳树下,梳理头绪。
目前来看,我生死未知。
哈迪斯劝我观察环境,大概是在暗示。还有第一天说的什么花草,大抵也差不多。现在也只能先走完这些路,刺探消息了。
第二段路很轻松,目前没什么烦心事,几乎和旅游没有区别。
想来想去,又陷入孩提年岁稚子时,和涂逍柯瑶他们东奔西跑,谈笑风生的记忆里去了。
我有些错愕,把脸埋在肘弯。
十三年前,盛夏,响晴,三个等不及电梯的小孩噔噔跑下楼,两女一男。
不同于寻常的呼朋引伴,脚步声哒哒哒,急促而没有停顿,仿佛是什么警报暗号。
「我一定要穿塑料袋吗?」最大的孩子声音懒困,耳朵上挂了一个黑色垃圾袋。
「电视里面那个老二就有一把胡子的。」为首的是个小女孩,信誓旦旦。
「可是涂逍比你大两岁,我比你大一个多月。怎么说也不是逍哥戴垃圾袋啊。
「还有,我感觉我的皮鞋磨破脚后跟了。」另一个女孩儿喘着气,声音更怯了,面色通红。
「瑶瑶,项羽也不一定比刘备小啊,反正谁大谁小没关系,我们结义就行。待会儿回逍哥家拿块创口贴。」白志诚把手伸高,拍拍女伴的头。
「那是关羽和刘备哦,小白。」
最小也是最矮的姑娘,气喘吁吁,过了几秒才接嘴道:「管他叫什么,快做不就完了?另外,和你说多少遍了,不要叫小白,柯瑶最开始还以为你在叫狗!」
话一出口,另一个女孩就羞红了脸。
一阵手忙脚乱,三个小孩一齐背靠水塘,面向杨柳跪坐,从袋子掏出三瓶养乐多,成半弧形摆在面前。
「要把血滴里面去吗?」
「我才不喝血嘞,还是加土进去吧。那个,哥我撕不开。」
「猪力气都比你大。另外,夏天物业会撒农药的。」
「那就把土擦脸上吧,像酋长一样。」
「酋长是什么意思啊,晴子?」三张眼下乌漆抹黑,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就是森林人里的老大。」白志诚笑嘻嘻,「干杯吧。」
「还要说誓词的。」柯瑶赶忙补上一句,「我也放在袋子里了,怕你忘了。」
「瑶瑶的点子怎么会忘嘛?你这么厉害我才舍不得忘。」白志诚跪在中间,挑眉回应涂逍的白眼,改作单膝跪地,举杯。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每年每月每日都是朋友,永远一起玩!干杯!」
童声穿破慵倦夏日,和风向后袭来,捎着荷叶的清香,吹皱池塘,舞弄柳絮,落得三人半白头。
知了吱吱叫着,仿佛下一瞬,三个老头老太,也会端端立那儿话当年。
2.1
当然啦,世事无常人生茫茫。
过去的构想迟早被岁月冲得七零八落,人还是得往前看才是。
就比如这段路,从方才的魔鬼模式调换成了魔法模式。
啊,之后是不会更糟了吧。
除了开头的鹿,早晨一醒,我又遇见了一个气特别大的小白孔雀,一只火红火红的赤狐,我报复性疯玩,不亦乐乎。
这里颠颠倒倒,神奇梦幻,简直可以和彼得潘老家媲美。
火红的狐狸尾巴尖一抹鲜红,常伪装在灌木丛,诱骗其他动物凑上瞧瞧。
那只傻孔雀,总是被耍,傻愣愣扑个空。气得雪白的尾羽一颤一颤,两只爪子刨地机似的追着狐狸啄。
我和他们,或者再加上些三只脚的山鸡、戴耳环的兔子,甚至还有长颈鹿和飞猪。
追追打打,鸡飞狗跳。谁也不需要饮食,没有生存的忧虑,可依旧生气勃勃。
林子尤其之大,无所不包无奇不有。情境常常猛然变换,一会儿露天剧场,一会儿花园迷宫,灵兽层出不穷,乐趣多多。
我们迷了路,坐在石头上歇息。
「你不是向导吗?怎么还不认路?」
「人家还是第一次呢。」没想到哈迪斯嘟起嘴,开始摆烂了,「每个灵魂向导都是定制的,都是群只有理论经验的家伙。」
「这点水平还自称冥王哈迪斯,啧啧啧。」
「那名头我基本全乱编的,别管了嘛。凭经验,应该会有什么东西弹出来帮忙指路,现在只要等就行。」
「乱编还敢编这么显眼的?」
「因人而异。包括外观也是。看见你,自动生成的。你好奇心比较重,取类似的名头容易引你上路。」
「我感觉你看不起我。」我双手抱胸,蹙眉嗔怪道。
「没有。我很欣赏你的。年纪轻轻,思维活络,体力和脑力又相当优异。心境也算成熟。」她伸直腿,
「可你又为什么会来这呢?之前的东西都不要了吗?」
「说什么呢?听得人头晕。」
「你答应如实回答我的。请对我诚实。」
我眉眼低垂,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想要不想要,也没多重要吧。哪是想不想的问题,那是能不能的问题。
「我对我的所作所为,不以为耻,亦不以为荣。
「因为我做的既不正确,也算不上勇敢。却也不算错误与懦弱。」
我说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期望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我想这就是无能者的无奈吧。有时候不是想结束光明的未来……看那里,有企鹅!」
「你这打岔本领有些烂啊。」她无奈道,顺顺衣褶,打了个跟着企鹅走的手势。
我兴奋极了,挤进企鹅中间,闹腾不行。领头的企鹅追着蝴蝶,两只小脚哒哒哒地跑,萌翻了。
队伍中的企鹅也对我十分好奇,仿佛把我认成了它们的远方亲戚,友好而不越界,拉着我跑。
「确定这群憨憨靠谱吗?哈导?」
「哈导?」
「嗯。哈迪斯导游。」
「我特么是导师!」
「知道了哈导。」我回头笑着,不小心撞上了前边的胖企鹅。
哈哈,还真是美妙的经历。树林子很大,企鹅似乎带着我们绕来绕去。
一连几天,蝉鸣声声,绿枝摇曳,我们追着黄蝴蝶,若即若离,就像追着什么魔法与梦。
当晚,我们夜宿池畔,简单休整一番。
「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她志得意满,扇着芭蕉叶。
「一个还是一串?」
「放心,难受我会适可而止。」
「多谢。」我眨眨眼,「哈导请讲?」
「你是从什么时候,确认我非人类?你幼儿园后基本就没听过希腊神话了,而且,你看的译本,音译也不是哈迪斯。」
「这个。我打开头见你镇定自若,就有些讶异。不过只把你当和我境遇相似,不过心中有什么执念的人。至于哈迪斯哈得斯,动动脑子连串起来也不难。」
我踢踢石子,「不过,最终想起来还是在第二扇门那。那扇玻璃门,左边镶的画,我认出来了,是戈雅的《农神食子》。
「农神害怕自己的孩子打败他,所以大地女神每生出一个孩子,农神就会吃掉。」
「而宙斯却暗中被石头调包,偷偷长大成功弑父,解救手足。从这联想到他哥哈迪斯?」
「没错。」
「可你怎么看得出那幅画讲得正好就是那个故事?一个老态龙钟的畸形男人吞掉婴儿脑袋,也不会迅速意识到讲了什么吧?」
「中学看过那幅画,当时挺热衷的。性情有些不服管教。对这种血亲相残的文艺作品,颇感兴趣。」
「和你发生矛盾的,是你母亲吧?」
「嗯……她也没犯法,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里恶毒后妈。
「那时候很愤青,觉得她错得一塌糊涂,管得又特别特别多。还只洗脑不教育,我特别特别不服,巴不得掀桌子唱反调。
「其实吧,她不过理解不了而已。」
我渐渐别过头去,无可奈何地承认,
「她比我想象的要脆弱。」
相传,城里有个窈窕美人。她靓丽,年轻,富有活力又善于享乐。十九岁打工那年,她与一名俊秀书生一见钟情。
经过一系列鲜有人知的事件,两人纷纷坠入爱河。
事态逐渐发展成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架势,抗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的情侣在男方毕业不久火速成亲。
不久之后,丈夫离开了新婚妻子,北上学医深造。
妻子则留在小城,同时打着两三份工帮付学费,也为小家庭存储积蓄。两人一南一北,一样的穷。
不同于常规的相思,分隔的两人都未体会到小说里深刻的哀愁。妻子更是精神抖擞,疲累而心有所依。
只是等重逢时回首,方才发觉,过去的日子,竟是那般的艰苦与寂寞。像含一颗润喉糖,刚入口时尚未意识到,过了不知多久,才发觉舌喉满溢的凉。
三年后,丈夫终于学成归来,书生成了医生,虽说只是个被挤到偏远分院的新人,但还满是豪情壮志。
两人如胶似漆,一有空闲就四处周游。妻子是个不消停的主,逛街野营都是斗志昂扬。
没过多久,二人诞下一女,取名白志诚。
这是个有些老套的故事,可的确是白旭和涂娇的岁岁年年,也是白志诚人生的前传。
白志诚喜欢听大人们讲以往的故事,尤其喜欢听姨妈涂艳讲自己的父母。
涂艳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像放电影似的,把白志诚爸爸妈妈的往事说得轰轰烈烈。
她还喜欢看父母的老照片,尤其是白旭书桌上小相框里的那张:两人应是在秋冬季的古城。
涂娇穿着丝袜粉短裙站在石墩上,弯腰凑在白旭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笑语嫣然。她的外套白绒绒,映衬着卷发格外乌黑亮丽。
而白旭则披着卡其色风衣,意气风发,小心回望身后的恋人。
看着还有点像狐妖和书生。
白志诚一直很想弄明白父母是怎么个「一见钟情」法,他们似乎除了脸好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两人的故事也恰似一首无规则的诗:稀里糊涂,仿佛有什么关键被遗漏了,导致逻辑链条缺失。
到底是怎么喜欢上的?她喜欢缠着父母问所有的细节。
可涂娇只会告诉她,是白旭来她打工的店里搭讪,再把她追到手了。而白旭却声涂娇胡编乱造,明明是她主动暗送秋波诱惑他。
等到白志诚发问到底是哪的店,「搭讪」什么意思,小夫妻就打情骂俏起来。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就让白志诚忘了自己在问什么。
不过白志诚猜测是母亲主动——她做什么都热情洋溢兴冲冲的,死缠烂打追白旭应该是不在话下。
涂娇强悍又热烈,游乐场里什么都争着玩,苍蝇蟑螂大蜘蛛,一个拖鞋飞过去。
白志诚有时都担心,蜘蛛精要是遇见了涂娇,能不能绝处逃生。
对啊,妈妈这么厉害,她怎么可能会害怕呢?有什么是值得她害怕的呢?
应该是别人怕她才对。
就比如,大人告诉白志诚,涂娇怀孕时活脱脱一个恶霸,这个不行那个不准。给女儿取名也是凭一己之力逼疯几家人,把外公气得话都说不顺溜。
「本来白旭提的那个白晴霄,多好听啊。我们都挺喜欢的,可娇儿说那名字笔画多你学不会,没两下被她否决了。」
「那你们为什么叫我晴子啊?」
「就是因为白晴霄啊,我们都好喜欢这个名字,就把它改成小名了。」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外婆都和我说了。」涂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抓紧涂艳的衣摆。
「你生日在农历立秋,所以是在刘禹锡的《秋词》选出来的。」白旭从麻将桌走来,揉揉白志诚的小辫子,
「志诚也是好名字,出自‘志诚昭明德,清静见于真’。」
「老爸你起名到底是翻字典还是翻诗册子啊?」
「白志诚你别老缠着涂逍妈妈,人家涂逍好不容易见上一次。阿旭你带她下去走走吧,也帮忙带瓶红酒,谢谢啦。」
「没有没有,是我找晴子聊的。」涂艳摆摆手,看见涂逍有些委屈的小脸,哭笑不得,「逍你都是小学生了,别还是吃小妹妹的醋。我明年带你去盐城玩,好吗?」
「我没生气。」涂逍环抱涂艳,「你不用带我去那里。妈,可不可以,就在这里多陪我一天?」
「白志诚这么磨蹭干什么,东张西望像什么样子?鞋带学这么久还不会系?快和你爸出去啊!他妈的一手烂牌打什么东西。」
涂娇话一出口,外公外婆脸一黑一白。
果然,涂艳说得没错,还是白志诚妈最为凶悍。
「嘿,跟着我。」白旭拉起她的手,关上大门。
「爸,为什么妈那么凶啊?」小女孩把手插进红艳艳的羽绒服口袋,
「而且她也不凶涂逍……你们是不是更喜欢他啊?」
「当然不是。」白旭扶额,无奈笑道,
「我们都很爱你和涂逍啊。但是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晴子也爱所有人,对吗?」
「可他以前是在哪里长大的啊?我都记不太清了。」
「涂逍是四岁和姨妈一起从B城来的,你当时还小,不记得了。
「过完寒假,他就要转学到我们家附近来上课。
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楼上,可以和你一起玩。外公外婆也会多来我们家,看看你们两个。」
「我现在也是四岁吗?可是我更想和柯瑶他们一起玩,我感觉我好像不太懂表哥。」
「嗯,你四岁半了。可以试试多了解一下?
「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一起玩拼火车,他很照顾你哦。」
「你喜欢涂逍吗?」
「嗯。」
「那我也会喜欢他的!」白志诚笑盈盈,哈出白气。
与大多数小孩不同,白志诚从小,似乎就不懂吃醋。
相反,她甚至会鼓励大家忽略自己。
比如,散步时让白旭和涂娇手牵手,自己走在旁边的矮护栏上自得其乐。
可涂娇却非常粘着白志诚,牵起手来握得白志诚直冒汗。也不多想什么,大剌剌,让人不好拒绝的粘着。
这可能促进了白志诚很难感受到自己地位被威胁。
即使涂逍使她不再是唯一的小孩。她依旧有六个大人照顾她:白旭涂娇,外公外婆,姨妈涂艳和舅舅涂铭。
爸爸大部分时间在工作,剩下的时间全家一起玩。
妈妈是个精力旺盛的全职太太,没事就带着白志诚爬山赶海追风逐浪。
外公外婆则两周找她两次,不是给她买肉包子就是买三明治,总怕她吃不饱饭,或者因为不喜欢幼儿园的菜饿着肚皮。
后两人都在外地,虽不常见面,但总会给白志诚买各式各样的发饰玩具,夸她漂亮机灵活泼聪明,夸奖一箩筐一箩筐,让她飘飘然。
可就算锦衣玉食百般呵护的娇小孩,也是做不到无忧无虑的。
她反而担忧自己是被偏爱的蠢材,成为童话故事里那些又蠢又丑的配角。
的确,在白志诚的家里,爸爸博学,妈妈骄矜。
她既不是国王最漂亮的女儿,也不是父母双亡被虐待长大的孤儿。
父母都是正常人,不是醉鬼,不是残疾,没蹲过牢,没有背景,没有家产。
这让她怎么成为天选之子?!
她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天地之大,竟无我白志诚容身之所!」
自从涂娇白旭把历史演义融进睡前故事,白志诚就常把被子披上肩膀,把台灯扭曲成刁钻的造型照亮身后,一副大义凛然的悲怆模样。
看着励志故事里一个个底层逆袭的热血传奇,或者公主王子的幸福生活。
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设定像那种没事找事的恶棍。还不是最坏的那种,是那种又弱,又没品的角儿。
「连刘邦勾践那种恩将仇报的小人都比不上!」一想到这里,白志诚就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反观涂逍,他不能天天和妈妈见面,长得清秀,成绩又好,还会弹钢琴……不知道为什么,大人好像都对他很好,但,更像是怜惜。
她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涂逍。
那时候她才两岁,词儿都不会几个。那时的事儿,似乎也只记得这一件。
她记得那天自己刚被带回家,那个男孩蜷在餐厅墙角,泪眼婆娑的,嘴里含着奥利奥。要不是她急着喝水,绝对不会发现他。
涂艳在客厅,搂着涂娇脖子痛哭流涕,嗷嗷直哭。嘴里咕噜咕噜,好像魂都被一点点抽走了。
涂娇陪着她,眼泪也簌簌地流。
白志诚哇哇叫,拉着大人看这个未知人员。
他瞬间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白志诚至今都模糊记得,那种异样又难过的气氛。
涂娇打颤儿把女儿拉到怀里,说「晴子,这是你表哥,叫——」
「叫涂逍。」涂艳抢着说道,带着重重的鼻音,「逍逍哥哥。」
「咳咳?」她傻傻笑着,对这人即将成为她学习上家庭争端的导火索一无所知。
每次被涂娇训,都是学涂逍学涂逍学涂逍。也不管涂逍本尊,有没有在一旁围观。
天呐,这真是令人绝望。
在又一次鸡娃中,白志诚垂头丧气,一板一眼在涂娇面前分析。
「你看,我这种一般般的角色,是学不过涂逍那种主角的。」
「你就知道找借口!你这明明就是不认真!你哥优点你一个都没学到!
「我警告你啊白志诚,你再错这么多,这个暑假就给我哪都不要去。
「好笑了,我当年做错了一道题,外公都是要罚跪的!
「涂艳和你这么大都会给弟弟妹妹做饭了。我这么大也会买菜切菜照顾弟弟,你别觉得别人夸你几下就好了不得啊!
「我和你这么大,哪有大人专待在家里好声好气给你辅导学习?哪里有人!
「你这个条件有什么脸说不是你不努力!
「天天就知道玩!就知道疯!
「就你这个态度,还天天叫什么要吃冰淇淋,我看你有脸吃饭都是奇迹!」
「你不服找你爸妈叫啊,和我吼什么吼……
「你不就是趁着只有你一个大人,才和我说这些歪理。书里才不是这样讲的,你就是欺负我没你会吼。」白志诚越想越气,咬着舌头忍着,怕自己气出眼泪来。
「你还哭?!你有什么资格哭?你什么态度啊你?
「别吃饭了……我说不!要!吃!饭!」涂娇一字一顿,手打在墙上。
白志诚庆幸自己没多吃,她有些想吐。
「不准哭!哭得怎么这么丑?!滚回你书桌练字去!别想给我逗戏哈!」
白志诚屏住呼吸,可还是哽咽不停,哆哆嗦嗦跑进书房,抑住怒火轻轻关上门。
藏在桌子底下,捂着嘴号啕大哭。
「她那么喜欢涂逍……有本事当他妈啊,然后把涂艳阿姨,或者外婆给我……」白志诚思索得断断续续,
「我白志诚,三天不理涂娇。谁说谁是猪,哼!」
白旭那晚九点多到的家,累昏昏地听涂娇自怨自艾,抱怨女儿多么的不懂事,带小孩多么的辛苦。
一问到底什么事,七岁小孩数学只考91。
「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种样子还吃什么饭?!」
「这有什么?
「涂娇,别和你原生家庭一样差劲。
「少打麻将,别当我眼瞎。」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爸妈?!
「你算什么东西?你根本就没有教你的女儿!那是你的女儿!」
「你们别吵了,骂人是不对的!」白志诚擦干眼泪插进对话。
「我们没有吵架,你回房间睡觉!」
这一句,白志诚父母倒说得异口同声。
……
两个家长稍有收敛,却还是打回原形,在客厅里骂骂咧咧,冷嘲热讽。
涂娇时不时传出几声尖叫,好似厉鬼。
白志诚躺在床上,客厅里漏进来的灯让她很难睡着。
她静静哭着,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哭什么。
夜幕暗一点,再暗一点就好。遮掩住那恶心的鸡零狗碎,模糊掉那些怪叫与不堪。
再暗一点,再静一点,说不定她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对啊,涂娇怎么可能会怕别人?怎么可能会被打垮?
她那么强势,那么偏执。
应该是别人怕她才对。
没错,这就是白志诚的家庭:白旭克制,涂娇强势,涂艳浪漫,涂逍体贴,外公性急,外婆慈祥。
「那我又是什么呢?涂逍很温柔,可要学他,感觉没什么好玩的。」白志诚在被窝喃喃自语。
「我也不想和现在这样,和白痴似的……像个假人。」她一个翻身趴上枕头,「我到底活着干嘛的?」
这个问题对她七岁的大脑十分新奇,她来了兴致,又滚到床另一头苦思冥想。
这真是个催眠的问题。
一晚又一晚,将她哄入眠。
2.2
睡觉简直是天底下最美的事儿了。
可惜灵魂似乎是不用睡觉的,时光流逝,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真是令人难过。
脚踝那不知怎回事,略有酸痛,冰得发僵。
「你有故事吗?」我翻身趴下,手支着脑袋。
「之前是天界信使,后来无聊,就开始作阴阳两界的向导了。」
「真巧,我也是无聊,就跑来阴界转转了。」
「乐子人?」
「不不不,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乐子。我是指人间。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梦境。
「金融、法律、家庭、道德、荣誉、风俗、节日、宗教、文娱,没有一项不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没有一项是实际的。
「一切都是地理的成因,利益的驱使,生产力的变化。
「普世价值中的是非成败,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空间的转换而转换,随权力的迁移而迁移,他人的评判永远是最不足挂齿的。
「而大众所认可的人生赢家,不过是在时下多数人标准中达标人群。换言之,是他人虚构的概念游戏中的赢家。
「可是,但我把我的评价标准转换或者倒推几百年前,又或者前进几百年,转换文化圈,变换人种甚至物种,总会找到我为主流的地方。
「不过更简单的方法,还是自创规则喽。
「所以,可能在某种意义上,玩家才是赢家。不过不管这对不对,我也是更想当玩家。‘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这语气怎么就这么酸呢?狂妄又无可奈何的。」
「哈哈。不过我一家之言。我们都在这几日了,还是很懵,今天夜里也睡不着。
「这些话我很少和人说,说了也大多拿一副小子不成天干正事的眼神打量我。
「可我却总感觉,你是懂我的。」
「很少,至少也有人会听嘛。」哈迪斯眉眼微垂,「我其实也不算全懂。」
「我也常常不懂我的。我从来都不算完完全全了解自己,却又总因为别人不够懂自己心思感到气愤。
「我明明自己是谁都不懂,可却总想让别人明白我是谁,明白我不想干什么,我不想让他们管什么……」
「他人即地狱。可在人了解自己之前,谁不是地狱?人说白了也是个体,生而孤独,也必将孤独。」
「世另我。和你说话,简直就和自言自语似的!」我惊喜道,感到颅内一阵发麻的昏沉。
空气里荡漾花草的清芬,荧光细细碎碎,像小烟花轻盈开在水里。我却感觉一阵被深海淹没的沉。
我疲倦地翻身仰卧,声音愈渐微小,发问道:「哈导,我头昏得厉害。好像不是困,还有点冷……哈迪斯,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立刻警觉起身,视线扫遍我全身上下,正察视着我,心事重重。
我眯着眼,精神实在虚弱,仿佛魂魄散开了。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甚至出现幻觉。
夜幕低垂,湖泊与树林撕裂了,灰黑墨蓝渲染开来。我晕沉沉,上眼皮耷拉下来,仿佛身体在慢慢消散。好疼,好晕。
一片黑暗,空间显得极其辽远,有时却又显得逼仄压人。
我哽咽着。原因不明。或许是激素失调?
很黑,但我一向是不怕的。在黑暗中哭,熟悉安全,悲伤也少了惊惶。和从前无什么差别。
「白志诚!」她的声音把我拉入现实。
我擦干眼泪,望见前方,密密麻麻的灯光,五彩缤纷,遍布整个空间。这里的墙壁似乎全是镜子,里面的小火花穿梭着燃烧,啪啪作响,划过彩带般漂亮的弧线。
神智依旧是懵的,现在还能发烧?
「白志诚!你清醒一点!」女声响亮而急促,「我在另一头,你别动,我来找你!看到我,你就一把抓住。」
抓住……抓住……抓住。
回声此起彼伏。
我扇了自己一耳光,企图改善发黑的视野,「你在哪?」
「我现在是压缩式的本体,和夜灯差不多,还记得我的发色吗?就那个浅金的。我快到你这边了,撑住!」
回音交错,我听得费力,意志涣散。
混乱,仿佛一切都那么混乱。五彩缤纷的小烟花咻咻擦身而过,好似那擦着的是裸露的神经,烧灼刺激本就浑浊的思绪。
过去种种记忆,像碎玻璃一样出入我的脑海。开心的,难过的,愤怒的……
我一声怒吼,掐着手背死盯前方,终于发现一团柔和的浅光向我靠近。
一把抓去,刹那间,她化作人形,接过手将我拉入怀中,我却感到越来越衰朽,像燃过的蚊香,松松垮垮,神智模糊。下一秒仿佛就得随风而逝。
她把我夹在胳膊下,四处寻找出口。火花噼里啪啦窜着。我同丢了魂一般浑身疲软,各色强光怒放眼前,火星子纷纷掉进心里,把情绪染得百感交集。
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眼底上场下场,眼花缭乱犹如一台舞剧。
那是爸爸妈妈吗?姨妈,舅舅,外公,外婆……
还有,太爷爷太奶奶?
那是……我?和涂逍柯瑶一起?
「别走……别走我们就停在这里。」我拉着哈迪斯的衣袖,语气迷离。
那个「我」在和他们说什么呢?
「就停在这里吧。」我轻轻呓语,「到这就够了。」
不,光芒又开始变幻。
我伸手抓那些剪影,却徒劳穿了过去,仿佛那是陈旧了的风。
「住手……暂停,暂停,不要想了。怎么停下来?快来人救他!
「你发什么疯?考到江大,好不容易熬成年了。你知不知道柯瑶还在等你?」
「白志诚!」嗓音微哑,有些破音。似乎喊了很久。
哈迪斯扯起我的发梢,强行把我的眼睛对向他。
「白志诚,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离开,就现在。你冷静下来,我尽全力带你回轨。」
我泪潸潸,浑身颤栗,神志依旧模糊。
还是晚了,空间漫灌各类的花火炮仗,点燃整片黑幕。哈迪斯立刻挡住我,用背抵住盛放的焰火。
那不是焰火,那是我的人生。
我转过头,涕泪不知缘由的肆虐,渴望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白志诚别回头!镇静下来,我们可以逃出去的!」
她扭过我的下巴。他双手湿湿的,按住我的肩。
不清楚粘的是血是汗。
眼前的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膝盖都有些发颤。
反观我只是几处擦伤,人却同幻灭了般空洞。
「实在……实在不行你先跑吧。反正我人都没了灵魂什么也——」
我被甩了一耳光。吐血的却是哈迪斯。
「你再说这种话我先杀了你!」
她几乎带着哭腔,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撑开。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战战兢兢,集中精神。
而空间边缘,却猛然灌进浅青的液体,滔天滚滚,腐朽一切。冰火两重天,上是群芳争艳,下是惊涛拍岸。
如果是个局外人,还真是个瑰丽壮阔的风景。
美丽,实在美丽。
我们像两粒沙,等待着淹没于深海。
我却异常安宁,安慰地摩挲她颤抖的手,犹如快入睡的婴孩。
她扑过来搂住我,扭曲我们的形状。
「得救了。」哈迪斯声若蚊蝇,轻轻荡入我的耳朵。
应该是真的吧。我们,逃出来了?
左脸火辣辣的疼,分外真实。
我转头,迷糊见她侧躺于我手边,心中莫名一阵欣喜。
幸好,我们得救了。
(三)
3.0
「……得救了,涂逍我爱你!」白志诚边道谢,边把涂逍拉下楼。
呼哧呼哧到门口,女孩摆回飞到下巴边的正红发卡,整理头发,甚至练了练紧绷绷的脸。
「你走前面,我妈不会凶你的。」白志诚玩着手指,讪讪低下头。
涂逍轻叹一声,向涂娇解释一番。
「你又要出去?这个暑假你都出门几次了。没说你啊,逍。白志诚你知不知道你过几天就三年级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乱跑,也不知道陪陪家里人……
「信不信我把你鞋子全扔掉?我们又不是没带你出去旅行……你看柯瑶,人家都知道在家里给长辈削梨子吃。」
白志诚心下叫苦,却道:「妈,朋友圈里也只看得见好的。再说,你也不让我碰刀啊。要不我给你剥颗糖?还是你要黑巧?」
「好啦,我们6点前肯定会到家。暑假也快过完了,阿姨就让小白陪我去书店吧。」
「妈你就让我出去玩嘛。我回来给你带凤爪。」白志诚抱上母亲的腰,头埋进她肚子里。
「我减肥,晴子别买。
「怎么没戴我新给你买的那个helloKitty的发卡,粉嫩嫩的那个?你不是说过你喜欢那只猫吗?」
「啊,顺手就戴了。你们买的都喜欢。」
「说了你外婆买的那个蝴蝶结太重了,夹不住头发。喏,我帮你把这个摘下来。」
涂娇取下发卡,抚摸着白志诚的头发。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女孩已有些按耐不住。
「涂逍你看紧她,她惹你了就和我说,我帮你说她。」
涂娇无奈蹲下,抱抱两个小孩,「还有你,听表哥的话,要是我再看见你强迫人家玩抓娃娃机,你以后都别想出门了。」
「妈,你没有人性。拜拜!」白志诚双手叉腰,眉眼弯弯。没等涂娇缓过神,只感到脸被亲了一下,女儿就拉着涂逍跑了。
涂娇独自伫立在冰箱前,听着走廊上渐行渐远的足音,想不起自己要拿什么。
「你去里面看书,我在这练滑板。玩累了进去找你。」白志诚简练说道。
「阿姨迟早会发现你没听她的话。」
「风太大我听不清~」她仰望夏末蓝盈盈的天,燕雀高飞,滑翔的弧线同乐谱似的优美。
女孩兴高采烈,一边走一边转圈。
「眼睛看向别处,当然听不清。」涂逍踢起碎砖,咯哒咯哒敲着地面,一碰就是一声长叹。
「其实是听得清的。」白志诚站直了,神色尽是真诚。
「那还不是跑这玩了?」
「等我练熟了再向她证明滑板危险系数一般,到时候她就会让我玩了。」
「我先进去看书了。有什么需要到转角的书架找我。」涂逍微笑着,小臂轻轻朝她挥舞。
「和他说话,简直比猜字谜还费脑子。」白志诚想着,「明明一起长大的,还是感觉迷迷糊糊。」
一只脚向前蹬,放回滑板,半蹲,向后踩,翘起前轮,转弯。
再用坡来玩一会儿,向下冲,落地转弯。
风呼呼吹过耳畔,把视线都模糊了。白志诚痛快淋漓,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迷恋这种速度带来的沉醉感。
青草味的疾风,蜂蜜色的阳光,棉花状的云朵。这就是她儿时所以为的幸福。
「晴子?」
她吓得跳下滑板火速回头,「妈?」
还好,那是柯瑶。
「我在书店遇见你哥了。和我姐姐一起。
「她先和别人逛街了,我们分头行动,过一个小时再一起吃饭。」
白志诚捡起滑板,和女伴一起坐在长椅上。
「不过你刚刚真的好酷哦,像水上漂似的。」
「冲起来确实爽。我还想学怎么在半空让滑板不掉下来,那样就像海豚一样,嗖嗖嗖。」
「是在云海里飞的海豚啦。」
「好帅~」两人不约而同道。
「感觉我旅行回来后都没怎么看到你诶?」
「还不是我姐,她现在快高三又厌学了,天天在家里歇斯底里。
「闹起来,还拿美工刀对着妈妈。
「爸妈和姐姐天天吵架,我妈气得,把姐姐书桌的桌布拽下来,上面的笔筒试卷什么全碎一地。
「姐就把茶几上的东西全踢下去了。
「其中一个果盆到我了,他们就先把我送到其他地方暂住。快开学才送我回来。」
「为什么要吵架啊?」
「好像是我姐不想学了。
「反正我家一直是这样。我姐比我大十岁,不是在寄宿学校就是在家吵架。
「我基本没有和她聊过天。她其实,基本就是瞪爸妈时顺便瞟我一眼。
「这次她马上要出国了,爸妈让我们单独告别,但怎么说,她不是盯手机就是偷偷瞄我。」
「我爸妈也总是唧唧歪歪的,我妈生气,也喜欢乱摔东西呢。」
「我不喜欢我姐在家的样子。感觉下一秒就要开战了。有时候误伤到我又吵个没完。
「而且……她看我的眼神,就和我是什么,虫尾巴一样,《哈利波特》里面的那个。」
「哎呀,你才不是他。你很勇敢,有原则的。哥哥姐姐嘛,谁都搞不清……
「我表哥只比我大两岁,还成天一起玩,我都不懂他。」
「就是涂逍,对吗?」
「嗯。他倒不和谁吵架。对我和干爹似的有求必应。一点都不欺负人。」
「你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吗?」
「我记得看过一点郁达夫的?我和他看书区不太一样。」
「我在书店里,他捧着的是《人间失格》。我姐还挺喜欢那本书,缠着他聊呢。
「我只听过一点太宰治语录,但真的好讨厌那种……那种软弱。」
「你们聊什么呢?」涂逍走来了,「我心静不下来,读不进书。」
「瑶不喜欢你读的《人间失格》。」
「我也不是很喜欢。」他若无其事,眼睛四下扫着,「白志诚你膝盖是不是摔破了?」
「真的吗?我都没注意。」柯瑶立刻把视线转了过去,在单肩包开始翻找东西。
「可能你看错蚊子包了吧?你不提我都快忘了。」白志诚驾着二郎腿,把下面那条腿严实挡住。
柯瑶还是一丝不苟翻出清凉油递给白志诚。
「谢谢,但我没事的。瑶抱一下就好了~」白志诚扑在柯瑶身上,和她道别。
「开学见喽!」
「拜!」
「腿还好吗?」
「能走。」
「我看见青了一块。还疼吗?」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摔跤还真是瞒不住你啊。」
「了解你作风罢了。」他走得晃悠悠,「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这些阿姨不喜欢的事。」
「我乐意嘛。」
「不知好歹。」他低声道。
「那逍哥想让我如何知好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爹最近教我的。」白志诚也不恼,笑容明媚,「不玩这些?她谈恋爱还和我爸骑摩托乱窜呢,我玩个滑板而已。」
「可她好歹关心你啊。」这句话顺着晚风,无声溜进了缝隙。比方才更加小声了。
「哥们,我这次是真听不见了。」白志诚停在路口,机车川流不息。
「也没什么,有点想我妈了。」
「确实,」女孩仰天长叹,「过完年她都没回来过了。
「你还记得她走的那天晚上吗?路都结冰了,你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拽着她大腿不让她走,哭得和快脱水了似的。」
白志诚回头笑着,夜已变得蓝紫,她的手腕被涂逍抓住,表哥咬着嘴唇,微微泛白。
「没事的,我还在这。」白志诚笑嘻嘻按住他的双肩,蹦蹦跳跳,「柯瑶也会在的。她暑假找不到你人都超级郁闷的。」
「别把我和涂艳的事告诉他们,一个都别说。尤其是柯瑶。」
「啊?」
「先过马路,你就答应我嘛,」涂逍捏起白志诚的手,「我帮你补暑假作业。」
白志诚抬头望着他,男孩眉眼盈盈,道不明,却只觉着漂亮,柔和。
路灯暖暖的,穿透叶的缝隙,点亮了回家的路。
傍晚行人熙熙攘攘,仿佛都醉在了橘黄的灯光中。
白志诚突然觉得,涂逍的眼睛,就和这灯光一样的难以解释。
「哦……我不说就是了。我没什么作业。」
「一言为定。不能说出去哦。柯瑶也不能说。」他比了个手枪手势,口气故作轻松。
「嗯。」白志诚难得正经,小手放上表哥的肩膀,「你难过,随时找我。」
他突然笑了起来,声音脆脆的。眼角似乎都要出泪来。
缓了一会儿,他又说道:「真要这样的话,你会被我烦死的。」
「是逍哥就不会烦死的。」她板正面孔,对涂逍说道。
3.1
涂逍没有像白志诚所预想的那般找她诉苦。年岁渐长,白志诚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涂逍会和她混一起玩?
的确,涂娇有时会让涂逍顺带照应自己,可是,他不烦吗?
想起之前那个不停问问题,什么都要试试的自己,白志诚自己都嫌闹腾。
即使这样吵嚷,涂逍都没有和自己妈妈告过状,也很乐意地陪着她玩。
虽然他们现在也可以玩些别的,可他似乎不大和同龄人交往。
见到涂逍的都说,他长得很漂亮俊秀,性子文静,像个小姑娘。不知道怎么会和白志诚这种活力宝走街窜巷。
白志诚、柯瑶、涂逍,身高逐个递增,闹腾程度却是反着来的。
白志诚也意识到,表哥哪都好,可他从来没有把朋友带回家过,她也叫不上、想不起他任何一个兄弟。
不同于她自己这般不懂事儿还爱唱反调活跃分子,涂逍似乎,总那么成熟,一副乖巧斯文的书生模样,有些胆怯怕生。
涂逍不喜欢过生日,全家也不庆祝他的生日,只在秋天庆祝他的改名日。
白志诚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统一口径,告诉她8月31日就在开学前一天,不适合撒野。
此时若再追问,就得遭涂娇训斥,还得被威胁不准问涂逍这个问题。
有时候白志诚总认为自己说不定是什么黑帮大佬的女儿,为了安全隐姓埋名,然后成功长大再去继承亿万家财游历人间。
而在她的白日梦里,涂逍,就是她的保镖小弟,身负重大机密的那种。
大概是白志诚做梦把自己也给唬住了,她时常误把自己当成大侠,见义勇为替天行道。
到了三年级学年末,她也就这么稀里糊涂把自己送进了老师办公室。
实话说,白志诚对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印象早已有些模糊了。
要不是因为那件事过后,她成了校园传说里的暴力女,个子小脾气暴,还携带跨级生事的光荣战绩。
谣言越传越离谱,与她其余的活动八卦联系一起,才让她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干过这么回事。
可记忆往往随光阴流逝,像老旧的布带,褪色,泛起斑斑点点的空白,冲散成断断续续的碎片。细枝末节只被有心人珍藏在怀。
白志诚只记得当时腹中空空。不记得为什么柯瑶不在场,不记得为什么涂逍会在楼梯口。
可能是学年快结束了,或者中午的猪排油腻得难以下咽,白志诚极其烦躁。
今天很反常,涂逍没下楼找她和柯瑶。她没等几分钟,就不耐烦招呼柯瑶逆流而上,去捞人。学生摩肩接踵,她凭借小巧的体形在人群迅速穿梭。
「你别急,小心点。待会儿我和涂逍在五楼楼梯口走廊最后面的厕所边上和你碰头。等不到你就自己回去。」白志诚对着柯瑶,尽力心平气和。
她实在难以压制自己的不爽。白志诚讨厌干等,尤其是在饿的时候。
「那你快点,本大小姐可没有耐心~」柯瑶微微翘起兰花指,扶着额头。
识别出友人对自己的模仿,她会心一笑,一个眨眼,转身飞奔上楼。
人越来越少,她却还没看见涂逍。
「你有没有点家教啊?」嗔怪声从前头传来,鬼使神差,她随着声音跑了过去。
只看见一个身形和涂逍类似的男生被两三个平均高他半个头的男男女女围在另一侧的楼梯口附近。
他瓮声瓮气一句「对不起」,眼睛死盯地板,似乎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周围学生三三两两,避开视线,匆匆而过。
「婊子养的货就是——」话还没落地,白志诚就忍不住质问道:「朝比自己矮的飙脏话你很自豪吗?」
被打断的男生有些发愣,抬头看见一个小孩冲过来,面红耳赤。
「你他妈管家婆啊管这么宽!是他先撞我的。」
「你以为你谁啊?什么玩意儿跑五楼指手画脚。」
白志诚喘着气,猛抬头,瞪着谈话的两个学生,转头看看那个男生,是涂逍。
「如果你叫得稍微收敛一点,也不至于把楼下的‘玩意儿’逼上楼。」白志诚刻意咬重「玩意儿」几字,气息逐渐平稳。
「你想干什么啊?!」
「他道歉说完了吧?」白志诚歪头问着,「是在这撞了你后背?还是踩你脚了?」
「啊?」为首的男生没反应过来,涂逍就被白志诚拉过来狠撞后背,甩在她身侧。
「扯平了,还没算你们唧唧歪歪半天。他可以走了吧?」
在角落一直玩手机的眼镜男终于抬起头,一幅看戏模样。高跟鞋的声音似有似无,应该只是路过的老师。
「神经病!」那女的脸色发白,顿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字来。
「对不起,我的‘家教’要我做个文明人。不张口闭口神经病的那种。」
白志诚反而慢条斯理下来,脱下鹅黄色外衣,翻折好系在腰间,思考着,「你说,在楼梯间里磨磨蹭蹭叽里呱啦的人要是被撞了,算活该吗?那要真被撞了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逮个比自己小的软柿子絮絮叨叨发牢骚爆粗口,你们觉得这么干的人差劲吗?」
白志诚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清澈,令人迷惑她是否真的毫无恶意。
可说完,气氛还是冷了下来,有些紧张。
她定了定,双手一摊,抓起涂逍手臂往走廊另一头跑,还一边刻意控制音量,说着,「那我们自己玩去吧。」
到了上来时的楼梯口,白志诚气喘吁吁,回头看——还好,他们没无聊到追自己。
没看见柯瑶,白志诚脑子乱乱的,决定还是先下楼。没想到却和行色匆匆的班主任碰了个正着,柯瑶紧随其后,慌慌张张。
「白志诚,我们去办公室。还有你,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好吗?」
「早不来晚不来,人都跑了这个时候叨叨叨。那几个人说逍哥的时候怎么不来?那个又瘦又长的女生骂我神经病的时候怎么不来?还有爸妈,今晚又不能早点赶回去了……」
白志诚越想越烦闷,哇的一下哭个不停。
那天办公室的皮手椅,都被白志诚给坐热了。
她倒好,什么也没听进去,光吃老师递的葡萄干。
老师一张口白志诚眼泪就哗哗流,吓得她老师也手忙脚乱,又是递纸又是拍背。
老师的声音很好听,清晰又柔和。
关于义气,理想,现实,冷静,审时度势,点到即止和适时忍让,老师都说了一遍。
白志诚听得迷迷糊糊,眼泪是止住了,饥饿却一如既往。
她基本只听清了「不要冲动。」「你是个好孩子。」「是的,你可以吃我桌上的葡萄干。」
「晴子是个好孩子,但是下次碰到问题要和老师说,要借助大人的智慧。」
老师把白志诚抱在怀里,「今天就到这里,你和你表哥一起回去吧。小瑶也在门口等你。你妈妈已经知道你会晚点回去。还有,这次期末,要好好考啊。」
「嗯。我以后会先想好再做事情的。」
白志诚闻到老师身上的香水味儿,有些像外婆买的香囊,让她感到非常安心。
她慢吞吞走了几步,突然定住,仿佛终于记起什么事情,回头挥舞胳臂,「老师,拜拜!」
原来老师也没走远,在背后看着白志诚。
眼睛里荡漾着她所不能理解的欣慰……与爱惜?
这个眼神让她觉得和白旭的一个眼神有些像。
就是那个当白志诚大说特说她的理想世界时,白旭的眼神。
「很动人的眼神。」她心想,又有些雀跃地跑下楼了。
「你们俩吵架了吗?」白志诚刚到校门,就察觉到气氛的微妙。
涂逍眼神四处飘忽不定,不停扭着脚踝。柯瑶坐在椅子上,低头绞着手,低马尾显得更加下垂。
「没有,就聊了几句。」柯瑶扑在她身上,「我好不容易说服我妈先回去了,我们以后,就天天一起走回家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以后改成放学到校外,再来等涂逍喽?」
「那好吧。我尽量快点收书包。」涂逍推开铁门,回首道,「白志诚,你注意点,就你那小身板,没必要硬撑。我的事我会自己解决,我是你哥,不需要你帮。」
「我又没和他打架!而且我知道打不赢也会先跑嘛。」
「你还说打架,你掰手腕都掰不过柯瑶!你说你打得过谁?
「还找个六年级的。我看你是找死!」
「逍哥别生气。大家都已经做得很好了,说这些很伤人的……
「不过晴子是不是最近也不太开心啊?感觉很激动。」
「可能是因为我爸妈最近烦的要命吧?天天叽里呱啦的。」
说完,白志诚转过头,抱胸对着涂逍。
「还有,你个老六。姐告诉你,我看见骂娘的,逮一个喷一个。才不管他骂的谁。你不要太自恋以为我没事闲得给你当保镖。」
「是我先撞了他。」
「这就是他把你对着你骂半天的理由?你觉得他说的是人话吗?都快把你弄哭了。」
柯瑶握紧了白志诚的手,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
而涂逍煞白的脸色,似乎也在支撑她的劝解。
「我没哭。」
「啊……对不起,我眼瞎。」白志诚感到了柯瑶的握力,轻轻捏了回去,心虚得耸耸肩。
「晴子已经很聪明,反应比我快多了。逍哥也很温柔,抱抱别吵了吧。
「都不是我们的错啦。」
「嗯。」白志诚感受到柯瑶拍着她的背,瞬间又满血复活了。
「对嘛,而且我最好了,
「还有瑶和逍哥,都最好了!」
「你说是就是吧。刚才我太冲动了。」涂逍低声道。
「咦~瑶你快看那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他肯定早觉得我酷炸了。」
三人嘻嘻哈哈,踏着残阳欢歌笑语,就这么把糟心事丢在了身后。
涂逍还破例请她们吃了烤肠,油光闪闪,香喷喷的,在初夏傍晚显得百般灿烂。
「哈哈,涂逍要被我和柯瑶捉弄一辈子啦。」白志诚内心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内心很幸福。
事实证明,白志诚干得这件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没得到什么正儿八经的表扬不说,还把家里弄得人心惶惶。
涂娇一会儿大骂白志诚说话不过脑,一会儿又板着个脸说她做的没错。
白旭和涂娇背着她嘀嘀咕咕,像街头对暗号的间谍,窸窸窣窣,鬼鬼祟祟。
而那几个高年级的,平日校里校外,也没少惹是生非。
其中的眼镜男,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富二代。不直接做什么坏事,但总有些「道上的朋友」。
学校成了和事佬,晨会上说几句假大空,唱几声真善美。事情也这么不了了之。
「凶晴子的那个女生,还有个弟弟和她一个年级。记得和她说嘞,别出自己教室,离那群人越远越好。」
「和老师说撒,让晴子小逍带电话去学校。出了事儿娇仔你就快赶过去,小旭医院忙,也要赶过去……」
「听说妹夫快升职加薪了?」
「先看好晴子,她心直口快的,真担心被谁报复。」
「我当时就说了叫你们不要在那里买房不要在那里买房,你们就偏要买。你看喽,选的什么野鸡学校,一群的混混。自己女儿怎么办呐?啊?」
「是谁欺负谁?」
「没什么就是小争端。都别担心,晴子小逍会自己学会的。」
「对对,爸妈别担心。阿旭还是个研究生哩,读了那么多年书还会不知道?」
「那手机的事儿……」
「再过一星期就放暑假了,给小孩子手机成什么样子。」
大人们全都嘀嘀咕咕,在饭厅里吵嚷着。
白志诚和涂逍在隔壁客厅吃零食,不约而同假装自己正被电视机前的儿童文艺汇演吸引了眼球。
他们装得很蹩脚,白志诚紧锁眉头,又用遥控器调低了电视尖到刺耳的歌声。
涂娇和外公的嗓门是最大的,说得也多,不用费力去听。
外婆的话不多,声量不大但好在语速慢,有些结巴重复,能听个大概。
最难的是白旭和视频通话的涂艳,前者说话流利鲜少停顿,后者几乎就没法听见声儿。
「我吃完了。」涂逍起身一把拉起白志诚,「她也吃完了。我们下去玩。」
「嘿!」白志诚刚想回嘴,就被涂逍拉出了门。
「我还想偷听呢!」
「说来说去不就那些破事,你怎么管那么多?」
「你不也在听吗?」白志诚叉腰,无语望着表哥——真是脸皮薄,一戳穿就脸红了。
到了凉亭附近,白志诚又忍不住打破沉默。
「我们自己的事情当然要管啦。」
「要是不把这件事闹大,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反正就算你气成那个傻样,也不能拿人家怎样。而且你不也知道那个戴眼镜的家里有矿。」
「看见你一直傻站那儿的样子,就很暴躁。
「可能一部分是因为你是我哥,还有一部分是你什么都不解释。
「另外,你妈不是也很有钱吗,成绩也不错,应该不好招惹吧?」
「又不是我的钱。现在天天和外公外婆吵买房。我说了我的事会自己解决,你不用插手。」
「吃颗糖?大人的事情就别管啦。」白志诚跳上石头,任性踮起脚。
「如果不要我管的话,你要保证,只能你欺负别人,不能别人欺负你哦。」
「没必要。」
「你解气比那乱七八糟的重要。
「还有,没什么必不必要。
「虽然看见谁都会帮忙,但身边的人被烦,情绪大一点也很正常吧。
「我克制一点就是了。
「别管那么多,大不了你被他们揍进医院,然后被我无情嘲笑。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算在火星,也会扛着火箭跑到你身边笑你。」白志诚眉飞色舞,仗着高度揉涂逍的头。
「我三天没洗头了。」
「我去!」白志诚一个踉跄跌到平地,哭丧着脸,「你缺德!」
「你和柯瑶是不是商量好了?说得都大同小异的。」涂逍半蹲,好奇凑近她的脸。
「没有欸?她是我坐办公室那天和你说的吗?」
「也没什么。」涂逍直起身子,面色柔和,「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没那么烦人。」
「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白志诚鼻子翘上了天,「嘿,你什么时候觉得我烦啊?」
「我昨天其实洗头了。」
「涂逍你又在逗我……欸,你走慢点我腿短追不上,涂逍?哥!」
涂逍是在窃笑吗?
「天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白志诚一阵头疼,「先快点追上去吧,他还在前面等我呢。」
3.2
老实说,白志诚确实很难明白涂逍的悲欢。
有时候,她知道涂逍是因为什么事难过,可她就是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心心念念的。
或者,这有什么值得忍耐的?
期末考过了,白志诚以语数双百的成绩成了全家的王。
与常年好成绩的淡定表哥比起来,白志诚简直一个暴发户,一副「老娘这过人的智慧真是令人烦恼」的拽样。
「你就是这样,一考起来和过山车似的,一不被刺激就考不好。」
白志诚忍不住,又对涂娇连翻好几个白眼。
「看在她给我买了一筐小说的份上,就随她叨叨吧。」这么想着,她也就嘻嘻哈哈混过去了。
马上就是白志诚的十周岁生日了。
8月8日,小姑娘立誓,就算班主任来了也休想拦她胡吃海喝!
嗐,可惜这次柯瑶去国外看她姐了,不能和她一起庆祝了。
但柯瑶把生日礼物交给涂逍代存,今天就可以到白志诚手里了。
白志诚在沙发上左蹦右跳加转圈,把鹅黄的裙摆扭出花来,泡泡袖带动袖口的奶白蝴蝶结迎风招展。
外婆给她扎了两只麻花辫,头上还斜斜夹着一个超大的淡粉发饰。
白旭今天还得上班,但中午可以提前回来。
今天一早,白志诚风风火火滚下床,嘴差点忘记擦,就飞上楼。
顺完气儿正准备敲门,门却自己打开,白志诚一个没注意,向前倾倒,却又手一撑地挺了起来。
「咻……刚才好险啊。」一天才刚刚开始,白志诚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醒的真早,寿星。」涂逍声线慵懒,打个哈欠,「生日快乐!」
白志诚这才注意,涂逍头发还是乱蓬蓬的,看起来格外软。
「外婆今天七点就到我家了,你要去楼下吃早饭吗?」
「可不敢抢你的长寿面。」他若有所思,眼睛黑幽幽,像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我妈给你煎了荷包蛋哦。」白志诚盘腿而坐,「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外婆有点担心你。」
「只是有点担心嘛,」涂逍走向餐桌背对白志诚,倒了杯水,
「外婆一直容易累,她和外公住老房子里也安心点。」
厚厚的窗帘被他缓缓拉开。朝阳暖酥酥的,把尘粒烤得在空中翩跹,似乎还将他的睫毛晒得微翘。
「这里离我感兴趣的地方也近些。母亲塞的钱也多,都够我请保姆了。
「再说有你们在,都可以互相照应。
「我想以后大概就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涂逍拿球鞋的手悬在半空,淡淡笑着,「天越来越热了,也容易犯困。」
白志诚在他身后朝阳台望望。
太阳还很温和,流水飞花,风淡云轻。不热。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他惊呼道,「起床时还记得的,当时礼物放茶几上了。」
「谢谢?」
白志诚挪挪坐垫,从茶几上取下一个包装精美雅致的扁平礼盒和另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箱子。
「晚上再来拿吧。」白志诚打个转,「今天我妈答应让我们吃冰淇淋诶。」
「哦?这次劝了多久?」
「只用了两个晚上,我和我爸联手说通的。」
「听起来阿姨最近心情很好。我先去你家吃饭?」
「那是当然。」白志诚进屋换上轮滑鞋,眨眼溜出走廊,「我在大杨柳那里和你碰头。」
白志诚娴熟地绕着小区滑行,她运动细胞被开发的很彻底。
这应该是全家努力的结果:
喜好登山的白旭,痴迷飙车的涂艳,还有最重要的,热衷逛街的涂娇。
和这群人处久了,连家猫都得练出肌肉线条来。
白志诚室内攀岩、自行车、滑板、滑板车,还有其他奇奇怪怪的玩意儿都试过,还是最喜欢轮滑。
简单,轻快,方便。
那天涂逍下楼后一反常态,含蓄赞许了她的技艺,也没有以一副护送人员的姿态在她周围巡视。
「真是奇怪了。」小姑娘暗喜,「这厮莫不是终于学会欣赏姐的英姿了。」
她神采奕奕,戏谑道:「夸我做危险动作了啊,逍哥你被我带坏了,
「妹妹错了,逍哥哥你快回来啊!」
「放了我吧,白志诚。」涂逍一脸生无可恋。
「可你这表情百看不厌啊,吃土似的。哇咔咔,太可爱了!
「好喜欢这种,气得脸抽的表情。
「简直是在引诱我犯贱!」
「你稍微注意点,别惹到脾气大的。」
「不不不,我现在只是找乐子模式,负责把对方智商和我一起拉进泥坑打滚。
「但如果是思辨模式,负责正经胡扯。
「最后报复模式,那才是极致挑衅,目标把对方气得骂不出声。」
白志诚背手扭过腰,歪头眨眨眼,「我可以开课了,哇哈哈哈——」
「……小心拐弯,看路!」
「啊?」她一个急转弯侧倒在地。
怎么办?这可是今早才开封的连衣裙。
「没事吧?」
「没破。拍几下应该看不出来。」白志诚挣扎起身,坐在旁的墩子上。
天湛蓝湛蓝的,身后山茶叶子油亮亮的,闻起来非常新鲜。
「我问得是人啊……傻子诶。」涂逍嘴上嫌弃着,眉头却隐隐皱起。
「那没事,主要是腰被撞青了,我妈发现不了。手掌有点血,可以说是睡觉蚊子咬的。」
「嗯?」
「好啦,我做错了嘛。下次再也不倒着滑了。哥们你这看得我心虚。」
涂逍拖着她上十八楼,看电影。
到中午,他们恋恋不舍告别电视上的霍格沃茨,被涂娇带到西餐厅。
他们也和魔法暂别了。
「晴子生日快乐,」白旭从医院赶来,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小姑娘转眼就十岁了啊。」
「今天工作很忙吗?我们都快吃完了。给你留了些凤尾虾。」涂娇牵起丈夫的手,「还顺利吗?」
「管什么工作?我准备辞职,」白旭抱抱女儿,「以后天天和晴子一起玩啦。惊不惊喜?」
「那我要玩抓娃娃。」白志诚笑到一半,却感到背后一股寒意。
「你现在就去玩,你爸还要吃饭。」涂娇撇着嘴,声音闷闷的。
「我们是分开回去还是一起回去?」
「不是和你说过分开回去吗!今天晚上就只吃蛋糕。」涂娇猛然叫道,引得几个旁人也看了过来。
白志诚接过钱,立刻溜了出去。
今天是工作日,商场不算拥挤。
白志诚自顾自地抓娃娃,不理会行人偶尔或讶异或羡慕的目光。
今天她运气不错,五十元大钞被她抓住了两个包一只白兔子,外加一只柯基小抱枕。
「怎么今天还吵啊。」白志诚心想,抱着软兔子低丧着头。
「小白?」
「哇啊啊啊……你怎么突然就从后面出来?我差点滑地上!」
「可我说得很小声啊。」
「更恐怖了好不好。还有,你到底为什么一直叫我小白啊?」
「你以前还叫我小涂呢。」
「别提,我当时就那么一叫,你们脸一个比一个黑。
「没了气势不说,你还因为这个喊我几年狗名。简直是被迫低调啊。」
两人说笑着,白志诚知道外公外婆偷偷给了他们三百就先走了,可以在这玩一下午。
白志诚漫不经心顺了顺裙摆,「我们去负一层美食街吧,突然想吃虾滑。」
「我带你去。」他打了个响指,拉住白志诚的手。
「你不对海鲜过敏吗?」
「不想去盐城装的。」他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那还是先去书店吧,我想读绘本。」
「我也一起。」
白志诚无奈,她坐在童书区的沙发上,思索着父母的事。
书店很安静,流荡着古典乐的宁谧。
就连童书区,也只有年轻妈妈轻柔的念书声。
背景音像森林的低吟,让身心全数沉浸在书香之中。
白志诚喜欢这种被故事包裹的感觉,安心不少,焦虑渐渐平息。
接下来,他们又去游戏厅嘻嘻哈哈了。
「哈哈哈,这个坏蛋怎么这么秃!」
「刚刚书店,我身边那个小毛孩,把口水都粘书上了。」
「话说你知道吗,我爸说宋朝,‘奶奶’的意思是小姐姐诶。」
……
「你多吃点,比母鸡还吵。」涂逍插起炸鸡,堵住白志诚的嘴。
「嘿,差点噎死我。」她咳嗽抗议,啜饮一口奶盖茶。
「过五点了,回去吧。」
「你看那家甜品店生意真好,我们再去排队买绵绵冰吧。
「抹茶、芒果、香草、牛奶、莓果、巧克力、哈密瓜、奥利奥……
「真是看得头晕欸。以前总选——」
她自顾自念叨着,小手捋着右边松散的麻花辫。
「白志诚?」
「啊?」
「你不想回家吗?」
「我想等他们吵完再回去。」白志诚含住吸管,晃着腿,「这么久,我妈应该还在气头上。」
「白痴,有你在他们怎么可能会吵架?你这么能言善辩,谁不听你的?」
「可是……可是你现在都叫我‘白痴’了。」
她满面委屈,双腿淑女地斜放一边,头懒懒靠在墙上。
涂逍面部略有抽搐,没料到她竟会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
「对不起,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又笑得前仰后合,「你真的好萌啊。逗你玩呢。」
「全都是还是就一句?」
「最后一句。
「哪有我这么风华绝代的白痴~」边说着,边将胳膊肘撑在墙上,把飞到前胸的辫子向后一抛。
他们走到安静些的地方,白志诚又补充道:
「正经点,我还挺喜欢这么相处的。
「以前怎么找打你都耐心陪我,现在这么相处更像朋友了。」
「这么说确实放松不少。你心事……还好吗?」
「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人吵架小孩哭呗。
「后面就看情况,感觉拉的住就劝开,拉不住就想办法支走一个。
「冷战就出去玩,热战,前因后果我也不清楚,就赖在外面呗。
「这次我只是猜的,说不定他们还在等我吃蛋糕呢。」
「有点想象不出你难过的样子。总是笑嘻嘻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就哭而已。
「打滚撒泼,哭天抢地,连哭带骂。我干过挺多次的。
「其实我也不想,气着气着就哭出来了。
「反正我妈一直说我哭起来巨丑……虽然我照过镜子感觉也还行。」
「感觉你一般是被气哭。」
「难过也会哭。要是真发生什么意外或者超难过的事,我肯定会哭瞎的。」
「最最难过应该是哭不出来的吧。你已经很幸运了。」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觉得你没那么多破事。」
「你……羡慕我?」涂逍停在半路,不由得笑出声来。
「涂艳工作忙,但也会抽空带你游山玩水。
「外公外婆管得不多,涂艳给的钱却不少。
「钢琴,奥数,水粉,足球。不管学什么,涂艳都支持你,给你打钱。
「不会有人在你身边唠唠叨叨,也没有什么不讲道理的条条框框。
「你拥有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条件。」
「你要是知道我这一路过得是什么狗屎,你躲我都躲不及。」
他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温柔又夹杂着讽刺。
「我的事什么时候都能讲,还是先祝你十岁生日快乐吧。
「我回去还需要练琴,大概七八点再下去找你。待会见喽。」
白志诚点点头,先下了电梯。
很反常,白志诚没有听见争执声。
「说不定我当时想多了?」她有些快慰。
白旭冲了一杯咖啡,涂娇松松垮垮,躺在沙发上看偶像剧。
两人似乎刚睡醒不久。涂娇还没化妆,耳环也没戴上。
「玩得还开心吗?」
「超有意思的,涂逍带我去书店,我发现了——」
「哦……」她淡淡打断,望着天花板,「我买的快递到了,帮我拿一下。」
「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我的口红。」
白旭突然一声嗤笑,洒出一点咖啡。
「笑什么笑?」涂娇暂停电视,瞪了过去。
「你快出去帮你妈拿~口~红~」白旭背催促着白志诚,一双柳叶眼却对准了涂娇。
「磨蹭什么,出去!」
白志诚匆匆忙忙,跑出门。
她带着口红冲在家门,生怕错漏父母的争吵。
「他们不会怎么样的,他们没什么可以吵的……」
女孩自我催眠着,小心翼翼打开了门。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餐厅仿佛成了斗兽场,白志诚笑容凝固了,感到自己分外的渺小。
她的生日蛋糕放在岩板餐桌的尽头,与现场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你开心买什么都可以,一发脾气我买什么都是我错了?
「我上次叫你不要买那块烂表你听了吗?你听了我的话吗?
「尽浪费钱给你女儿买一身不需要的衣服,你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你说啊!」
「你又有什么资格和我瞪眼睛?
「我赚的钱需要你管怎么花?
「麻烦你睁开眼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好吧。
「你赚钱,没妈的东西赚个鬼的钱,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你刚毕业啊?!
「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什么都不问我,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我的想法了?!」
「那好嘛,你行你上啊。」白旭冷笑几声,坐上沙发,脚架在茶几上,「你有什么值得被人尊重的?你在这个家转一圈,哪件东西是你赚的?
「有一件吗?你在我家,在我的家干什么?
「窝在沙发上打麻将,输了就和吃炸弹一样。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听你指挥?」
「饭不是我在做,女儿不是我在养,衣服都不是我在洗!」
「你个畜生还有脸提你那是在教人,我上次就忍你了,辅导写作业你凶成什么样子?!」
「我连五次都没打过她!你这个恶心东西辅导她作业有五次吗!」
「我就打过她吗?你有什么好横的?
「你这烂人除了有点色相还有什么本事!你赚得到什么钱?
「你现在离开这个家,别说女儿了,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
「我警告你清醒一点,不要以为我们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我。」
「你才是畜生,你全家都是畜生!」涂娇歇斯底里,啼哭着抓起手边的茶具,狠狠往地上砸。
「什么都是我的错!」
一个茶杯。
「反正什么都怪到我头上来!」
两个茶杯。
「我就不是人!我就不是人!」
「你他妈砸你自己的东西去,人渣!」白旭勃然大怒,走向餐厅,一脚踹移一个座椅。
「啊!!!」白志诚终于吐出话来,「不要吵了,不准吵了!」
她从玄关跑向餐厅,抱住涂娇的手。
「白志诚……你,你给我记住你爹现在什么德性!
「以后,看到这种垃圾,有多远滚多远!」
「你这个疯子离我女儿远一点!」
「爸爸!」白志诚红着眼睛瞪过去,脸上挂着两条泪痕。
「你没了工作就是活该!就是活该……看到你这么,这么不爽我就好开心。」
涂娇狠命拍桌子狞笑着,抄起药瓶往白旭扔。
「我今天,今天就回娘家。你看我会不会和你离婚!」
她又把手伸向茶壶,用尽全力向白旭那头扔。碎片和她的尖叫一起飞溅在家。
「你疯了!」白旭冲到餐桌另一头把涂娇推在墙角。
「你欺负我,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我呆不下去了,我忍不了了……」
涂娇眼神涣散,自言自语,又挣扎去餐桌,似乎又要抓起什么东西。
「你快滚出这里!」白旭急忙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下。
她的生日蛋糕,也和钥匙花瓶一起,摔在地上,糊作一团。
父母这才四下寻找起白志诚。
她缩在墙角泪流不止,手里攥着兔子娃娃。
「你们不要在一个房间了……别说了……闭嘴,闭嘴……」
涂娇一看到白志诚,眼泪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抱住她痛哭。
白旭脸色煞白,转身进了书房。
白志诚不知道过了多久。
母亲紧紧箍着她,泣不成声,细细碎碎地在白志诚面前咒骂丈夫。
「他……他刚刚,他刚刚还骂我畜生!!!
「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这么对我,凭什么!!
「你就打不得骂不成,我就是随便骂的畜生!
「呜呜呜……我和他结婚十年了……」
涂娇哭一阵子,又突然想起一件,又再哭一阵子。
断断续续,绵绵不绝。
她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时不时还用力擤几通鼻涕,仿佛在整理什么遗物。
白志诚早就没哭了,看着妈妈在那里嚎着嚎着,眼泪又汹涌下来。
口水,鼻涕,眼泪,法令纹,鱼尾纹,抬头纹,在涂娇的脸上连番驰骋。
看得很是倒胃。
白志诚知道妈妈现在很伤心,但她就是克制不住,对母亲那张涕泪纵横,蓬头垢面的脸的嫌恶。
老天啊,她真该化化妆的。
那些摆在梳妆台上的护肤品到底有什么用?
她每天花在镜子前一小时的精心护理,换来的就是这张,堪比毕加索《哭泣的女人》的丑脸?
白志诚坐在涂娇身边,想法却已经飞到天外了。
「晴子……离婚之后,你跟妈妈好不好?」
涂娇试着对晴子笑了笑,可失败了。
在她脸上的只是些胡乱堆砌的皱纹,令人汗毛倒竖。
白志诚回过神,呆楞地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不想伤害涂娇最后一点自尊,但依旧无法遏制住心中猛窜的想法。
「妈妈很好,会陪我做手工讲故事,帮我报兴趣班去好玩的地方。
「可是妈妈没有钱,就会焦躁,焦躁就会买奢侈品,然后更穷……
「然后更焦躁,她肯定会凶我,挑我的毛病的。」白志诚想到这里,眼泪扑簌簌地流。
「我爱你,你爸那么多次惹毛我我都忍了,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因为有你,我从怀孕开始就没有工作,这一次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我心疼你,我天天省吃省喝,就给你存钱在这买套房,就怕你以后嫁人被欺负了……
「我为你忍了这么多,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
因为你,为了你,什么都是为了你。
衣裙是为了你,书籍是为了你,
游乐场是为了你,爬山是为了你,
电影是为了你,主题公园是为了你,
白头发是为了你,腰酸背痛是为了你,
做饭不放辣椒是为了你,深夜起床是为了你……
白志诚吓懵了,只有眼泪静静地流淌。
惧怕,惊惶,感动,稍纵即逝的愧疚。
最后,竟然又快速转变为无边的不屑与气愤。
「你不愿意你就走啊,你走了我还有大把乐意陪我玩的!」
这个想法一进入她的脑子,她就颤抖起来,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想。
「可是,可是她这样是不对的。
「她生了我,照顾我是理所应当的。对……没错,她不可以用这个绑架我。」
回过神来,涂娇颤巍巍蹲在白志诚面前,手捂着脸,眼泪夺眶而出。
「呜呜呜……
「你们谁都不要我!
『爸爸不要我,姐姐不要我,老公不要我,晴子不要我……
「连我自己的女儿都不要我!
「还是我亲生的女儿,我亲手养大的女儿!」
「你们真的要分开吗?」她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回应。
这句话像针一般,刺进涂娇心底。
「你怎么有胆子和我提这个?
「谁叫你当时问我快递里是什么?
「谁叫你当时多管我的闲事?
「要不是因为你,事情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涂娇的声音已经哑了,嘶喊尖到已经听不见声响。
「好嘛,是你自己选的……这都是你自找的!」她倏然抬头起身,把白志诚震到软垫上。
「是你们赶我走的,什么都是你们的错。」
涂娇又呜咽着擦去眼泪,恶狠狠对准白志诚嘶哑着,鼻息口气扫荡在女孩皮肤上:
「那我也不要你了……你算什么东西?!妈都不要的小孩!」
她拎起自己的包,眼泪又汹涌出来。
砰一声,涂娇甩上家门,离开了她。
白志诚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来不及消化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要我了……」女孩失神道。
她的脸白了青,青了红,红了又白,最后恢复成冷漠的常色。
白志诚却还是稍显怄气地踏进主卧浴室,把涂娇买的裙子摔在水池,冲了个澡。
白志诚穿着浴袍走出主卧,想回自己房间换衣服。
「看好路,别乱动!」
白旭有些气急败坏,他看见白志诚抬头,她还是湿淋淋的,眼睛血丝还未散去。
他神色有些愧疚,沉默一会儿说道:
「我……我再给你买个小蛋糕。当时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还有,你妈刚才,没对你说什么吧?」
「没什么。」白志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她年轻时候吃了炸弹就爱胡说八道,说了什么都别信,道理全是——」
他的手机铃又响了。
「喂?嗯……好的,我昨天和王院请假了,必须现在去吗?
「我记得我把那张表放在小张键盘下面的抽屉了,对,就在那。」
白旭拿着电话在客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叔叔阿姨在家吗?我进来了。」
咔哒一声,涂逍走过凌乱的玄关,定在他们的对面。
白志诚对着涂逍淡淡笑着,她早上的发型现在已散得不成样子。
破碎的瓷片,器具,食物乱在原木地板上,同被洗劫了似的。
大剌剌摆在地上,被一个局外人看得一干二净。
白志诚有些无所谓,轻轻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指着通话中的白旭。
终于,白旭挂断了电话,焦急地看着女儿。
「你先去医院吧,我换完衣服就和涂逍去楼上玩。」
「那你先上楼,注意别踩伤脚,我回来收拾。」
白志诚淡淡点点头,轻轻说了声「再见」。
白旭蹲下来拥抱她,拍拍她的后背,便急匆匆捞起钥匙出门了。
白志诚感到涂逍在害怕。
他一手牵着白志诚,一手拿着两三个袋子。
模样看上去很冷峻,可白志诚感受到了,他的两只手都有些轻颤。
可他还是一声不响,把白志诚带上十八楼。
一到家,白志诚就坐上阳台的吊椅,晃晃悠悠,像只午后酣睡的猫。
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喝水吗?」涂逍端着玻璃杯问道。
白志诚没有回答。也许是出神了。
她眺望远方,神色淡漠:居民区万家灯火,商业区灯红酒绿。
涂逍静静站在她身边,轻轻倚着玻璃门,手指微微推动吊椅,倾听着她的沉默。
「这有书吗?」
「在我房间里。」
没多久,涂逍就把白志诚可能感兴趣的小说绘本全挑出来了。
白志诚注意到他还特意偷偷把像《狼王梦》《猜猜我有多爱你》这些有关父母的书都给挑出来了。
她忍俊不禁,随手拿起那本《天蓝色的彼岸》静静读了起来。
「这本书你读过吧?」过了良久,他有些坐不住了。
「我没事。只是喜欢这个故事。」
「嗯……之前见你一直生龙活虎的,没想到你还可以这么安静。」
「读书还能大喊大叫不成?」
白志诚笑着,盘腿坐在地上,说道:
「想问问题吗?聊会儿天吧。
「我爸一般早也得到十一点才能到家。现在似乎才刚八点。」
涂逍拿出盒装冰淇淋,递给白志诚。
「绿茶味。你下午说过想吃绵绵冰。
「对不起。我……」
白志诚突然又滴下眼泪来。
「我好烦。」
她无声地垂泪,头埋在膝盖里。
涂逍坐在她身边,手搂住她的背抚摸着,安静地陪着她。
「最开始一片空白……然后又好恶心……之后,之后我又好恨,」
她面色又平缓下来,往涂逍身边靠了靠,幽幽道,
「之前怕他们吵,今天吵得一地鸡毛,还真不过如此。
「逼逼叨叨,鬼哭狼嚎。
「我之前还夹在中间劝架,死活不让他们走。
「现在嘛……反而挺期待他们离婚的。
「我跟着白旭,涂娇让她回归职场,赚点钱冷静一下。
「再说他们之前吵架也讲了,无论怎个吵我总是他们生的,他们养不起也得养。
「就是不知道跟了我爸还能不能常找你和涂艳。你可能也不打算继续住这了。
「可若是那样,大家应该都会轻松很多吧。
「当时还和正义使者似的拉着他们道歉和好,真和小丑没什么两样。」
「不是这样的!」他立刻打断,「他们也不会离婚的。」
他把手从白志诚背后抽出,揉着她脑袋。
「分开没你想得那么好。
「我四岁那天,涂艳就和我父亲吵了一架,把他赶出出租屋。
「第二天,我就到这来了。涂艳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换过了:
「我的学校,我的朋友,我居住的城市,照看我的亲人,包括名字,也改了一遍。」
「你很难过吗?」
「不会,但会觉得,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归宿。在哪里都是外来的。
「性格上什么缺陷都可以被归咎成单亲家庭缺爱,遇到什么挫折都可以是童年有问题。」
「才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像你这样,体贴聪敏多才多艺还算个残次品,那多少有双亲的家庭都成废品站啦。」
「那是你这么想。」
「是明智的人会这么想。」白志诚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另外,爸妈这回事嘛,讲的还是质量。
「强的一个就是一座学校,离谱的一个就是一座监狱。」
「巧舌如簧。」
「舌灿莲花。」
涂逍微笑着,拿起手机看了下屏幕,补充说道:
「认真的,我不希望你会和当时的我一样。
「和个找不到筐的球似的。很寂寞。」
「我才不会这样哦。」白志诚懒懒说着,「当你来这里时,你确实一无所有。
「可现在不一样啦。即使我不算爸妈,我还有你,柯瑶,涂艳,外公外婆和太爷爷太奶奶他们。
「当然还有同学朋友,哦,学校有几个老师还挺喜欢我的。
「话说我感觉老师都奇怪的。我和他们争辩抬杠,他们请我带朋友去办公室继续说,还给陈皮糖。
「我好像跑题了。但你在我在,还有其他我在意的,和在意我的人。
「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你有时候还挺成熟?」
过了半晌,他又看了看手机,「有个包裹挂门把手上了。帮个忙?」
「哼,我才刚哭完耶。」
话虽如此,她还是潇洒起身,散开乱成鸡窝的发型,开了门。
「晴子生日——」
那人话还没说完,白志诚就抱了上去。
「嘿,你破坏本小姐出场造型了。」
柯瑶甜甜笑了笑,补充道:
「再乱动,蛋糕都得撞坏了。」
「你没坏就行……怎么回来都不告诉我?」
白志诚想到这里,环胸靠在门框上,眉毛挑得高高的。
「白志诚,我劝你不要太嚣张。」
涂逍声音从客厅传来,戏谑道,
「柯瑶那一身怪力,把你打残我可只能叫救护车了。」
白志诚嘴角微扬,放柯瑶进门了。
「涂逍你个老狐狸。什么时候偷偷和柯瑶发消息的?」
「你看书注意力真集中,偷拍都没发现。」
「我看你才是越来越嚣张啊。你个弟弟。」
他们围在琴房圆桌边,你一言我一语,白志诚大致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是柯瑶昨晚提前回国了,今天下午才乘高铁赶过来的。
涂逍在她看书时和柯瑶联络,让她知道白志诚家里有些事,过来看看。
「我大晚上挑的提拉米苏,你居然看都不看。」
「你打我啊~」
柯瑶费解地望着,「你心情还好吗?愿意聊聊吗?」
「不管啦,我爸妈吵了一架,一个跑了一个加班……」
白志诚想起父母随后的言行,越想越气,不知不觉白了脸。
「不想说就算了,我陪着你。」
白志诚枕在她肩上,猛然抱起他们两个。
「我当然知道你们在嘛,你们最好了!」
世界或许不尽人意,可你们总是光芒万顷。
「你是不是又重了。」
「那是智慧和美丽的重量~」
白志诚白了涂逍一眼,心想「这家伙说话真是被自己带得越来越毒舌了」。
他们又匆忙去餐桌:
点蜡烛,唱歌,许愿,完成一系列的仪式。
不过她许的愿望是:实现那个等我回家想好后再说的愿望。
柯瑶提前备好的礼物是手工书签,和一个DIY小提琴摆件。
「论突然想起今天没有练琴……」
「晴子说好和我合奏的。」
「嗐,我倒腾音乐就瞎玩的。
「逍哥钢琴都十级了,瑶大提琴今年也考十级。
「我什么都没考,专玩去了。
「小军鼓,魔术,民族舞,围棋,国际象棋……
「现在基本都废了。」
「现在是四处尝试的时间,你有热情,就会发光。」
白志诚也从柯瑶眼里看见了光,像月亮一样。
柯瑶精神抖擞,「有点晚了,先拜拜喽。」
送完柯瑶,白志诚有些昏昏欲睡了。
「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门口的轮滑鞋记得带走。」涂逍说着,「我和涂艳一起送的。」
「这也太大了吧?你不是总觉得我迟早摔骨折吗?」
白志诚发现鞋柜边一双成人尺寸的轮滑鞋。
「反正迟早能穿。」他耸耸肩,「觉得骨折不划算吗?没什么划不划算小姐?」
白志诚比了个剪刀手,「那还用说。」
她回到二楼,清理掉狼藉,她感到自己是独特的。
那天晚上她坐上飘窗,没有看见什么星星。
「那我可以当颗星星。」她想得很幸福。
「而且我现在,也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她随后又想到尊严,朋友,热爱,理想和勇气。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了。」
她把话顺了一遍,十指相扣道:
「尊严、朋友、热爱、理想、勇气,随我一生。」
这是她的期许,也是她的诺言。
(四)
4.0
我哆嗦爬起身,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
是我晕眩时的池畔。所幸,我几乎毫发无伤。
我望见哈迪斯,她眼睫毛微微颤着。
额角的血黏住金发,红了半张脸。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咬着薄唇,真有些像个慈悲天使。
左肩一处鲜红,小腿皮肤腐蚀,触目惊心。
我一阵胆寒,低伏在她耳边,「哈迪斯?听得清我说话吗?」
「没死。」她费力扯出一个笑容,失败了,「水。」
我立刻拽下一朵蒲叶,卷成碗状盛好清水。女生挣扎坐起,背靠细柳,啜饮池水。
「你要不还是躺着?伤太重了。这水我也没把握,可能会有细菌。」
「我是神,没那么脆弱。不过我猜第三段路不能一直维持人形了。」
她仿佛一眼看穿我的疑虑,说得断断续续,嘴角流着血,「空间里的水,可以镇痛。」
她看向我的脚踝处开始结痂的伤口,松了口气。
「你少说些,免得牵扯伤口。」我尽力回避他的伤,「方才辛苦你了,谢谢。」
「我自愈需要些时间,你看见我不对劲,就离我远点,或者把我推水里。」
「你会失控吗?」
「以防万一。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说完,她疲惫合上双眼。
看着她脸上宁和的神情,我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天色还是乌黑一片,疏星黯淡下来。
另一头山后隐隐几丝微光,黎明已经在它的路上。
我长身玉立驻在池边。
萤光散了,潭面无风。水中的自己堂堂映入眼帘。
身姿窈窕,乌发披散,肤白胜雪,清丽而迷离。
嗯,真美。
亦不似当初。
如果是一年前,用的词语应该是明眸皓齿,灿如春华吧?
那如果一年后呢?
脑中女子千变万化起来。
会是戴着毕业帽苦尽甘来的名校准大学生吗?
会是文采飞扬心比天高的青年才俊吗?
会是才华横溢,英姿飒飒的乐手吗?
我会功成名就吗?我会春风得意吗?
不,都不会的。
我从幻想中清醒,有些爱怜地凝视此时此刻的自己。
一年后的我,是青山外的孤坟,石碑下的尘土。
这是我的抉择,也是我所将承担的结局。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至少来过。
天破晓了,光束顺着清风滑过群山,闪闪荡漾于涟漪中。
「方才扇你耳光,还威胁你,对不起。」
我闻声望去,她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外伤悉数愈合。
面色还是略显苍白,反而更显得仙风道骨,温文俊逸。
「你做的挺好。是我拖后腿了。」
我难得温柔起来,伸懒腰说,
「如果我生死关头队友还神游天际拖后腿,我也反手一个大嘴巴子。」
「不是这样的。我不该打的。」她固执道,「我应该救赎你的灵魂才对。」
「你也是第一次干这行嘛,对吧?」
「嗯……」
「那要求那么高干什么嘛。我就觉得你很厉害啊。
「我和个活靶子似的傻站,你却让我毫发无伤,不是吗?
「还是我不行嘛。
「当时还鄙视你呢。觉得这老天爷真是个糟老头子,竟然派这么个傻白甜圣母来喊加油。还说什么救赎灵魂,真是骗鬼。
「知道你身份之前,就看你不顺眼。工作狂似的赶路,仿佛都不会累!
「我的天呐,多么一个白痴,却又不直接打鸡血灌鸡汤,硬着头皮带我走。
「简直让我不好意思唧唧歪歪发牢骚!最开始我猜,你肯定是哪个顺风顺水的阳光公子哥意外离世,现在正急着找阎王解释情况呢。
「后来发现你是神仙,感觉合理不少。想着你会是哪个在仙宫里无忧无虑玉液琼浆的小仙在这瞎叨叨。
「心态嘛,大概就是,挺嫌弃的。
「一方面有些好奇你们的世界,一方面也很无所谓自己的后事。
「看见你这么一板一眼的,我也只好放尊重点,类似一种老娘反正也没事干的心态,在这混日子。
「哪知道你这神仙,法力这么垃圾。
「送个小鬼还头破血流顽强抵抗的。还真弄不懂怎么会选你当神仙。」
「你嫌弃我?」哈迪斯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下巴都有些掉下来了。
「也没有,只感觉你不专业。
「但我很喜欢你哦。我一朋友说过,有热爱,就会发光。
「所以呢,很开心能遇见像你这样布灵布灵的向导啊。
「喜欢你认真的样子,喜欢你坚持的样子。
「做你热爱的事业,你会幸福的。」
天越来越亮了,朝阳灿烂,洒上肩头。
我却不禁暗自顾影自怜了,失神说:
「接下来我会努力不拖你后腿的。
「不过说实话,我自作自受,你还不依不饶救我。实在是有些不值得。浪费资源的无用功罢了。」
她有些错愕,又轻轻笑起来,看着我说:
「我愿意的,你的心思我说不准,可只要我愿意,你就值得,而我一直是愿意的……
「哪怕我不算懂你,也总弄不清楚,你这么可爱,为什么,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帮助呢?」
她比我高不了两厘米,此时却侧下身子,笑容很暖,眼睛闪着迷惑。
我平视着他,端详她的金发,简直比朝阳更鲜活。
哈迪斯化作小光团,落在我的肩上。
「还真像个小孩子……你有意识多久了?怎么变成团子耳坠还挂在胸前,不会本体是这个吧?」
「我怎么可能泄露天机?」
「逼逼叨叨这么久,天都亮了。还说帮我呢。先上路吧白姐。」
我压下把她弹飞的冲动,继续在这第二段路行进了。
话说她可真是原形毕露,魅力和初见时那个清雅俊秀的女青年,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喵的,不应该我是顾客吗。
4.1
哈迪斯飘在我的肩上,和冬眠了似的一声不吭。
她叫我一路向西,就是彼岸。自己虚弱地依偎在我脖颈旁,安然休憩着。
我独自晃荡,心里有些落寞。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了的人——在此之前,我是万万没有如此感受的。
再说,这种感受也有违事实:是我离开了世界,不是世界离开了我。
但不知道怎么说,我仍旧有些心烦意乱。
他们把我安葬好了吗?
哦不,哈迪斯没有说我是生是死,我会不会成植物人,一直被困在这里?
我记得60片安眠药就可以致死了。当时我吞了一瓶,大概上百颗了吧?
另外,如果昏睡后呕吐物进入气管阻塞呼吸道也可以窒息身亡。
再加上一个人在家,就算他们赶来,应该也得等到晚上下班。
还不一定能区分我是睡觉还是昏迷。
等到我进医院,抢救时间应该早就过了。
对,应是结束了不错。
如此说来,我现在应该说孤魂野鬼吧?
我闭着眼迎向太阳,不禁扬起微笑。
感叹浮生若梦。
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芳草萋萋,层林尽染。眼下景色换成了针叶林与枫叶林。
群鸟迁徙,松鼠成群。
燕子,红岩羊,梅花鹿,金雕,棕熊,企鹅,北极熊……
以及那些我叫不上名的鸟兽鱼虫,奇珍异兽。
让我怀疑其中有些,可能已经灭绝过了。
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亡灵吗?
这是它们的乐园吗?
我发现几乎所有动物都追逐着最初的蝴蝶。
这次我凭借身高,大致看清了那蝴蝶,它扇舞自己那双灿若黎明的翅膀,流连原野之上。
好巧不巧,它竟也是向西飞的。
我落个轻松,闲适跟随起来。
身边的动物换了又换,狐狸和孔雀却总在身边。
喏,这两只互动还怪可爱的。
我似乎学会了跨物种交流术,穿着也逐渐野人。
头发缠着松果,时不时与三两小兽打打交道。
我之前还很怕鸟喙呢。真是奇怪了。
这只鸽子我喜欢叫它鸽子船长,虽然它长得不大彪悍,但,英气逼人。
像武侠小说中特别优雅的高人。
打架应该不错吧?
「我不会打架。」那只鸽子突然说道。
我嘴巴张大,「你……你会说话?」
还像个大叔音。
「我不是一直在说吗?」
我肯定是开挂了。
「那……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的翅膀天生就该追逐阳光。」
鸽子船长有些自豪地高举他强壮光洁的翅膀,向上空冲去,衔下一片枫叶送给我。
「你说的阳光,就是那只蝴蝶吗?」
「就是那个林子里飞的黄灿灿的小东西。」
「那就是它了。你要它干什么呢?」
「有了它,就会幸福的!」
鸽子船长眼神温存,望着前方,又有些悲伤地说道,
「今天要是还没追到的话,我就不会再追了。」
「可那不是你的幸福吗?」
他向一边的林子望了望,神色有些温暖。
「可是我还有个巢……我要对它负责。」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筑巢呢?」
「因为我想幸福。」
「你幸福了吗?」
他有些愣住,飞得高了些。
「我不知道……之后再聊吧。」
我摊开手,继续向西。
4.2
我又碰见了戴耳环的兔子。
「嘿?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只要是欲望的声音,我都听得懂。」
兔子蹦蹦跳跳,好奇问道,
「你想要的也是那个阳光吗?
「每过一段时间,林子中央上空就会落下阳光,追到的就可以到星星上去啦。」
「我不用,我要去其他地方。不过,这儿其实也不赖。」
「那你和别的都不一样。」她兴奋地说,「我也是这样。」
「你看,地上只有我一只兔子。
「你知道吧,其他兔子都窝在地底下不出来哩。
「我抢占先机,在地面上活得可潇洒了。」
「我想我有些理解你。那你也喜欢阳光吗?」
「那是当然。可我更爱追着它跑。」
兔子甩着她的耳环,跳在一块大石头上。
「我是生在跑道上的。我们兔子,总是在逃命。
「可我不一样。我这一生,只爱追逐。」
「听起来真浪漫。」
她听过我的赞美,红眼睛亮亮的,映衬着我的影子。
她得意地绕着我转了一圈。
接着又仔细盯着蝴蝶的去向,风风火火追去了。
哦,我还真喜欢倾听别人的心事。
到了夜晚,半途的动物们已经开始排队找我一诉衷肠了。
「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喜不喜欢阳光。
「但那天我从洞里钻出头,阳光正好落在我的头上。所有鼹鼠都夸了我。
「我真的真的希望它可以再落在我的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还不如拿把刀架在它们脖子上逼它们夸你呢。」
景色成了春天,我坐在大榕树下,被一圈动物围着。
「我是认真的!」
「你这样子不就很拽吗?
「对,这样吃草都有王霸之气。」
「可比不上你。」
「所以我是你义父啊。」
我毫无困意,玩味十足给它们指点江山。
「我反正也没机会抓住阳光的。感觉自己就是拉来凑数的。」
「那有什么关系,这叫什么,无私奉献专心学术淡泊名利。此乃当世真君子!
「我们就是这臭秽世道里的两股清泉!」
「我感到很空虚……」
「像气球吗?」
「我好害怕失败。如果这个苦都咽不下去我还怎么活?」
「我感冒还哭爹喊娘呢。
「你看我,在这儿闲着。以后成了森林乞丐可别和我抢饭碗啊。
「不,你抢不到的。因为我会是最靓的街头艺术家~」
「外面来的还真是奇怪……你在这追什么的啊?」
「啊?」我恍惚片刻,喃喃低语道,「朋友,尊严,勇气,热爱还有理想。」
……
夜深了,动物们悉数散去。
枫林里静悄悄的,我背靠大树,悠悠哉哉,哼着小调小憩。
还真是奇怪,看见那几张脸,话就和被激活的程序似的,叭叭得说。
那只狐狸不见踪影了,孔雀和只小猫似的,不远不近与我同行。
它好像对去另一个星球一点兴趣都没有耶。
背靠的榕树不知不觉成了槐树。
槐花纷纷飘零,我懒懒伸出手,捧着一抹乳白。
哦,这色和小孔雀羽毛还怪像的。
这鸟仍旧一语不发,径直靠了过来,与我依偎着。
仿佛负责哄睡婴儿的晚风钻进了我怀里。
凌晨,我醒眼。
槐树又不见了,连同那只孔雀,不知飞向何方。
四下成了隆冬腊月,阴风冷雨。雪地榛林。
它们的阳光争夺赛貌似将告一段落了。
找我大吐苦水的几只小动物在队尾跌跌撞撞。
它们看见我,似乎还想对我笑笑。可没有时间。
「现在不信口开河了?」
哈迪斯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醒这么久了,滚下来自己走。」
「嘿,我可是光荣负伤。」她哼哼一声,「而且你瞎说八道的样子还挺蛊人的。」
「呵,我那可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抢先我一步,说了出来。她也随声化作人形,款款走来,风度翩翩。
「你……你会读心吗?」
「不会。只是和你比较熟。」她一个翻身,「我对你的过去,了如指掌。」
嗯……听起来好变态。
眼看第三道门离我越来越近,那蝴蝶兜兜转转,居然也停歇在出口的草秆上。
冰雪消融,植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头来。后方隐隐冒青光,不知在生长什么。
兽群可能也因此跟丢了它,还在树林里烦恼吧。
「你说它们拼命追这玩意儿干什么?这东西存在有什么意义?」
哈迪斯耸耸肩,「谁说存在就得有意义了。」
「倒也是。」我向那道门走去。
那道门是绿铁皮做的,门闩稍微有点锈迹。
我快碰上门,却感到脚边一阵柔软。
「这是?」
方才蝴蝶边散青光的小东西吗?模样还有些眼熟?
是那只狐狸!
现在它身体却已经凉透,像坠落的星辰,一点点在铁皮门前消散着。
我脸色一沉,心中有些沉郁。
哈迪斯将手轻放于我肩上。
我转过头,对上她坚决而温存的眼神。
我心领神会,深呼吸,拉开第三扇门。
内心有些忧愁,淡淡的。
(五)
5.0
那是个大风天。
仲夏夜月明星稀,峰顶凉爽多风。
山路崎岖,虫鸣声声。同时也是涂娇出走的第九天。
白志诚真切体会到了琐屑的麻烦:
为了让她生活品质如旧,白旭试过清早起床给她做饭。
洗衣做饭清洁被白旭一手包办,屋子也做了大扫除。
「没了你妈,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
白旭就是这么顶着一对熊猫眼,忙碌着说道。
也不清楚是和谁说。
其余时间,他则一个人立在阳台,像根卸了旗子的旗杆。
白志诚注意到他嚼口香糖比以前勤了。
父亲自从有了她,一向是不沾烟酒的。
除了逢年过节酒桌上的小酌,白志诚从未见过他饮酒。
可家里一瓶瓶空了的薄荷口香糖,书房里逐渐多出的废纸篓,以及白旭突如其来的大扫除计划,把家整理得窗明几净。
可累过忙过的房屋,却依旧被那惨白色的焦虑笼罩着。
犹如小孩子揉汤圆时,空气中白面粉与掌心灰的杂糅,叫人疑惑这算不算得上垃圾。
涂娇走后三天,白旭逼着白志诚一起,重新列整书架,拖地吸尘,清洁窗户和门把手。
又囤了一批新的常用药、创可贴、N95口罩、酒精棉、免洗手液……
他素来有些强迫症。当他烦闷时尤甚。
白志诚这些天在家沉默寡言,就算闲聊,也只佯装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样。敷衍去白旭对涂娇的不屑。
实在受不了,她还会发问。
「她那么差劲那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
收获常常是白旭的哑口无言,或者「你书桌收好了吗?」
白旭要求她书桌永远不要摆放三件以上的物品;
书架的书必须按类型,大小,时间,作者,或者任何她在乎的要素整理,保持清洁;
小提琴必须固定放好,不去琴房练就得固定在一个房间,心无杂念地练习;
手机及其余的通讯设备不能进书房;
八点之前卧室也不能出现手机平板的身影;
琐碎和没有效率的网络社交一律断绝;
每日作息计划列表贴在门口,坚持早起或任何一件需要毅力的事情;
禁止追星以及任何神化的个人崇拜;
……
白旭把白志诚请上餐桌,和她一条条罗列规则,并且鼓励她制定规则和奖惩。
总而言之,所有的规则浓缩下来,就是极简和节制。
白志诚有些懊恼。
她承认这些规则多半合理,甚至还有些出自她的手笔。
但未免太过清冷了。
日子像钟摆一样滴答滴答重复着敲击心房,令人渴望探寻些纵情与肆意。
柯瑶自回国后几乎每天都陪着她:读书,观影,散步……
有时她们什么也不说,就坐在攀爬架上,望着星月痴笑。
或者穿着她的轮滑鞋,在小区的空地上呼啸而过,飒飒带风。
在家看着白旭每天睡眼惺忪,清瘦的疲态,实在令她无言以对。
厨房白旭至今也未动过分毫。白志诚则把这看成了两人复合的可能。
至于母亲,她在出走的第二天下午就联系了白志诚。
临走的话两人只字未提,涂娇略有尴尬地提示她今晚的小提琴课,以及手的养护。
接着她又绕过白志诚的事宜,问起白旭的工作和近况了。
「真是个贱人。」白志诚内心憎恶着,冷淡告知她白旭做完这个月就辞职了。
她现在反而希望涂娇不要再出现到她的生命里了。
毕竟现实已经证明,她不是白志诚的必需品。
复不复合,似乎对她影响不大了。
但白旭似乎仍有些迷茫。
今天他一下班,就要带着白志诚去月峰宿营。
白志诚心情复杂。
她喜爱山间清风朗月,却又有些怕和白旭独处。
白旭内心郁结时,说话往往刻薄尖酸,冷着脸把对方气得火冒三丈。
但现在看来,白志诚应该是多虑了。
白旭平和地躺卧在帐篷前的野餐垫上,耳机里听着说书。
她坐在野餐垫另一端,吃着薯片,倾听山林夜间的幽鸣。
「山上星星很亮啊。」白旭关了手机,不知对谁说着。
「月亮也是,很美。」
「远看漂亮而已。凑近瞧还不是糟糕透顶。
「再说,星星迟早也会死的。会变成石头,像其他石头一样。」
「那可是块天上飞过的石头。在地上也有人抢着要。」
白志诚也看向了星星,却隐隐有些模糊。
「你以后还想当医生吗?」她忍不住发问。
「嗯,如果真离婚,我把房子卖了,带你去一线半工半读。
「你在那边读个好点的私立。等个几年,就在那边买房落户吧。」
「那我们还回来看看吗?」
「废话,这还是你老家。
「这也不过说说罢了。今年我都36了,已经不是打拼的年纪。先静下来想想吧。你别担心。」
「你也别担心。为什么36岁不适合打拼?」
「人除了要对工作负责,也是要对家庭负责的。我这个阶段,已经不是冲就完事了。」
白志诚有些睁不开眼,钻进睡袋。
「另外,你想离开这里吗?」
「想大一点再走。和涂逍或者柯瑶,长大了去沿海学习。
「晚安啦。」
「嗯。晚安。别想太多,我和涂娇的事还没清楚呢。」
白志诚草草嗯了一声,睡了过去。
第二天,白旭兜了几圈,把车停进停车场,带着白志诚徒步登顶。
山上景致优美,竹柏苍翠欲滴。
他们到了山顶的个小卖部,再向上走还有个观景台。
白志诚吃着烤玉米,跟在白旭后头走着。
她猜白旭有些紧张,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登顶,看见涂娇立在山崖附近,玉手把玩着一条系在栏杆上的红绸布,貌似等候多时了。
他们让白志诚下去买冰棒吃,让他们处理自己的事情。
涂娇上装淡粉,底裤米白,像极了那些心虚又嘴硬的小孩子。
白志诚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回程时看见涂娇坐在自己身边,和白旭同两块磁铁般亲亲热热进家门,几乎是难以置信。
甚至于一觉过后,看见涂娇拿着抹茶大福摆在面前时,仍是发懵的状态。
「你,喜欢抹茶的对吧?不喜欢我还买了酸奶味的在冰箱……」
白志诚看涂娇手忙脚乱的,摸不清心情。
她不禁上扬嘴角。涂娇则把这当成翻篇的标志。
「我就知道崽崽不会计较的。
「妈妈上次说的……都是气话,全是假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宝贝女儿啦。」
涂娇顺势搂住白志诚,亲密地环住她,脸也贴在了一起。
「我都咬不动了。」白志诚半含着青绿的大福,语调任性。
「哈哈哈,谁叫你起这么晚,大福都冻硬了。」
「放在冷冻里迟早变硬呀。」她伸展四肢,溜出母亲的怀抱。
「你们当时,是为什么吵架?」白志诚摆弄着小物件,还是问了出口。
「你爸明知道我快来大姨妈了还故意惹我,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说到这里,涂娇忿忿环胸说着,
「我就买个口红他就气我,说我成天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不仅这样他还——」
「昨天为什么会在月峰?」眼见涂娇快说个没完,白志诚急忙打断道。
「那是我们正式确立关系的地方。」涂娇又蜷起脚,脸红扑扑的,「昨天是我们恋爱十五周年。」
「时间点是怎么碰到的?」白志诚来了兴致,侧卧着吃瓜。
「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干什么?」
「哼?」白志诚一脸镇定地看涂娇心乱如麻。
她才像个小孩子呢。
「得得得。我和你爸是去那里看日出没看到,就在那野炊。
「当时我们在店里买了条丝带系栏杆上了。昨天我要是没等到他,就准备把那带子给剪成一条一条。」
「然后呢?」
「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你觉得两口零食就可以收买我吗?」白志诚捧着脸,委屈地眨巴眼睛。
「你不要这副表情嘛。」涂娇又抱住她,亲她的脸,「我告诉你我年轻时候的事好不好?」
「那快说吧。」涂娇还没有松开环着白志诚的手,女孩感到些许膈应。
她把涂娇亲过的脸朝衣袖上蹭了蹭,内心略有恶心。
「我那时候啊贪玩,没事放学就偷偷溜出去网吧。」
「那是干什么的啊?」
「就是打游戏。还交点网友什么的。」
「那外公外婆会和你一起打吗?」
「我才不要他们陪嘞。总之,你外公当时忙着挣大钱。外婆下班就踩缝纫机,还三天两头生病。
「家务好多也是涂艳在干。家里的账本也是她记。还要照顾我和涂铭。」
「那你干什么呢?」
「当然是玩啊!我告诉你,我家三个小孩,我最爽了。
「零花钱管够,也没有涂艳那么多人找她,涂铭一上学就被我爸妈死盯着的。
「就我一个人没人管,怎么玩都行。老威风了。」
「那你怎么管我这么严?」
涂娇一听,脸色骤变,「我肯管你还不乐意了。看看这都几点了,还不写作业去!」
白志诚悻悻离开,结束了这次谈话。
涂娇笑着,内心想着之前的事儿今天正式一笔勾销了。
白志诚却再也没穿上过那条生日裙,也没有忘记发生过的事。
很奇怪,时光飞逝。快乐的记忆像流沙无踪,憎恨的记忆却如磐石不动。
岁月的风如何吹,也消散不成。
5.1
那是一个多事的八月。白志诚的太爷,在夏夜睡去,便再没醒来。
寿终正寝,终年83岁。
白旭的父母在他出生不久便双双死于意外,他被其爷爷奶奶在城郊抚养长大。
而逢年过节,他们家也是一家午饭,一家晚饭轮流。
葬礼来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形形色色,口音混杂,谈论些死者的掌故。
白志诚眼睛太干,没哭成。
来客中不少人哭成了孟姜女,却依旧填不满生死间的鸿沟。
那个坐在轮椅上仙风道骨的老先生,怎么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呢?
人群也是如此嘀咕的,战争与运动都不曾打倒他,却偏偏被时间击垮。
太奶奶精神有些错乱,谁都记不大清了。
晚辈劝她去养老院,她只会说「休想!」。
看来她那誓死不挪窝的倔脾气是刻在骨子里了。
自此她也更爱坐在藤椅上,观赏两人一起栽培的花草。
她觉得太爷只是出去找吃的了,会回来的。
她不能走,走了就找不到他了。
白旭去城郊也去得更勤,不再提出去的事。
后来,太奶奶还是走了,去找太爷爷了。
「我考证,换个不秃头的工作。」
家里的书也多了起来。一部分是从太爷家搬来的《辞海》《山海经》《聊斋志异》,还有些是新买的备考书,还有历史类的闲书。
白旭也开始了小讲堂,时常和白志诚看些小众纪录片,大诗人生日忌日拿小本子记得清清楚楚,涂娇查景点查路线,一家人整整齐齐跑草堂参拜。
涂娇也找了份酒店柜台的工作,在家里吐槽些极品傻缺顾客。
她还真不适合服务业,不过白志诚想,涂娇那喜怒无常的暴烈性子,似乎就不适合上班。
但总之,日子又风风火火,继续了起来。
小学最后两年在整个校园四处活跃,初中更是一入校就当街泪崩,短跑拿奖,再加上学霸光环加持,可谓在年级都出名了。
「你也真是爱出风头。」就连温和如柯瑶,也忍不住吐槽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有才有颜有表哥?」
「这和涂逍有关系?」
「你没看表白墙吗?逍哥目前初三年级第一。运动会打鼾被他同学偷拍表白了,现在都快成校草了。」
「真是神奇。他以前好像还被他小学同学喊娘娘腔呢。」
「他还会和你说这种事?」白志诚吃惊道,「他和我说伤心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简直就是在锻炼老夫的推理能力啊!」
「他也最近和我说的。」
「想来也是。毕竟这也是过去的麻烦了。」白志诚漫不经心,「他真碰上糟心事,也不喜欢和人说。」
「嗯,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呀。」柯瑶低头叹息,眉目轻柔,「和他认识几年,却感觉还是一无所知。」
「他高冷个锤子。瑶你别难过,我哥这人,分明就一哭包,他要是话多一点,就和我一个哭唧唧的德性了。」
「他才不和你一样呢。你上次和同桌讲道题都讲哭了,现在班上都记得清清楚楚。」
「别提了。我现在都感觉对不起那个女生。当时……当时我真的被蠢哭了。居然连九九乘法表都没背熟我的天!」
「你哥就不会这样。」
「那分明是因为他身边的人都不好意思说没听明白。
「成天谦谦公子的,别人也不敢太冒失嘛。」
「嗯,我其实,还想更了解他一些的。
「但却总感觉,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从小学就是。如果是晴子,他可能就坦诚许多吧。」
「那主要是我够不要脸他瞒不住。别伤心,想问就硬起来,把他摁墙上问。
「我记得他好像还没女朋友,抢占先机啊,瑶儿?」
柯瑶无语扫了白志诚一眼,眼神瞟向校外。
「你正经一点好不好啊。」
「可你都脸红了耶。」白志诚巧笑倩兮,玩笑着回到家。
「晴子历史学到黄花岗起义了没?」
一开门,涂娇就抱着白旭眉目传情,兴致盎然。
「我说过现在还在讲原始部落呢。」
「那有什么好玩的,快点吃蛋糕,吃完我们一起看《与妻书》。
「阿旭你快和她科普一下背景。」
白志诚发懵,「我只知道辛亥革命。」
良久,白志诚发问道:
「那就不是文言文情书吗?」
「以小见大明白不?你妈难得对历史有点兴趣。」白旭又和涂娇腻歪在一起。
「什么叫难得?我分明一直都很感兴趣!晴子作业写完了不?半个小时应该没关系吧?」
随后,他们就看起了白话文版朗读。
「……我现在跟你再没有什么话说了。我在 九泉之下 远远地听到你的哭声,应当也用哭声相应和。我平时不相信有鬼,现在却又希望它真有。现在又有人说 心电感应 有道,我也希望这话是真的。那么我死了,我的灵魂还能依依不舍地伴着你,你不必因为失去伴侣而悲伤了……」
电脑上的大叔情真意切,悲怆细腻。
涂娇哭得和鬼似的,白旭也哑然失声,眼眶红红的。
白志诚听着电视里哀伤的告白,感觉这丈夫也不太地道:这妻子还怀着孕带个小孩儿呢,就这么把自己身家性命全送给清政府了,实在对家庭打击太大。
可她也快哭了,一是这林觉民当真深情,二是自己把作业本落学校了。
至于三嘛,她看见父母亲泪点低成这模样,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如此多愁善感也命中注定的悲愤。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看完,涂娇缠着问故事里妻子的后续。
她后来怎么样了?二胎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们生活质量好吗?有亲戚接应吗?
抗日战争的时候他们在哪?妻子再嫁了没有?
数不清的问题冒了出来,白志诚和白旭开始查资料连蒙带猜。氛围其乐融融。
作业自习课似乎写完了吧?
「今天涂逍也没来吃饭啊?」白志诚突然问道。
「我怎么知道?!」涂娇得知陈意映的后续脸色骤变,又朝女儿怪声尖叫起来,「还不是你不肯等他下课!」
白志诚嫌恶掸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那是方才被涂娇紧贴的手臂。
「贱人。」这个词在她的脑海里,和涂娇联系得越来越紧密。
要不是她有个工作可以烦别人,白志诚早该爆发了。
「我记得他和我说过他包了自习室。你出去倒下垃圾吧。」
白旭不动声色,把怒火中烧的白志诚调离现场。
白志诚越来越无法忍受涂娇的侵犯了。
她在网上一次次搜索弑母情结,了解各类极端的弑母案例、神话、研究。
最初她还有些惶惶然,只敢私下浏览看看,把所有记录删得一干二净。
可看着涂娇一次次在她读书时闯入她的房间,写作业时纠缠她粉裙子好还是红裙子好,睡觉时也突击闯入,美其名曰「为你盖被子」。
早上听着涂娇绘声绘色描述她昨晚的睡相有多丑,头发有多乱,睡衣裤的搭配多么惹人笑话,床头柜的摆件多么幼稚粗劣。
她诅咒涂娇已经快没负罪感了。
「幸好她还要上班,幸好她还有白旭。否则我和她迟早有一个得暴毙。」女孩心想,白眼一个接一个。
白志诚深知涂娇是爱她的。
可这很不纯粹。是一种原始粗犷,同洪水猛兽般的感情。是占有欲、控制欲、嫉妒与爱意的杂糅。令人忍不住抽身而出。
她渴望完完全全拥有自己的女儿,而那些横亘在母女之间,涂娇所不理解的爱好、习惯、向往,她必须亲手一个个嘲弄、打压,碾碎则更好。
她越是靠近,白志诚越是嫌恶,越是渴望逃离。
母爱如水,可那是黄河水。是污泥与沙砾,是滋润你的母亲河,却具有埋葬你的神威。
是可以呵护鲜花的避风港,也是可以摧枯拉朽的暴风雨。
总而言之,是她眼中需要尽早撤离的隐患。
相形之下,白志诚与白旭的关系,就让人轻松许多。
自裸辞以来,白旭彻底从医生的繁忙中解放出来,留下大片闲暇给白志诚和他自己那些闲情雅致。
他在家待业两年考证,还顺带当起了白志诚交友圈的「名誉国师」,带着几小孩去音乐会,当地名胜古迹。最具独特性的,还是他私人开的「白学讲堂」。
他会在客厅里推出一块小白板,上面写满中国历朝历代时间线,或是《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水浒传》里的人物关系网,对着几个小孩大谈特谈。
「所以说,刘关张虽然桃园三结义了,但还是没有同年同月同日死咯?」涂逍问道。
「嗯。不过正史记载,他们三人也未结义,只是情同手足。
「我先出门了,你们饿了随便翻点零食。」白旭又出门去了。
而屋内的讨论还在继续。
「最后还是魏国赢了,涂逍你可以帮我罚抄了吧?」
「算你走运。」涂逍哼哼道,「完全是凭喜好来打赌。」
「说得你当时不是瞎蒙似的。」柯瑶笑道,眉眼却隐含忧虑,「我还是不喜欢打打杀杀。」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白志诚打个响指,笑容明媚,「这厮装都不装一下,相处起来省事儿。」
「没开口头就被借走了。」涂逍讥讽道。
「这书哪个不杀人?」
「好了,你们别争了。」柯瑶发话,「我们当初也学电视剧结义了,要是结局和书里一样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萌啊?」涂逍浅笑道。
比起白志诚的捧腹大笑,显得儒雅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志诚好不容易喘上气,转身对柯瑶说,「瑶你别担心。他们是桃园三结义,我们是柳下三结义。
「桃花,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有个阴阳两隔的意思,而柳树在中国古典文学里,代表着留下和惜别。
「所以我们不会那样的啦。」
「真的吗?」柯瑶较真地睁大眼睛,「那感觉」
「不是,白志诚你什么脑回路。不应该说现在不是乱世吗。
「还有,桃花根本没听说过阴阳两隔啊。我最近刚学《桃花源记》,似乎反而是美好的象征吧。
涂逍看见不安又浮上柯瑶的脸庞,无奈加道,
「不过,柳树确实象征惜别。你也别太忧心。」
「啊,刚才有点不太好的预感,没什么啦。」柯瑶松下口气,「话说,你爸去干什么了啊?」
「他马上要去当老师了。」
「语文还是历史?」
「当然是培养护士医生什么的啦。哎,还有点习惯他呆家里了。」
「以后叔叔应该就不会经常讲故事了吧。」
「不管啦,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也得上初中了。有点恐怖捏。」
白旭不常陪她,却总给人一种坚定的安全感。
他不总在女孩身边,即便在,也不常说话。
白志诚很喜爱,这种温馨,又有些疏离的关系。
涂娇和她姐涂艳学学,热烈但不缠人,应该也是很绚烂的。
5.1
出人意料,期末考刚考完,涂艳就现身在中学门外了。
简素的鸭舌帽压得极低,可几缕棕色烫发还是如同要弹出黑锅的热油,在冬阳下忍不住翘出头来。
白志诚有些惊喜,涂艳竟然会找她。她和柯瑶打声招呼取消去书店的计划,先行离开了。
「上次和涂艳网聊她都没提过这茬,这次不会谁都不知道她来了吧?」白志诚心想,开口问道:
「你今年提前这么久回来?」
「我最近项目刚结束,挤出了一天半,明天下午就飞回盐城。」
「涂逍应该还在自习室,我去叫他吧。」
涂艳倏然拉住白志诚的手,黯然道:「我先陪你聊会儿吧。你周末不麻烦吧?」
白志诚嗯了几声,涂艳把她带去游乐场。
晚上灯火五光十色,她们在海盗船最后一排连玩三轮,笑声不停。
白志诚坐在边缘,几次仿佛都要撞上树枝,却偏偏全躲了过去。
「现在你身高都可以玩大摆锤了呀,晴子?」
涂艳大笑不止,手里端来两杯港式热奶茶。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超厉害的人。长大想和你一样,去盐城,还有全世界出差,哪里都是朋友!」
「晴子肯定是会比我强多了,我很差劲的。」
「怎么会?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姨妈了!」
「可你是个好姨妈,但从来都不是好妈哩。」
「涂逍虽然看起来对陌生人冷冰冰的,但他其实很想你的。
「姨妈努力赚钱,也会有更多能力资助他嘛。
「而且涂逍说过,他考第一,也想让你开心啊。」
「晴子听着,别说什么类似谁为谁好的话了。
「你也别太相信这些鬼话,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或者以后的上司。
「这个世界上为你好的人可能真的有很多。
「你的拒绝也许会伤害到那些爱你的人,可既然他们是为你好,你自己也是为自己好啊。
「不要被什么他人的情感人际关系耽误你自己的选择。
「喜欢就死追,讨厌就放弃。自私,才是天性啊!
「看我爸妈,我北漂叫我嫁人,我创业叫我回家带小孩,我他大爷的快累死了事业有成,又叫我买房定居相亲带小孩。
「你说这种建议有什么好听的。
「姐能当个利落媳妇,他妈我当什么不优秀?拿一堆毒鸡汤把我困这里给他们当保姆哩。」涂艳笑得讥讽,把饮料瓶精准投进垃圾桶。
「你的事别人也没权干涉,反正人生最终负责的还是自己。」
「就是这么说!不过晴子,可以答应我两件事吗?
「第一件,先别告诉别人我来了。我住在酒店里。」她收起手机,声音郑重起来,
「第二件,多帮我关心下涂逍,好吗?」
「发生了什么吗?」
涂艳拿出她的手机相册,一条条翻看给白志诚。
女孩面色愈加杂乱,匆匆回复一句「我尽力」。
周六她一连打涂逍好几个电话,快要放弃,却听见涂逍沙哑的声音:
「涂艳找你聊了,对吧?别烦我。告诉她,要走就快点,别浪费时间。」
「你在哪?!」白志诚焦躁起来。
「你管得着吗,你?嗝…」电话那头男声一腔醉态,店内却没什么声响。
「你他妈!」白志诚发现涂逍挂了电话,气得一把踢掉拖鞋。
「这和我妈还有点像。啧,我真不想和她一样,但砸起来真爽……」
她甩甩头,又把思绪扯回正事,打电话给了柯瑶。
「你姐当年叛逆早上能去哪的酒吧?或者一般可以跑哪去?」
「我才刚刷完牙啊姐姐。」
「找人。有没有那种,早上营业,价格应该不会太贵。或者酒吧附近有什么旅馆。
「你直接告诉我大概哪一块儿。我们家附近,文艺又有点叛逆的那种,我猜管得松。地址传给我。」
「是涂逍吗?我猜大概是那块……」
「你快点,谢了。」
她火急火燎披上羽绒服出门,觉得自己快疯了。
「要是让我逮到他,我先给他来个左勾拳,再扇他一耳光……」她斟酌再三,还是打开了满电手机的省电模式。
她找不到他,像只回旋镖在陌生的街道东奔西跑问前台问路人,终于在便利店撞见了一脸茫然的涂逍。
「和我回去。」她压下暴怒,害怕自己鼻涕都收不住。
「怎么,突然这么想见我啊?」
「你不和我走,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所有人。」
眼下涂逍实在颓唐,眼下乌青,人白得像挤出的牙膏,软软塌塌,不成样子。
那一双乌黑细长的浓睫恰如古时贵妇人擎着的蒲扇,时不时一挥一晃,可如何也不把眼睛整个儿露出来。朦胧对着白志诚那双被愤怒撑大的明澈眸子,滋生一股灰凉。
白志诚沉下气,圆柔的脸硬被她逼出几分凌厉。内心却是一阵慌乱。
涂娇人还在外省和同事度假,白旭早出晚归给他学生辅导功课的,放眼看还真没什么靠得住时间多的大人。
让涂艳自己处理这些吧,她解开屏幕准备拨号。
「别打电话!」他抓住白志诚的手腕,声音又平了下来,「没意思。」
白志诚冷冷握住涂逍的手臂,打了辆计程车,往家里开去。
「心情如何?」
「不错吧。」他苦笑着,将脸没进豆浆蒸腾的滚滚白气。
「呵呵。涂娇今天中午差不多就得去赶飞机。我叫她上这边找你,我约了人,要看电影。」白志诚淡淡说着,组织着语言传话给涂艳。
「我现在不想见她。别让她过来。」
白志诚应了一声,两人便再无交谈。
司机似乎也被这僵硬的气氛吓得舌头打了结,专心开起车,到目的地的时间都快了不少。
「我今早五点多醒了。快七点就被你电话轰下床。
「之后我从阳台往下望,就看见你拿着个手机在这块乱窜。
「你那身鹅黄薄羽绒也真是显眼,天这么阴,在街上还是能发光似的,扎眼。
「我一直坐在角落里,看你走路姿势都气得抖,还真是好久都没见过了。」
一下车,涂逍又慢悠悠开了腔,话语像根针在白志诚心里搅,气得她想掐他脖子。
今年天冷得早,一月早晨就冻得人鼻尖冒红,两手插兜。
白志诚不觉得手冷,蜘蛛丝似的环住涂逍手臂,唯恐涂逍又转念跑了。
但他依旧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仿佛完全换了个人。
「不过你性子还真没什么变化,无论走到哪都谈笑风生的。
「有时候感觉你挺周到成熟的,却又爱耍性子,嬉皮笑脸。」
涂逍有一搭没一搭自言自语,白志诚无声拉着他进屋。
「哎呀,看着真,还不是假的。」
「你想说什么?」
「我讨厌你。」
白志诚愣愣神,哦了一声,说:「那就讨厌吧。
「成年前晚上别乱晃。注意安全。你不止于此。」
见他缄默着,她也认了输,径直去冰箱翻冰淇淋。
「今年冬天没买冰淇淋,我刚刚烧了水。」
「谢谢。你喝吗?」
「嗯。」
「愿意聊吗?别乱跑,我呆半小时再走。」
客厅里静得似要结冰,涂逍悠悠吃完早饭,眼神却常无可避免地扫到白志诚。
她凝视着玻璃杯升腾的蒸气,别别扭扭的,像弃妇抽的烟,烟斗里烧着怨,复杂的,却又清澈的怨,被一缕一缕,抽作向上挣扎的青烟,又消失于无形。你以为它是苍凉的,冰丝丝的,把眼儿凑上去,哎呀啦,那热气可才惊人哩!又湿又热,像给眼皮子蒸桑拿。
真是奇妙呀。她望出了神,不禁无声笑起来。
「我讨厌你。」
「我在听。」白志诚歪过头,得意自己赢下了这场冷战。
涂逍读懂白志诚的表情,扯出一丝苦笑,过了会儿道:
「来阳城,回娘家,是我要求涂艳的。
「当时我父母带着我北漂,创业失败一屁股债,搬来搬去,和房东说个不停。
「后来我妈下班从同学家接我回来,回程碰上我爸和小三在路边情调餐厅卿卿我我,和他当街吵了一架就一拍两散。
「涂艳问我想去哪,我说我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可以长住的地方。
「因此她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又去漂了。
「我以为我好不容易可以安定了,可以有人注意我了。结果却发现,这个家里根本没人在乎我。
「怎么学都没用,学什么都是哦哦嗯嗯。我就是我妈早年的错误,看见就扎眼的东西。
「可不可以有一个人,就一个人把我当回事……」
「那你最近新结交的人、出入的场所让你感到好受吗?」
「至少不难受。酒吧什么的,更包容我这种,这种小孩吧。
「好像更在意我。」
白志诚看着涂逍的泪一滴滴敲着瓷桌,感到一阵荒诞。
「逍哥,在意你的人一抓一大把。大课间缠着我问你电话问你近况呢。
「你这样,别人一点点好就死心塌地掏心掏肺的,以后谈恋爱可是要完蛋的。」
「也就你会把客套当欢迎了。」他笑道,眼睛弯弯的泛着泪花,像个被影子吓哭了的小孩子。脆弱得令人气愤。
「你特么以为你妈血汗钱请来的一帮子酒友社会人就真找你过家家交朋友的?!一个个哪那么好心围着你转?」白志诚看着涂逍哭个没完,火气蹭蹭涨,一掌震着桌,起身怒斥,「你还不如自己请个心理咨询师看看!」
「你又有什么让你这么自豪说他们不好?」
「至少不会半夜带一个15岁都不到的小鬼进酒吧还让他请我喝酒抽烟!
「这种连自己都顾不上的人你是怎么认为他们有那个闲心,有那个能力顾上你?!」
「怎么了?我乐意!也比你强!」他也下了桌,足足高她一头,眼里转着泪珠,眸子却像颗要燃的煤。
「就因为这个荒废学业?」白志诚看着平日里的谦让少年泪水潸潸,忍不住气笑了。
「涂逍,你就这么挫?我妈拿你出来教训我至少用了五年,你学习好才艺多也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么回报自己的?就这么糟践之前累死累活的?
「讨厌我算你眼光不行,讨厌自己,就叫贱了。」
「我就这么贱!」他抬起头,像只被激怒的病猫,「我就这么差劲!我就是故意把涂艳气回来的!
「凭什么……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我?凭什么我……总是被抛下的?
「我学的时候你们没一个在,我不学了你们又在这装什么关心?充什么好人啊?
「我刷题刷得失眠你们一个个瞎一样,一摆烂就突然就蹦出来几个贴心小卫士了,到底谁贱啊?
「装贴心还不装彻底,哄两天陪一下口头承诺一下人又飞了,当我智障啊这么好骗?」
涂逍说着说着,仰头哭,又把头埋进手里,跑到沙发上拿纸巾。
白志诚看着他泪眼婆娑,竟有些恍惚。
「逍哥哭起来也是这么漂亮啊。」回过神,她又暗自责骂自己不近人情,一点点靠近、安抚他道:
「你成绩这么牛掰,数学都封神了,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哪有别人甩你的份儿?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其实有时候炫耀犯贱也挺好的,不然容易憋坏自己。
「你看,你有数学,钢琴,二次元,有颜有钱有实力。多龙傲天是不是?
「别人嘛,都是浮云。没人懂说明你天纵奇才。没人爱你干爹我还爱你。
「再说大多数家庭,比如我吧,家里人爱,其实也很不纯粹的。什么伟大无私纯洁高于一切都捧出来的。
「你以为我妈就很忠诚,特别前几年爱得那叫一个舐犊情深巴不得绑在我身上。
「气头上吵架不也是说跑就跑。打麻将输了不也对我一阵输出。
「其实我觉得很多浓烈的爱,都是闲出来没事找事。
「不过逍哥这么厉害这么深情,肯定遇得上。
「话说,能别哭了吗?我毛线衫还没穿几天呢,蹭到鼻涕被发现了我又要编故事扯谎了。」
「对不起。」他抬起头笑了一下,眼泪却涌得更凶了,「对不起。我也讨厌我现在的样子。
「明明我都看不起我自己,我都不敢面对自己,巴不得你们全和我一样差劲,比我更差劲……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过去了。还是那么胆小,那么敏感懦弱,学什么都自卑,懂再多都和穿了件衣服似的,人还是一样恶心,一样软弱……像腐烂了似的……
「一边知道自己烂成什么样子想和你们说,一边又软弱到不敢说出来。
「就连去死的勇气也凑不出来。刀握手里了还不敢往里割……
「对不起说讨厌你。是我不如你,讨厌你明明被这么多人宠着护着,却一点也不恶劣。
「看不得你爽快无忧无虑备受瞩目。」
「你别哭了,都没有关系的。这个世界上垃圾那么多也不差我们几个。」话一出口,白志诚又懊悔补充道,「反正你别哭了好不好嘛。我都要被感动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跪在沙发前,泣不成声。
「我才该说对不起!」白志诚还是没忍住,嚎啕起来,
「安慰个人都不会,还矫情得要死,矫情就算了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偏往枪口撞……
「差劲就差劲,反正也差一块儿去了!」
咔哒一声,家门被推开了。涂艳拎着两大袋冰淇淋,蹑手蹑脚来到涂逍身后。
「你出卖我!」涂逍想起之前的呜呜咽咽,满面通红,埋进枕头里。
「你当时也没说你今天都不想她来嘛。这都快吃午饭了我早饭还没吃,人还困得要命。
「我先撤了,好运。
「好好聊,还有我提醒你,这次找你我问了瑶问些酒吧的事,你是不是对她撒了谎什么的?好好想想怎么和她解释吧,都朋友这么久了。」
话毕,白志诚各对屋内母子笑笑,轻轻带上了门。
这天发生的事,也不约而同,被尘封了。
那年过年,全家齐聚一堂,涂艳给小辈的红包比以往厚了许多。白志诚涂逍红包上各画一只企鹅和狐狸。
「看你们喜欢就自己学了点画上去了。」
白志诚咦了一声,道:「我的天哪你怎么画的这么丑。」
「而且喜欢这些都很久以前的事了。」涂逍附议道。
「不喜欢就还我,不懂欣赏。」
「哼,还不是某人疏于练习送少了。」
「白志诚你不要太嚣张!」年夜饭时,涂娇又大声一吼,简直快成家族非物质文化遗产。
所幸,新的一年也这么平平无奇拉开了序幕。
没错,一切是重回正轨了。
事情绕着白志诚砰砰啪啪的炸,她却总像暴风眼中心的平地,观望着身边种种怪事。
中上的成绩,小众的才华,敏捷的思维,又透着股傻劲儿,想来天大的事也不过早上补作业被组长给举报进办公室了。
「他喵的那个吴文,我看他分明是无德!」白志诚气得像个小炮仗,霹雳拍啦和柯瑶吐槽。
「恐怖分子,他可是让我被迫写一千字检讨的魔头啊,魔头!」
「你也快把那写成声讨书了。特别是后面,都快被你写成《论到小报告的社会意义分析》了。」
「我那是‘感谢’他,为了拯救我这么心思不正罪大恶极不知廉耻不务正业的不良分子,居然牺牲他万分宝贵的上课时间,对我的言行仔细观察,严谨分析,第一时间上报老师……」白志诚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现在回想一下,我都可以当个邪教头子了。」
「你忘写作业不会愧疚吗?」
「呃,选择性遗忘?如果抄字帖做算术可以变成写检讨,简直求之不得。而且,说实话,我觉得那作业量其实有点不太科学。
「我就算挑着写最早也要写到晚上九点多,太恐怖了。一写完就累成狗,谁都不想联系。」
白志诚摆摆手,掏出饼干棒自得吃起来。却发现柯瑶气嘟嘟的,叉着腰。
「你也太不在意这些了吧?
「你和涂逍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总觉得你们一家人更有默契,很多时候我都不在场。
「涂逍仿佛谁都超级在乎,你仿佛又谁都不在乎。朋友吵架了就冷战,不理你你就去交新朋友。
「小学一毕业从前朋友就不找了,明明可以更进一步却又不肯刷题。多努力一秒就和要命似的。」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白志诚有些错愕,不知不觉,她已经不需要抬眼看柯瑶了。
「可能是因为我看见你这种成绩不算最好,仗着自己有点课外知识和小聪明,又总是拽拽的,让我感到自己很蠢吧。
「不是所有父母都会陪自己小孩读四大名著,中西童话传说。」
「那多正常。而且我成绩偏科挺严重的,也不算特别拔尖吧?」
「不是因为你成绩好,是因为你怎么样都笑嘻嘻的,就是,就是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一样。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瑶,你看,」她从柯瑶手中抽出一根饼干棒,手握住一端,「如果这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你想怎么拿它?」
「抢回来?」她抓住另一端,白志诚松手让它滑落回去。
「可若我不松手,拔出来就太费劲了不是吗?」她前倾身体,将手伸过去,抓住了一端头,眉花眼笑。
「你怎么抓这么紧?长了爪子似的!」
「你套路不就是先给再抢忽悠人!」
「既然全根太费劲,就折掉。」白志诚笑着折掉大半截,在手里转了一圈,却又戳入柯瑶唇瓣。
「既然花三分力气就可获得八分的成果,没必要花全部力气拼满分。我还想玩别的呢!」
柯瑶脸红扑扑的,泄愤般把饼干棒咬得咔嚓咔嚓响,叹息道:
「还是你口才好。明明涂逍和你一样全面深度发展。你这么说倒显得你最爽快。」
「他最近可比我爽多了,练琴和嗑药似的,还非得拽我一起练,我手都快断了。」
「你带上我好吗?我缠你哥问了好久,他就是不答应。」
「我们是要练首曲子应付校庆。他毕业前还想耍帅。
「不过,流行歌曲你也不练的吧?我猜他应该是想准备个小惊喜,毕竟都快中考了还练那么投入。」——说不定是特意给你的,曲目全是你感兴趣的。
后半句被白志诚在心里说了一遍,她看着柯瑶眼眸子忽闪忽闪,笑得她心都化了。
「我哥要是把她惹哭了,我都得跳脚。可是,可是他们现在都还不一定喜欢上对方了啊!啧,这两小鬼确认心意还真是磨磨唧唧的,快把姑奶奶给急死了。」
她哀怨念想着,巴不得明天就是校庆。
5.2
那天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一向大门紧闭的艺术楼却满是宾客校友。
由于人数关系,初中部上午使用礼堂,下午和傍晚则交给高中部的学长。
礼堂人满为患,白志诚给老师打好招呼,背起小提琴和涂逍汇合了。
屋外落樱同春雨一齐淅淅沥沥,落上来往的雨伞,整条街,像被一朵朵的颜色充满了,流动着。
快到他们了。白志诚透着华丽厚重的帷幕,朝柯瑶招手。
「柯瑶坐在哪?」
「第三排中间最左边,我看她都快睡着了。」
「你也是的,为什么拉上我?这首曲子钢琴独奏也没问题吧?」
「高潮加小提琴,音色会明丽震撼很多。」
涂逍闲适地检查他修剪干净的指甲,脸颊粉粉的,目光总淡淡朝白志诚说的地方瞟去。
白志诚啧啧几声,侧头发现柯瑶也盯着他们,目光炯炯,做着加油的手势。
演出相当顺利。
前奏一响,大半人就静下来了。小提琴声悠扬婉转,钢琴声轻柔温和,像被月光温柔的流水,淙淙流过山溪卵石。
女孩右手运着弓上下去回,左手灵巧地在弦上跳着舞,时揉时按,时轻时重,左脚轻轻点着节拍,把灯光都撩拨得浓稠了些。
涂逍抚着钢琴,每一个指腹压上琴键,就犹如一个吻,缠缠绵绵,滑过春风,胜似春雨。
他们的眼集中在手上,谱子上,却仍旧忍不住,那么刻意又不刻意地,滑过观众席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而最后在脑海里定格的,还是观众席上的她。
她音乐那么厉害,一眼就得看破台上半桶水能耐吧?
没什么技巧,没多少天赋,到末了,还不是蜿蜿蜒蜒,把不少临将毕业的学子摇出泪来。
果然少年风华不可一世。灯光聚在身上,仿佛七彩祥云,得把白志诚捧上九重天。
《secret base》,柯瑶肯定听得出来。
这是她在那个午后循环听到睡着的曲子,也是她不厌其烦一遍遍推荐给白志诚和涂逍的曲子。
「三年了啊。」白志诚不禁也感叹起韶光易逝,伤春悲秋起来。
接下来的事她记不大清。涂逍深藏不露的才艺还是被发现了,这会儿正忙着和师生解释。
柯瑶不知从哪冒出来,攀上白志诚胳膊,泪眼朦胧带了两瓶没开的矿泉水。
「我哥和他同学混一块儿去了,我们先回班吧。这次来得感觉有点晚诶。
「喂?回头干什么,有熟人吗?」
「啊……没有。」柯瑶低着头,两手摩挲着瘦瘦的瓶身,「晴子是一直像太阳一样,超帅的。不过开头音还是有些重,到后边就丝滑多了,运弓比我预测得要稳。
「然后涂逍,就是突然发现涂逍,好亮眼。和晴子不一样,感觉比你冷一些,但真的在发光。」
「哦?我哥一直都很亮好吧。」白志诚拿着水瓶贴上柯瑶的脸颊,戏谑道,「还是你该降降温了?」
「都怪这的暖气,都六月初了,还开这么热。」
雨下了一天,近黄昏,他们才纷纷出了校。
白志诚夹在柯瑶和涂逍中间,三个人只有柯瑶带了一把大雨伞。
藏青色的大伞罩在他们的头上,雨声滴答滴答,白志诚挤在中间,脚趾快抠出一道大海沟。
「那个,我为什么站中间啊?」
「你不经常在中间吗?柯瑶是你闺蜜,我是你哥,平常你话不也最多。」
「啊……也是。」白志诚内心捏把冷汗,朝柯瑶那边靠了靠。
「撑伞太累了吗?不好意思我这把伞伞柄太重了,我帮你举吧。」
「呜——还是你最好了,那我就换到——」
「没事我去路边买把伞。」
……
大概是老天爷也被这两人无语到了,没过多久就放晴了。
涂逍和柯瑶各拿着一把伞,白志诚拎着小提琴,在中间衬得像个傻子。
两边人都温温柔柔看着她,一幅情谊深厚的动人姿态,还都提出帮白志诚拿琴。
什么时候他们走一起是这个画风了???
「那个,哥你中考感觉还好吧?」
「努力点可以进致远高中实验班。」
「这是阳城最好的班吧。」柯瑶终于直接和涂逍对话了。
「嗯,但我和涂艳商量过了。我想去县城读岩松中学。」
「我去你疯了啊?跑那么偏。那连地铁都没建吧?」
「想好了吗?」柯瑶一并问道。
「嗯。我妈会和姨妈一起帮我把手续之类的问题解决掉。」
「不是,为什么去封闭式学校啊?你又不是去坐牢。
「学几个公式整得和西天取经似的,你确定自己不会崩溃吗?」
「人多可能更会崩溃。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不需要太多社交的学校。
「这种简单明了的作息对我而言没有困扰。而且,你也知道,我高中,不会有谁能照看好我,寄宿会解决很多问题。
「在哪都是学。我想考燕大。」
他语调平缓,玉树临风,秀气的手指包着伞,水珠一颗颗滚落,把柏油路擦得明亮。
和他去高中那天的神情大同小异。
「那你注意安全?」白志诚木木和他道了别。
之后,和涂逍见面,也就越来越少了。
(六)
6.0
越来越吊诡了。
我们在地道里,阴冷干燥,清洁规整,几步路一盏白炽灯,单调晃荡着。
说不定能碰上人呢?
还是别见好。
「你可以变成人陪我吗?」
「不行。」哈迪斯坚决答道,拼命往我脖颈边拱。
「不是,你不会怕黑吧?」
「没,就是太空了。想贴紧点。」
「怕孤单啊?」对神而言,还真是件恐怖的事情。
「嗯。但我相信人不会真正孤单的。
「你看,虽然有些物理上的人物景物随我们远去。可是我们是谁,从来不会发生改变。
「爱过的人,做过的事,读过的书,追逐过的目标,会铭刻在灵魂上,深于任何简单的分离聚散。」
「那是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离别与失去。我曾经也是这么坚信的。
「觉得什么都不会改变,觉得人是无法被击败的。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相信没什么不可以强求。
「相信人生可以活成一首诗,潇潇洒洒过流年。相信永不后悔的决绝,相信永不妥协的执着,相信一个又一个的永恒,相信没有什么不可挽回,无法追逐。」
「是什么破灭了你的相信?」
「人。」我苦笑道,「旧的记忆会被取代。就像新陈代谢,也像人的变化。
「随着见识的更新,选择也随之变动。
「我曾经觉得我这辈子不会后悔,还觉得我将少年得志,一鸣惊人。当然啦,不过是童年太具迷惑性了。衣食无忧,闲暇无事,又偏偏备受关爱,在赞扬声里找不着北。
「没有直面过什么挫折,天大的事儿不外乎邻座吃零食不带上我。
「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操心一线大都市别墅绿化平庸无奇,嫌弃飞机出差震耳朵。不过人文滋养,艺术情操也培养尚可,兴趣学个半桶水,那股子傲气倒被我照单全收了。
「这么说,和你倒是美好得如出一辙。你就像年幼的我,是无法在人间存活的。」
「可再苦的人,心中承载这么一份美好,总不至于丧失生的希望吧?」
「啧,你又不是没看见我在这里,不生不死的。」我们到了地道尽头,是串半旧的银踏板。
「可我也在这里。」她跳下来,化作人形,笑得那么暖,却又多了一层真实。
「你是不是变小了?」
「期待上面是什么吗?我知道你的灵魂很沉静,可它同时,更是热烈的。
「或许你认为世界不值得你停留,但我想你值得继续生活。」
这家伙又无视我的问题……有点无语。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了解我?」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还没想出来?可太令我失望了。」她抛我一个媚眼,三两作步登上踏板。
你家老板就这么训练你这个反骨仔向导的?
差评警告(ーー;)
不过,毕业那天,柯瑶也说过类似的话吧?
我记得那天我们刚从火锅店庆祝完,她和我说的是,让我想想……
蹭了柯瑶父亲助理的车,她们一起回小区。
「这个暑假你准备去哪玩?我缠着我爸妈带我去南极,他们都不答应!我都提出全部上交压岁钱了!」
「那边不算旅游了,已经属于轻探险范畴了。而且,他们也抽出时间陪你去雨林已经够意思了。」
「切,我看了一下景点路线,全是小情侣打卡地,我的天呐!他们带我就是去虐狗的!」
「我姐婚礼在暑假,我两边都得吃酒走亲戚。不过,毕业了,你不伤感吗?」
「啊?我又没考砸。」
「同学都散了啊,我们那么多朋友。思琼都哭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哪都是嗨。思琼,我都忘记骂她没事造我谣了!」
「你还知道这事啊?」
「嗯,说我是作女故意上课搞小动作勾引吴文什么的?」
「你也听说了?」
「呃,食堂打饭,正对我前面。」
「你不介意?」
「呃,我当时猜她喜欢吴文。感觉这人口味……比较别致。」
「但她做的也太过分了吧!」
「反正没人理她,我没什么感觉。
「你可以把这种事件当成4机会,根据不同人的反应建立脑内数据库。这样下次聊天,你就大致清楚和他聊什么啦,或者要不要和他聊。」
「这就是你的好人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呃,找相同点谈有什么不好。」
「这样别人怎么能深度了解你?」
「我为什么需要那么多人了解我?
「我们只是都讨厌一个老师,或者喜欢一个颜色,又恰好同班三年。为什么要一辈子不离不弃什么的?」
「你这算把社交当兴趣爱好吗?」
「我喜欢和人交流,但并不代表我无法和自己交流。就像我可以抬杠逼逼叨叨,也可以坐下来自己想问题。」
「所以你的灵魂,应该是紫色的吧?像红色和蓝色混在一起,又热烈又沉静。
「或者像两种颜色互相搏斗?」她眼睛扑闪扑闪,笑道,「还真令人好奇。」
「这样的话,瑶的灵魂应该是青绿的。坚定的金黄混柔柔的天蓝,对吧?」
「好像有点像诶。听起来暗藏生机的。
「我家里人准备让我走专业音乐路线。以后说不定都很难天天见面了。有些害怕下次见到你变化太大,都融不进你的生活了。」
「性格之类的应该变不了多少?我感觉我反正一天一个样。」
「嗯……感觉你都不在意,至少是大多数人在意的事吧。好像世界全被你屏蔽了。只要你不喜欢,你随时可以甩上门,把自己关在那些脑洞,书籍,诗歌里面。
「有时候又像上个世纪的人。对身边的黄谣八卦漠不关心,却可以把古今中外那点子风流韵事讲得如临其境。对雨后阳光,蒲公英种子,激动得像只兔子,却对身边爆发崩溃的人镇定自若……
「遇上谁都有故事聊。有时社交账号几天不登陆,人间蒸发两三天。回来又和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把人耍得面红耳赤,却不怎么看你被逼急。」
「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做朋友呢?你知道,我们好像除了住得近加脑洞清奇,为人处世差别超级大啊?」
「激情。像跳跳糖,着火了似的,再普通的日子都可以被点燃。
「至于不崩溃,我想只是因为没有碰上真正在意的事情吧。」
啧,我应该没记错。
这么说来,哈迪斯拥有且熟练掌握我的记忆。另外,对我的所思所想充分理解。
这和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她要是在我高二那会儿把我解决了,都可以冒名顶替我活下去。
说不定,她就是,分身之类的?
不对,她听到涂逍跳楼的消息和我第一次听到消息的反应完全不同。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今天的花是明天的枯枝,明天的枯枝是来年的花。
感受思想,行为认识,如此这般,变却不变……
或者说,变,但又像循环一样,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这是她当时的意思吗?
「值得继续生活」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拿到了下辈子做人许可证?
还是我从「空」又变回了「色」?没有死成?
应该没这么惨的事吧?我遗书都写好了。
而且都到救赎灵魂了。那应该是洗尽前尘,轮回转世才对。
「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快爬上来!」
哈迪斯又一把扯我上了一楼,光一下子亮得我闭紧了眼。
「人类活动地?」
左面是大块的玻璃,右侧是青色的墙。没有窗户。
一条条传送带承载着一块块圆形磁铁,在各类机械的协调调运下稳速前进。
「这没有人?」我看着一点缝都没有的走廊,心理上都有些许窒息。
「嘿,自动化生产,有点见识好吧。」
哈迪斯开始滔滔不绝,我却逐渐复盘这一系列的奇遇。
从原始火山,到有哺乳动物的森林,现在又是工厂。
这之间的关联是什么?
第二段路明显算不上常规哺乳动物。环境和现实有很大差别。
第一扇门是家里主卧的门,第二扇是双对门,一边装裱《农神食子》,另一边是向日葵。
第三扇门又变成普通绿铁皮门,平平无奇。
嗯……向日葵会是梵高的《向日葵》吗?
我记得那是一个系列才对。是画给高更的,还是两人闹掰之后画的?
想不起来。
为什么要纠结这些事情。等投胎不就好了吗……
灵魂救赎指的是什么?
走完这一程我能有什么变化?
最初粘腻的花草易怒的山,温吞的流水,个性鲜明的动物,死去了的狐狸……
如果说,哈迪斯对应的是某一部分的我,狐狸指的就是涂逍,最开始阴晴不定的环境就是父母。
顺序则是父母,朋友,如果狐狸死了是高一暑假时间点,那么这一段是,高二吗?
「这段长廊我们走了多少?」
「快到三分之二了。停会儿?」
我停下来,凝视左方的动静。
高一那年,我被题海战术吓得不轻,更对我那远近闻名的班主任深深震撼。
我后悔中考超常发挥,进了个声名显赫的「好高中」,碰上那么个中年妇女。
天呐,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凶神恶煞的教工,滑稽的是,她居然还是年级里什么优秀员工。校园也一直偷偷流传着她产假期间被丈夫绿了现在还在分财产的流言。
我猜那可能是真的。她简直把老师当成了集中营的卡波,课间从对面走廊的办公室死死盯着我们。
高一那年她不准我们在走道上谈天说地。
高二,她开始派两个门神守着教室的前后门,一次只许一个人,或者两个毫无交集互相厌恶的同性学生去厕所。
这倒激发了我的思考:明明我们离操场、小卖部、别班嬉闹声的距离只有两个讨人厌的什么什么委员,为什么剩下48个学生就不能把那两个看门的撂倒,跑出去疯呢?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对面还有一双老鹰似的眼睛盯着我们。
诚然,这位女士教书还是很老练的。但恕我直言,她不配教语文,更不该育人。
套用范文,胡乱套用公式瞎说八道,好让我们有个好显摆的平均分,以及一班头脑空空的阿呆。
为了糊弄她,尤其是在后期,我熟练掌握了发烧、过敏、崴脚、低血糖、头晕、平地摔以及各种你能想象的毛病的临床表现,我成了医务室的常客。
哦,我还给我的输液管取了个名字,「卿卿」。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高二住校后,我试过早春冷水洗头再让它睡前自然风干——成功两次把我送校医室。
高中宿舍热水供应时间我总是记不清,熄灯宵禁时间我也常不明不白。这倒不是我记忆衰退了。
我只是觉得它傻缺。还有我的舍友,她是个傻乎乎的邋遢姑娘,总是边咬指甲,边用崇拜的目光怂恿我讲些古怪冷僻的地狱笑话,然后咯吱咯吱傻笑。
班上有些下头的男生会故意在晚自习让她手指沾上风油精,好给他们悲催的「牢狱生活」增添一点点乐趣。
另外两个女生我记不太清。不过这也正常,我和她们也不过一起住了额……不到一学期。
我只记得戴牙套的那个舍友正睡在我下面,一睡着就磨牙,说梦话,咿咿呀呀哭哭唧唧,第二天一早却死不认账。
还有一个特别爱偷我们东西的女孩,长得很美却没多少睫毛,从来不承认偷了我的护发素。她甚至刚出浴室便声称我新买的洗发水不是按压式的,不如以前方便。
「不过,薄荷味确实是个很好的洗发水味儿」,据她所说。
我应和着她,没告诉她我新带来的那是护发素。
毕竟,她「从来不偷任何东西」。
不过当她谈恋爱在校门口和她妈大声争执被甩耳刮子退学后,我还是挺难过的。
她至少有点反抗精神,对吧?有点像简爱,蠢,又莽撞,又自命不凡,还对一些似有似无的面子有着惊人的执着。
只可惜她没有前者的女主光环和天降遗产。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说而不言,活而不生。宿舍很吵,却依旧寂寞。
总比家里好。几乎哪儿都比家里好。
高一时我还不这么觉得,下晚自习回家进小区,路上仍有寥寥赖着不肯回家的小孩子,大汗淋漓,哭嚷着不公平。
滑板车,小自行车还有新晋的平衡车,以及各种「再玩一下!」「不要嘛!」「我不困!」「明天不上学!」的叫嚷,和我就隔了一扇窗,却又像隔了成百上千天的光阴。
母亲时常端进水果,唇膏,记事簿或者其他什么七零八碎的玩意儿。
有时候她直接什么也不拿,简简单单靠在门边刷手机,蹭我房间的松果开心果。
我常常怀疑她在偷看我。每落一笔,背后仿佛都压着一份目光。
不同于满分范文里因父母亲密陪伴的感激与暖心,我只感觉有把枪抵着背,逼着我钉在那张靠背椅上,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哦,还有她永远不会调低的小视频音量,以及各种愚蠢又无谓的评论。
打小三,一定要在成年前告诉女儿的八件事,亲情之爱大过一切……
或者各种烂俗扭捏的小视频,让我无数次想抓起我妈捧着的那块不会闭嘴的砖,扔出窗外砸晕那几个唧唧歪歪什么时候回家睡觉小屁孩。
我嫌他们聒噪,安静下来却又耐不住空虚与肃静。
临月考时,写到最后我酷爱一举扫空书桌,踹倒椅子,想哭,就是想哭。
夜里父亲起来闲逛时撞见过我摔鞋扔作业,我随口编了几个不着调的借口。
没拿稳,打虫子,扇风没抓紧……
他也随口糊弄我几句为什么他还醒着,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喂了狗。
有时候半夜写得喝假酒似的,就打电话给柯瑶趁热打铁,巴不得真灌两瓶酒进肚里浇愁。
她在另一头和我一起胡言乱语,骂天骂地骂作业。
周六下午六点半到七点半,涂逍会腾出一个小时听我哭,有时候他也会回这边陪我吃饭。
我们几乎一语不发,坐在老饭厅,点不大变动的菜。到末了送他到车站,互相抱抱,说几句鼓励的话语。
「你会挺过去的。」
「会结束的。」
「三年而已。」
他总是出奇的镇定,行程表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高考在即,也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妈总叫我多学学他,自律,懂事,目标清晰。不像我,说一步做一步,还觉得自己很正常。
我变文静了。我妈说小姑娘长大了都这样。
我回了句鬼扯。
我只是被迫进入休眠,只要熬出这所学校,我绝对要吵得她无法想象。
还有,我买了几支录音笔,查询了一些教育局举报热线。
备考,毕业,举报班主任。这就是那所学校为我孕育的梦想。
涂逍倒是如鱼得水,生活条理清晰,两只眼睛里刻满了燕大。
简直是走火入魔,令我无法理解。
我没有那种执念,没有什么鲜衣怒马披荆斩棘少年梦。反之,我只觉得它们聒噪。
人上人,凌云志似乎对我而言太抽象了。
在我的同学眼中,他们写过的试卷哭过的题,是一条铺向星月的康庄大道。
也许不是所有人擅长筑路,但几乎所有人都把其看的很重要。
他们的痛苦是因为力不能及,是因为努力里找不到收获,期待里找不到现实。
我愁的却是我喂狗的锦瑟年华。
他们眼中的埋头为功名,寒窗苦读,在我眼里简直滑稽可笑。
包括涂逍,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对燕大那么执着,我不明白,我也不希望我明白,这种过于浓烈的热情。
不过柯瑶似乎比我明白一些。她和涂逍也保持着联系。
高一寒假我套出来她暗恋我哥了。
当时我只是轻轻喊了一句涂逍名字,她脸颊惊慌失措的绯红就把她给出卖了。
「准备什么时候表白?他大学肯定要去外地,到时候就真错过了。」
「6月23日。我不想打扰他备考。等他毕业,知道自己成绩时,我再告诉他我的心意。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好感好像一点一点积累,突然一天,就那么喜欢上了。
「我觉得他和我好像。都害怕被遗弃,有些怯懦……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但喜欢他是真的。不想成为谁的累赘,不想和以前那样优柔寡断畏畏缩缩。
「有时候我猜,他应该也喜欢我吧?但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上他了,才不停暗示自己他会喜欢回来……我不知道表白之后要怎么样,但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
她的羽绒服把她裹得像个饭团,帽子又大又软,显得红扑扑的笑脸格外娇小,分外甜蜜。
我也想体验这种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如果我实在没办法对考试培养出持恒的热爱,我至少可以找个喜欢的人来让我不要那么难受吧?
我可能有点爱无能。
不过我也可以怪身边的人都其貌不扬,中规中矩,令人难以爱上。
我也逐渐厌恶上了假期。那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映射着我的空虚,以及身边人的荒谬。
所有人似乎都有一个执念。
涂逍的燕大,柯瑶的涂逍,姨妈的公司,父亲的名医梦,母亲对他人认可的迷狂……
高一那年,我又重新思考是什么支撑我生活的,想起了几年前一度坚信的承诺。
尊严,朋友,热爱,理想和勇气。
尊严,是没有的;朋友,是遥远的;热爱,是奄奄一息的;勇气,是找不到方向的。
悲观来看,我活得一地鸡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乐观来看,我想我也不会活得更失败了。
嗯,事实证明15岁的我还是天真了。
高一的暑假热得火燎,连蚊子都恹恹不肯出来,也把我逼进了避暑山庄。
6月24日清晨,我接到了柯瑶电话。她应该表白成功了吧?
「可以叫兄嫂了吗?」我戏谑道,接收的却是电话另一头的泣不成声。
父母没过多久也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涂逍凌晨跳楼了。监控显示他是在晚八点上顶楼,在上头坐了快一夜,才在清晨一跃而下。
被清洁工发现时尸体已经血肉模糊,难以辨认了。
接下来的事情恰似梦幻泡影。事发突然,葬礼前前后后拖了快一个月。
姨妈花了大价钱请化妆师,勉强给他化了张体面的脸。
我们在他手机的私密朋友圈里翻到了他的遗言,七个字。
「世界很好,我不配。」
我翻了翻通话记录,发现他出事前的夜晚给我打了电话。
我没有接。
不过手机里传来了一封简讯,发了又撤回了许多。最后只留下两个「谢谢」。
周围如山倒的眼泪过后,大家普遍意见是他高考发挥失常,内心接受不了,才跳的楼。
还有单亲家庭、性子冷淡、反常乖巧、过分独立、早慧聪颖。
仿佛一夜之间,曾经那些被夸赞的特质,统统变成了杀害他的元凶。
母亲也再未提过教我学他的话了。
但我还是挺无法理解的。所谓失常的成绩,已经考上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了。
柯瑶几乎哭了一个暑假。她几乎看见我就哭。
可能是因为我和涂逍的眼睛,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我沉默寡言之后。
她开始发脾气,一切关于过去的事情都令她烦躁不安。她说她想换个城市好好深造,她也做到了。
我也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家里有钱可以多出那么多的选项。
整个高一的暑假,我周围都沉浸在一种无法自拔的沉痛之中。
我却只觉得困惑,空泛地抚慰着那些还活着的人。
葬礼那天天气实在晴朗,鸟语花香,风轻云淡。涂逍的骨灰盒下了地,我还只感觉他好好活着。
我的悲伤是延迟了的。
直到高二开学,人们逐渐从悲伤中走出,我才意识到他真正离开了我。
是林荫道上再也见不到他匆匆的身影;是冰柜旁再也没有他欲言又止的忧虑。
每一条街,每一次哭,每一张试卷,每一口冰淇淋,都不再有他的痕迹,却无处不是他的残影。
越是熟悉的景物,越牵动哀伤的心绪。越是闲下来无所事事,越是深刻地体会没有边际的虚空。
家门口的小孩依旧笑着趣过童年,拐角处的柳树依旧婀娜娉婷。我的发小却已经散了好多年。
我对此不闻不问,搬进校宿企图沉浸学习之中。
毛线用没有。
比起去年听之任之的无所谓,高二的高压教学反而使我内心被长期麻痹的角落渐渐苏醒,成为愈演愈烈的愤怒。
凭什么我最好的朋友相继离开了我,你还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感谢你的所作所为。
感谢你让我学会狼吞虎咽,还是感谢你让我看见半夜的高校?
如果那只死狐狸代表涂逍的死,那么时间线上过不了多久又会有怪事的。
6.1
果然,一块磁铁飞出传送带,同回旋镖一般四处乱窜,打翻篓子,半桶的污水腐物漫上地板,发出聒噪的声响。
「前面是条死路。」我回头看向哈迪斯,「因为我几天前封死了。
「我不记得是为什么吵起来的。迟到,打瞌睡,讽刺性提问,还是指甲、发型?
「哦,好像是讽刺她就是个毫无价值的上世纪破碗古董。
「她当时也是砸杯子砸翻了垃圾桶。从一进来就是如此,是我各种记忆的杂糅重组。情绪的记忆,事件的记忆,言语的记忆,人物的记忆……
「你想如何?我知道我从生到死做了什么,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提醒我?或者你本身,也是我自身意识的重组?」
我话音刚落,空间就碎作千万片,摔作汪洋湍流。
记忆一片片清晰起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写过的字……
「抄这么多范文,你怎么不直接叫我上天?我特么对猪说话都比你讲礼貌,你哪来的勇气叫我尊师敬长?
「我读一堆书交学费跑这里专门给你当情绪垃圾桶的啊?
「我是比你少活了十多年,不是脑子少长了十多根筋。
「你想把我们教的多成功,和你一样?!你很自豪吗?奋斗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在一群未成年面前当人上人啦,土皇帝?」
「死出去!不要以为我没办法收拾你!」讲台重重一响,保温杯从我耳边飞过,一路撞翻垃圾篓。
「你的孩子在家先停三天的课。不写检讨和老师道歉之前,这个学生是不适合我们学校的。」
后来就和做梦似的,我一回家,仿佛成了家里人争相破解的高考题。
「老师也是为你好。」
「过一年高考了,不要得罪人家。」
「等你长大就理解了。不顺遂本是人生常态,你要学会接受这些。
「别总沉溺在小时候风风光光的事情里,天天就知道做梦。」
「你老师就是个权力上瘾了的婊子,你别管她自己用功。熬下去,都会过去的。」
再多的,我就记不清了。哦,还有母亲的眼泪攻势。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听话一点……为什么总要搞特殊?为什么总和别人不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操了多少心,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你这样
不过,我对这些话术的统一回应,只是淡淡的几个字——「我不信。」
既不相信他们所说的真理,也不相信他们良善的意图。
冷漠与讥讽,是最有效的逐客令。
那天夜晚,我去母亲房间的橱柜里找儿时的相册寻求安心。
相册没有找到,我却找到了几个药罐药瓶。
常备药和急救包应该是放在爸的书房吧?
氟西汀,克忧果……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又打开了她的床头柜,装满了安眠药,维生素,还有乳酸菌片。
停学第一天凌晨,我久违地上了天台,涂逍轻生前我就没来过这了。
那是个有利于思考的地方。从顶楼可以看到山区的水库。邻居家大妈以前经常在这晒棉被或者花生。几年前她儿子还亲手带着我们偷吃。
不过自从出事,这里就寂寥不少。
四周建了齐胸的尖顶围栏,贴上了醒目的标识,挡住不少视线和阳光。
我带着三明治裹着风衣,从月落坐到了日出。只有云与清风知道我曾来此地。
沉默了一日闲荡,第二天早晨,我心情平静,开始写检讨,父母也对我放心下来,放下心走银行、执勤上班了。
检讨书,写着写着,逐渐被我写成了沉思录。
哦,也许你们会有兴趣对此查看一二。
嗯。等你们第二天中午发现我还没醒。在我枕头靠里这边找到这封信,我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说来也好笑,检讨书写成了遗书。
不过我想这用词也有些不准确。我并不准备在此交代后事,我也没有什么遗产可以分配的。钱财衣物你们随意处置。
书籍务必捐赠予同好,我的日记和文章,想留就好好爱惜,不要就烧了吧。别烧在我坟上,我看着就难受。但涂逍送给我的轮滑鞋我挺想当陪葬的,或者你让我走的时候穿着那双鞋。坟头我想种棵银杏树。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在上面装只秋千。谢谢,我爱你。
以上就是所有关于后事的安排啦。你们可以用我的压岁钱去办。
介于这确实也得是篇检讨书,我昨天的言行也确实粗鲁冲动,所以,我也准备先在此对我的高中班主任康女士表达歉意。
我在语文课中途出言不逊,当众进行人身攻击。
首先,我完全无意于践踏您的人格尊严,对您的恶言相向完全出于我自身的情绪控制能力缺乏,冲动、以及情绪崩溃的怒火,绝无半分出于有心之举或图谋已久望您当众出丑。如若这给您带来任何困扰,在此献上鄙人最诚挚的歉意。
不过恕我直言,我确实对您的为人处事颇有微词,但您也无需为此困扰。我憎恶您,就像憎恶我周遭任何一件平庸碌碌,不足为道的人或事。就事实而言,连我空泛的憎恶,也显得那么平庸无奇不足为怪。
好了,接下来,我就要谈谈学校以外,站得更远些来谈论我的人生了。
第一件事,母亲,父亲,柯瑶以及所有那些爱我的、在乎我的亲朋。请不要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对你们自身感到愧疚。尤其是母亲。您在床头柜放的安眠药完全不是令我自我了断的导火索或最后一根稻草。
认真思考并做下这个决断我想了一天。但这个想法在我心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人生命中,必定从初经人事起,就不陌生了。这并非任何一个细微的,不应该做的或者不应该不做的细微举动可以改变的。就算今天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我没有找到安眠药,我也大可跑到哪的河湖,一命呜呼。
跳楼我大概是不会尝试的,这倒是因为涂逍这么做时那可怖的遗容。题外话。
或许我实在有些语无伦次,但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属于我反复思虑后的选择,这并不是什么一时冲动荷尔蒙分泌失调(至少不全是),这是我的理智与情感,共同做出的选择。
当然,我也不在此苛求你们的理解或认可。我也完全理解你们可能感受到的被背叛,被欺骗,或者任何一种不满不快的感受。自杀,从来不是什么万全之策,更不值得拿来炫耀或被歌颂。但在这里,还请容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原谅。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的软弱无能,原谅我的消极厌世,原谅我,这么早就做了一个生活的逃兵。有时候我似乎也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但依然,我渴求你们的原谅。
昨天我后半夜一直醒着,想起许多儿时的趣事。我想起我曾那么爱轮滑,那么爱生活,那么重情重义那么爱憎分明。我还对我自己发过许许多多的誓,从再也不玩手机到永远和煽动性强的口号、观点保持距离。大多数誓言我早记不清了。但有一条,我就是忘不掉。
我说我要捍卫我的尊严,朋友,勇气,理想,热爱。顺序我可能记混了,但东西应该没记错。我想梦想之所以诱人,承诺之所以高贵,正因为梦想哪怕再遥远,也有人坚信它是将来,承诺再飘渺,也有人死守它妄图其成为现实。
人可以被现实一次次击败再站起来,但人也可能被日复一日的蹉跎碾落成泥。因为前者无论被打败多少次,他还握有未来;而后者的挫折哪怕是一袭春风拂面,也足够吹灭日后千万日夜的蜡烛。
我失去了对未来的向往。这个世界在我的有生之年,或许不会更糟,但诚然也不会更好。也许一百年后,一千年后,我可以等到一场属于我的变革。可在21世纪,我翘首遥望,在我短暂的时间里,我只看见了无数疲惫而庸俗的日月。
我用尽全力,去争抢几块红薯。而红薯,甚至不是我爱吃的。不过我也不对它过敏,就着它吃几十年,也是够用的。
可也没有意义。人没有义务无期限延长她的空虚与庸俗。
曾经我也相信一切会好起来的,就像姨妈常常倡导的,像刘禹锡那样的,乐观,上进,理想,豪情壮志。我相信没有什么是我追求不到的,我相信梦想终将成为现实,幸福绝对会敲门。
我的经历改变了我很多。观点是人经验的总和,当然,在此的经验我指亲身,以及旁观,甚至可以是文艺作品中的旁观。
幼时的我倍受呵护饱览河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认为这个世界在召唤我,我认为我可以活得像场海啸般波涛汹涌精彩纷呈。我认为这个世界在变好,我认为生命是一个奇迹进行时。
涂逍的死展示了我什么叫时间的单向;高中的生活宣告了我什么叫西西弗斯式的疲倦;外面的世界又明晓我什么叫作荒谬与怪诞。
人们歌颂青春,大多因为我们正年轻,有着不可计数的日子去挥霍,去犯错。而几乎每个人,都曾年轻。这是我们的本钱,我们犯错任性、挑战极限的资本。
虽然钱也可以,我不大明白为什么鲜有人歌颂它们。可能是因为并非大多数人可以正确使用它,享受到其的美妙吧。
抱歉,我又扯远了。请回到青春。
我的青春太过平淡,像遗弃在废墟中的老摆钟。嘀嗒嘀嗒响,摆上的灰怎么也落不下,怎么也看不到尽头。而即便它撑到了停摆那天,时间也照样流逝,不多给一秒等待这个老旧的钟。
我失去了对幸福的信念。我也失去了对功成名就的热衷。最根本的,我也动摇了对梦想、信念本身的相信。
奔跑的终点无足轻重。因为人总是得跑的。我们总被教育,高考完了,找到工作了,结婚了,有孩子了,老了,或者说什么,到这个阶层了,有这个眼界了,赚到多少钱,学到多少知识,去过多少地方,就什么都明白了,得到幸福了,人生就圆满了。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我想幸福、自由、平等、梦想、宗教,或者任何一个支撑人活下去的事物,都完完全全构筑在一个永恒的谎言之上。
胜利完满是不存在的,但停下奔跑,就随时沉溺于空虚的漩涡,思考着死亡与终结。我们虚构一个个弥天大谎,又用自己的一生去填满这个园不满的谎,好让自己保持一个起码可观的状态。
而在目前,这个谎言叫作高考,叫作一考定终身,叫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日后我会不会成“人上人”我暂且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我现在活得就不像个人。而在以后,也会有数不清的人上人上人,或者人上人上人上人,引诱我继续攀登。攀登一座没有尽头的山峰,一座拥挤的,聒噪的,却又荒凉的山峰。
我和涂逍不同,他把他的人生价值押在了一场失败的赌注上因此悲恸欲绝,与世长辞。我对他也常怀愧疚之心,愧疚自己在童年时代那么张扬淘气,又对他少有关照,不知不觉夺走他本就不多得的关注。才促使他形成了如此一个过于看重他人评价,又不敢主动叨扰他人的性格。
高一那年明明已经有些觉察出他在这方面的极端,却只是对他大吐苦水闭疏于告诉他大家对他的爱惜。也算是间接导致了他仓促的结局吧。
对于我,则不过是在一个相对早的年纪明白了我永远无法得偿所愿,潇洒过活罢了。不过是看清了生活的枯燥乏味,荒谬绝伦罢了。谈不上聪明,称不得避世。
我甚至认为自己采取了积极的做法。我直面了苟且的无穷,决定结束这无意义的延续生命。如果一个人的十年,是一天3652次的循环播放,那么这样的一天,活过一次便足够了。
寂静的绝望不如提前的离开。以这种自我了断的方式,至少还带着点可以自我裁决生命的威严。
不过,在最后,我祝你们永远用不上这么一种威严。
后会无期了,所有人。
白志诚(晴子)
写完签名并把它装进信封,安放它在主卧飘窗后,我带着安眠药瓶和水壶去了浴室——听说一口气吞太多药片容易呕吐。而且为了减小吞完药昏睡在半路上的风险,我选择睡在自带洗浴室的主卧,而不是我的卧室。
我很平静,不大焦急。现在才还没到中午,我的时间还很充裕。
我一颗一颗吞下肚里,时而灌下几口凉水。到后来胃开始抽痛,瓶子里却还有小半瓶的胶囊。我有些狼狈地抱着马桶,吞药速度慢下不少。水也不再喝了——简直和吞玻璃似的,一口下去都刮得喉咙生疼。
尽管如此,我想这一切大概也算顺利,我没有呕吐。因此也没留下什么呕吐物的臭气,或令人起疑的线索。
吞药时间我估计地也不错,零零散散花了十几分钟,药效似乎隐约开始发作了。胃中的绞痛感逐渐转移给头部。
我昏昏沉沉站起来,拿起药瓶藏进梳妆台旁放假发的专用柜,注意着脚下,生怕打翻什么东西引人耳目。可脚还是不小心擦撞了门槛,也不要紧,那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的思维也发散开来,遍布着胡思乱想,漫无目的地,毫无聚焦地神游着,最终,坠入于一团复杂而混乱的漆黑。
而此时此刻,哈迪斯从我脑后款款走出,烧亮了眼前混沌的渡河,以我的形态。
6.2
她没有形状,不过是一团浅浅的金光,但光里朦胧的,却令我那么笃定,我们不分彼此。
「所以,我们,已经到津口了吧?你真的和我一模一样啊。」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们相差无几不是吗?」她伸出手臂,把我拉上了渡船。
「倒是有理。」我凝视着水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以为吧。」
「你所见的,你选择看见的,你信以为真的,你选择信以为真的。」
潮汐卷着深不见底的墨色,一拍一拍,平了乳白石滩,薄了青葱年岁。
「你是说什么都是我自找的咯?」
「知我莫若我。」
「哈哈……绕了这么久弯子,现在要开始讲大道理了吗?」
「只是戳破你早察觉但忽略的事实罢了。」
「知道又怎样呢。
「我承认我知道涂娇爱我,想要给我一切她渴望却不曾拥有的。我知道她有工作压力,知道她总找我也因为她不想一个人。
「我承认我知道白旭爱我,大概是因为他在我身上多少找到了他自己的气质。我知道他消沉无望,知道他天天扎在古籍、婴幼儿的世界里不愿面对成人的平庸。
「我也承认柯瑶他们对我颇有挂念,亲戚那边对我多有期许。可这又怎样呢?他们不会因为我要死要活的。
「柯瑶就算颓丧,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的家境和亲友,足够让她犯下一些错误。
「我知道身边不缺在意我的人。可人与人的交往,再深厚也是各取所需。哪怕是父母与子女,从小长大的伙伴,也只是因为需要,和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建立特定的关系。」
「这么多的特定足够留住很多人了。」
「我早已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终不悔?」
「不悔。但今时不同往日。」
「因为伊是你得不到的。」
「嗯。就像捡到藏宝图挖遍了后花园,结果发现那是小婴儿的涂鸦。我没有理由责怪那个还不清楚在做无用功的自己。」
「你确定你最终流于庸俗吗?」
「我知道我是一场看不见底的庸俗。」
「从出生开始?你知道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使命的。」
「你再追问下去我都得后悔了。」
「我就是你。我重现了你的旅程。现在我们承载在你的思索之中,告诉我你的不凡。」
「我不大懂得我求什么,但我总归知道我对什么避之不及。」
「盲目的热情,虚假的许诺,沉默的妥协,对荒谬的无视无感。那你的不凡呢?总不该是自杀吧。」
「我想这就是和自己对话的好处,我不需要多费唇舌,但这或许也得是个坏处。你让我没有时间编造些什么扑棱棱的漂亮话来缓冲了。」
「你的不凡呢?」
「我想这世上很多地方我实在未曾涉足。喏,你瞧我的朋友,你又在给我画饼了。
「乌托邦桃花源,多么美妙呀!想想那不可知的宇宙星辰,想想那触不到的龙吟凤哕。
「想想那些破解不了的谜题未曾探索的净土。哦,白色荒漠天空之境,亚马逊河的飞禽走兽,尼罗河的落日火烧云。」
「这样为什么又不是一种不凡呢?」
「不要一副只要我活着,就能开UFO似的做派。
「你会对景色流连忘返是因为你需要逃离一个范式。而只要在任何地点扎根,范式都会有的。你知道我不可以拿旅馆当永远的家。这才是真正的逃避。」
「你被我爱着。」
「那不是废话。我当然爱我。我想找的是宝藏,我想赢,不是一直在泥地里滚。我对我所忙于的事物毫无留恋。
「而你现在却用一些我还不曾熟悉或理解的事物吊我胃口,好让我跪着和你忏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多么多么年少无知,导致自己犯下如此大的过错,错过如此美的风景。
「哪怕你明知道如果我的时钟没有停下来,是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些东西的。哪怕你明知道我做下这些事情,早就思虑良久、计划周全了。」
「是你给了我劝你的机会。」
「你总不能一直用我还没甘心,还没释怀,继续,无限期延长我的苟活,推迟我的自尽吧。」
她摇曳着没有作声。
「你太坏了。」
我背过身去,在船头轻轻踮起脚尖,看向海中央的通道口。
「不过,我倒确实忘了一件事,」我轻轻一跳,「我忘记在绝命书里请求你的原谅了。直到现在,我还不愿看你的脸。」
「哦?所以,你想请求我的原谅吗?」
「呐,你还是恨我吧。我不值得你的原谅。
「一想到还是你来救赎我,就很过意不去。看来我潜意识还没那么绝望吧。
「嗯,或者说我对人类长河的未来充满信心,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恶心。或者又藏着一种熬出头的残念?管他哩!
「这是最后一程了吧?」
「嗯。手伸出来,拿着进去的钥匙。」
我的手上静静地,躺着一把长刀形的小饰品。哈迪斯的光芒渐渐流转,渗进我的左手心。
「所以,到最后了,小向导。总可以提醒我,我该去哪儿了吗?是下辈子,还是这辈子?我选择的是生存还是毁灭?」我左手贴着耳朵,口气散漫,手心冒汗。
说着,我跌进了未来。
「反正对你而言哪儿都是下辈子,不是吗?」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我认为它已经重新进了我的身体。
我笑了笑,腹诽:「你真是太坏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