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阅读用/聊斋志异(选画皮 促织)/文白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袱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袱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人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十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逮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间烟尽。道士塞口人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以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榍。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心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画皮
太原有一位姓王的书生,清晨走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抱着个包袱,独自奔波,走得很吃力。于是他加快脚步,赶到跟前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王生心里很喜欢她,就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大清早孤单单的一个人赶路?”女子说:“你是过路的人,不能解除我的忧愁,又何必劳神相问?”王生说:“你有什么忧愁呢?如果我能为你效力,决不推辞。”女子显得很沮丧,愁眉苦脸地说:“我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富贵人家。大老婆很嫉妒,早晨咒骂,晚上毒打,我实在受不了,想远远地逃走。”王生问她:“你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呢?”女子说:“我一个正在奔逃的人,哪有什么确定的地方。”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请你受点委屈,就到我家里去吧。”女子很高兴,便答应了。
王生替女子拿着包袱,领那女子一起回到自己家里。女子看看屋里没有人,就问道:“你家没有别的人吗?”王生回答说:“这是书房。”女子说:“这个房子很好。你如果可怜我,要救我,就得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王生点头答应。于是,二人就同居了。
王生把女子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多天,也无人知道。他向妻子稍稍透露了一点儿。妻子陈氏怀疑那女子是富家大户的小老婆,就劝他赶快把她打发回去,但王生不听。
一天,王生偶然来到市上,遇见一位道士,道士打量着他,表现出惊疑的神色。问他道:“你碰到什么啦?”王生说:“没有。”道士说:“你身上被邪气缠绕着,怎么还说没有呢?”王生极力为自己辩白,说自己确实没有碰到什么东西。道士这才离开他走了,并说:“鬼迷心窍啊!世上还真有死到临头而不省悟的人!”王生听他说得很奇怪,便有些怀疑那个女子。但转而一想,明明是个美人,哪能是妖怪,便认为道士不过是以画符念咒、驱神捉鬼来混饭吃的。
不一会儿,王生回到家,到了书斋门前,门从里边插上了,进不去。他心里有些疑惑,大白天的插着大门干什么?于是就越过墙豁子。到门口一看,书房的门也从里边插上了。王生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窗上往里看,只见一个狰狞的恶鬼,脸是翠绿色,牙齿尖尖的像锯子。把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在上面画。等画完了,便扔掉彩笔,提起人皮,像抖搂衣服似的抖了抖,往身上一披,就变成了一个美女。王生看到这个情景时,害怕极了,就趴在地上爬了出来。急忙去追寻那个道士,但道士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王生便到处寻踪追迹,最终在野外碰到了道士,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请求援救。道士说:“我替你把它赶走。这个家伙也费尽了苦心,好容易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着就给王生一把蝇拂,叫他挂在卧室的房门上。临别的时候,还约定下次在青帝庙会面。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再进书斋,就睡在卧室里,把蝇拂挂在房门上。大约一更左右,就听到门外有“戢戢”的声音。王生不敢趴门缝看,就让妻子看。只见那女子来了,望着那蝇拂,不敢进屋;站在那里咬牙切齿,老半天才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骂道:“道士吓唬我,难道要我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不成?”于是就把蝇拂摘下来扯碎,然后破门而入,径直上了王生的卧床,扯开王生的肚子,掏出王生的心就走。王生的妻子大喊大叫。侍女进来拿灯一照,发现王生已经死了,腔血溅得四处都是。陈氏一看,顿时吓得不敢哭出声。第二天,便打发弟弟二郎快去告诉那位道士。那道士气愤地说:“我本来可怜它,那鬼东西竟敢这样!”于是就跟着王生的弟弟来了。
这时,那女子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道士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说:“好在逃得不远。”就问二郎:“南院是谁家?”二郎说:“那是我的住所。”道士说:“那妖怪现在就在你家。”二郎吃了一惊,认为他家不可能有那个妖怪。道士问他:“有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到你家里来?”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到青帝庙,家里的情况确实不知道。我先回去问问。”二郎去了不一会儿,返回来说:“果然有。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太,要雇给我家干活,我妻子把她留下来,现在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那个鬼东西了。”于是就和二郎一起来到了南院。道士手里拿着桃木剑,站在院当心,大喝道:“妖孽,快偿还我的蝇拂!”老太太在屋里吓得张皇失措,面无人色,出门就想逃跑。道士追上去就是一剑。老太太倒下了,披在身上的人皮,哗啦一声脱了下来,变成了恶鬼,像一头蠢猪,趴在地上号叫。道士用桃木剑砍下它的脑袋;它的身子变成一团浓烟,在地上盘旋成一小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下塞子,搁在浓烟里,只听见嗖嗖地像是用嘴吸气,一眨眼的工夫,浓烟全被吸进去了。道士塞上葫芦嘴,装进了口袋。大家再看看那张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脚,人身上有的东西,应有尽有。道士把它卷起来,像卷轴画一样,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也装进口袋里。当道士就要告别而去时,陈氏跪在门口,哭哭啼啼地向他哀求让王生起死回生的方法。道士推辞,说他也没有办法。陈氏更加悲痛,拜伏在地不肯起来。道士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浅薄,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说一个人,也许能有办法,你去向他哀求,他一定会帮你的忙。”陈氏问:“你说的是谁?”道士说:“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粪土中。你试着去给他叩头,并向他哀求。倘若他狂辱夫人,夫人不要恼他。”
二郎也熟悉那个人,就告别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寻找。找了一会儿,看见有个要饭的叫花子在大道上疯疯癫癫地唱着,鼻涕流下三尺多长,脏得让人无法靠近。陈氏赶紧跪下,用膝盖走到他的跟前。要饭的叫花子笑着说:“佳人,你爱我吗?”陈氏把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又大笑着说:“每个人都可以是丈夫,何必把他救活呢?”陈氏一再向他哀求。他就说:“怪呀!人死了却要我来救,我是阎王吗?”便很生气地用棍子敲打陈氏。陈氏忍痛挨着打,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围得像堵墙。那要饭的叫花子吐出一大连痰带唾沫,送到陈氏嘴巴跟前,说:“吃下它!”陈氏脸涨得通红,很是为难;但是想起道士的嘱咐,就硬着头皮吃下去了。觉得进了喉咙以后,硬得好像一团棉絮,勉强咽下,结果停积在胸膛里。要饭的叫花子一看,哈哈大笑,说:“佳人真是爱我哟!”说完就走,好像事情都办完了,也不回头看看。陈氏在后面跟着,看他进了一座大庙。急忙跟进庙里去哀求,却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庙前庙后都搜遍了,竟然毫无那叫花子的踪影,于是只好怀着惭愧和恼恨的心情回到家里,既哀悼丈夫惨死,又悔恨吃痰所受的耻辱,哭得前俯后仰,只求立即死去。
开始给王生擦血殓尸时,家人都站得远远地观望,没有人敢到跟前去。陈氏抱着尸体,收着肠子,一边整理一边痛哭。越哭越伤心,不禁嘶号,突然要呕吐。感到停积在胸膛里的疙瘩,要冲突出来,等不及回头,已经掉在王生的腔里。她吃惊地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而且还在腔里突突地跳动着,蒸腾的热气好像冒着烟雾。陈氏觉得很奇怪,忙用两只手合起王生的肚皮,使劲儿地抱挤到一起。过了一会儿,热气就从王生尸体的裂缝中腾腾地往外冒。陈氏于是撕下一块绸子,急急忙忙地系紧了。当用手抚摸着王生的尸体时,竟觉得丈夫的尸体开始了温度。于是又给他盖上一床绸被。等到半夜再掀起被子来看时,发现丈夫的鼻子里已有一些气息。等到天亮时,居然活过来了。他说:“恍恍惚惚地好像做了一场梦,只是觉得肚子好像有些痛。”再看看身体破裂的地方,发现结着一个铜钱大的痂。但没过多久,便痊愈了。
异史氏说:“愚蠢哪,世上的人!明明是个妖怪,却看成是美人。糊涂呀,愚蠢的人!明明是忠厚真诚,却以为是虚妄。不过,喜爱别人的老婆,而千方百计地勾搭上的人,他的老婆也会把吃别人的痰唾当作甜美的事。天理应该这样循环报应,只是愚蠢而又糊涂的人不醒悟罢了。可悲呀!”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两三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燕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问,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跃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嶙嶙,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遂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蘧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促织
明朝宣德年间,皇宫里盛行斗蟋蟀的游戏,所以宫中每年都要向民间征缴大量的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生长在陕西的,但华阴有个县令,为了讨好上司,但捉了一只献上去,试了一下,发现它很会斗,于是责令华阴县经常供应这种蟋蟀,县里就责令乡里去完成这项任务。因此,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只要捉到了一只好的蟋蟀,便放在笼子里养起来,当做奇货来牟取暴利。而那些奸猾刁诈的差役,则借机敲诈,按丁摊派,往往为了一只蟋蟀,逼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
当时,县里有个叫做成名的穷书生,多次应考,连一个秀才也没有捞到。由于他为人迂腐木讷,所以那些狡诈的差役就报请委派他做里正,让他担起上缴蟋蟀任务的重担,他千方百计推辞不掉,只好接受。结果不到一年,就把自己一份微薄的家产全赔光了。此时,征缴蟋蟀的任务又派下来了,而成名既不敢按户摊派,又没有钱来抵偿,只有干着急的份。这时,妻子对他说:“光着急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去捉,万一能够捉到一只好的呢。”成名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早出晚归,每天提着竹筒、笼子,到墙脚下、草丛中,搬开石头,探看土洞,什么法子都想了,还是无济于事。即使捉到了三两只,也都是又笨又弱,不合要求。而此时县官又限期追缴,十分严厉。十几天时间,他就挨了一百多板子,两条大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想干脆自杀算了。
正好这时,村里来了一个驼背巫婆,说是能够借神仙的指点来预卜吉凶。成名的妻子也带了钱前去问卜。到那里一看,只见红颜少女、白发老妪,把门口都堵塞了。走到巫婆住的地方,屋里有间密室,门上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卜的人在香炉里烧上香,磕两个头。巫婆在一旁望着空中,代为祈祷,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念的什么咒语,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听候吉凶。过了一会儿,帘内扔出一片纸来,写的都是人们所要问的事,没有丝毫的差错。成名的妻子也把钱放在案上,焚香膜拜,约莫一顿饭工夫,门帘一动,一张纸片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张画。画的像一所寺院的殿阁,殿阁的后面是一座土山,山下怪石纵横,荆棘丛中伏着一只“青麻头”的蟋蟀,旁边一只蛤蟆,好像要跳的样子。成名的妻子思量了好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到画中有一只蟋蟀,隐隐约约跟自己要问的事暗合,便把纸折叠起来,拿回家给成名看。成名反复思量,说:“莫非是告诉我捉蟋蟀的地点么?”仔细端详,觉得画中的景状,跟村东的大佛阁十分相似。于是勉强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杖,带着画儿,往大佛阁的后山去寻。只见一座小山似的古代陵墓,怪石纵横,俨然是画中的景状。于是慢慢地在荆棘丛中侧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瞧,像寻觅一枚绣花针、一粒芥菜子似的,心力、目力、耳力都用尽了,可一点蟋蟀的踪影也没有。他继续屏住呼吸,暗暗搜寻,一只癞蛤蟆突然跳了出来,他更加感到惊异了,急忙跟着它去。那只癞蛤蟆一下钻到草丛中去了,他便蹑手蹑脚地扒开乱草一看,只见一只蟋蟀伏在荆棘根下,于是赶忙用手去扑,结果那只蟋蟀一下又钻到石洞里去了。成名便用一根小草轻轻去戳,但蟋蟀还是没有出来,最后干脆拿筒里的水去灌,那只蟋蟀才跳了出来,而且看起来十分俊美健壮,于是马上过去把它逮住了。仔细一看,大身架,长尾巴,青色的脖子,金色的翅膀。成名顿时高兴极了,然后装进笼子带了回去,全家人一看成名捉到这么漂亮的蟋蟀,都像遇到大庆大喜一样,甚至比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还要高兴。于是把那蟋蟀养在一个放上一些土的盆子里,并用螃蟹肉、栗子粉去喂它,精心照料,万般爱护,只等限期一到,就把它献到官府,完成那征缴的任务。
有一天,成名那九岁的孩子,趁着父亲不在时,偷偷打开盆盖,那蟋蟀随即一跃而出,而且跳得很快,怎么也捉不到。最后,费尽力气把它捉到时,腿已折了,肚也破了,很快就死去了。孩子一看,十分害怕,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听了,气得面色灰白,大骂道:“祸种,死期到了!等你爸回来,再跟你算账啦!”孩子吓得哭哭啼啼地出去了。不久,成名回来了,听了妻子的话,好像迎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都凉了。怒吼着去找孩子,但孩子已经杳如黄鹤,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就在井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于是夫妻二人由愤怒再转为悲恸,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夫妻俩呆呆地对着墙角,默默无语,不吃不喝,茅舍里一缕炊烟也没有,简直无法再活下去了。
天快黑了,成名只好拿了一床草席,裹着孩子的尸体去埋,无意中往孩子的身上一摸,觉得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于是便高兴地把孩子抱到床上。半夜里,孩子果然活过来了,夫妻心里多少得到一点安慰。但孩子神气痴呆,气息微弱,只想睡觉。成名回头看到笼子空了,气也不出,声也不作,连孩子的死活也没有放在心头了。从天黑到天明,都没有合过眼皮。太阳出来了,成名
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蟋蟀的叫声,他惊异地起来一看,只见那只蟋蟀仍然活着。他高兴地去捉,结果那蟋蟀叫了一声就跳走了,而且跳得很快。成名用手掌去扑,似乎手掌中什么也没有,刚刚张开指头,那蟋蟀又突然跳了出去。赶忙去追,看到它绕过墙角,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成名便在那里徘徊着,东张西望,终于看见一只蟋蟀伏在壁上。仔细一看,那蟋蟀又短又小,黑里带红,完全不像先前的那只。成名于是不去理会它,还是在那里东看看,西瞧瞧,只想找到原来的那只。突然,壁上的那只小蟋蟀跳到他的衣袖上,他一看,样子像土狗,翅膀上长着梅花小点,方方的头,长长的腿,似乎还不错。于是便高高兴兴地把它收进笼子里。准备拿它献给官府,又害怕上头不满意,便想让它先跟别的蟋蟀试斗一下,看看行不行。
当时,村里有个善斗鸡狗的少年,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蟹壳青”,天天与人家的蟋蟀角斗,没有斗不赢的。那少年想以此来牟取暴利,把价格提得很高,自然也没有人来买。那天,少年径自来到成名家里,看到成名养的那只蟋蟀,不由得捂着嘴暗暗发笑,于是把自己的蟋蟀放在笼中进行比较,成名一看,只见少年带来的那只蟋蟀又长又大,是个庞然大物,自己的那只跟人家一比,自觉惭愧,不敢跟他较量。但回头又想,养一只差家伙,反正没什么用,不如让它斗一斗,开开心也好。于是便把各自的蟋蟀放进斗盆里。两只蟋蟀都放进去之后,成名的那只蟋蟀便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呆得像木鸡一样,少年一看,顿时大笑起来。于是便试着拿起猪鬃去撩拨它的触须,但它仍然不动,少年又讥笑起来。经过几次撩拨,那只小蟋蟀终于被激怒了,于是直奔少年的那只“蟹壳青”。双方飞腾扑击,发出冲杀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那小蟋蟀一跃而起,张开尾巴,伸直触须,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少年一看,大吃一惊,急忙把它们分开。那小家伙翘着尾巴,扬扬得意地叫了起来,好像向主人报捷一样。成名看了,心里十分高兴。
大家正在观赏这只善斗的小家伙时,一只大公鸡突然窜了过来,对准那小蟋蟀一啄,吓得成名大声呼叫,好在没有啄到,那小家伙跳去一尺多远。公鸡又扑了过去,眼见小家伙已被扑在它的爪下了。成名在慌乱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搭救那小家伙。一霎,只见那公鸡伸着脖子,摆着翅膀,成名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小家伙已经跳到公鸡的冠上,使劲地咬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异,更加高兴,赶忙把它拿起来,放到笼子中。
第二天,当成名把这只蟋蟀献到官府时。县官一看,觉得它个头太小了,于是便怒冲冲地训斥成名。成名便说它有奇异的本领,县官不信。成名就提议让它试着与其他的蟋蟀角斗,结果没有一只不被它斗垮的。又让它与鸡斗,果然与成名所说的一样。于是,县官奖赏了成名,并把它献给抚军。抚军大悦,立即装进金丝笼里,献给皇上,并在奏折中详述了这只小蟋蟀的本领。小家伙进了宫中后,皇上便命令让全国进贡的最好的蟋蟀,诸如“蝴蝶”、“螳螂”、“油利达”、“青丝额”等等,一切奇形怪状的家伙拿来跟它角斗,结果没有一只能够胜过它的。而且往往听到琴瑟的声音,那小家伙就会按乐曲的节拍跳跃起来,因此大家越发觉得它神异非凡。皇上十分高兴,下令赏给抚军骏马、锦衣和绸缎。抚军也没有忘记那小蟋蟀是谁送来的。不久,那华阴县令就以政绩卓异而闻名全省。县官一高兴,便免了成名的徭役,并嘱咐主管学政的长官,让他入了县学,成为秀才。过了一年多,成名儿子的精神也恢复正常了,并说:“本人变了一只蟋蟀,轻捷善斗,现在才醒悟过来。”后来,抚军也重重地赏赐了成名,没有几年,成名就拥有良田百顷,楼台万所,牛羊各以千计。出门便轻裘肥马,比那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重用一种东西,未必不事过境迁就忘记了,而经办的人却把它当做一个定例。加之官员贪婪,吏役残暴,老百姓赔了妻室,卖了儿子,也得不到一天的安宁。所以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老百姓的命运,决不可以轻易草率地提倡某种风气。但是,成名因为官吏的剥夺而贫,由于蟋蟀的善斗而富,裘马轻肥,得意扬扬,当其做里正、受责打的时候,难道会想到能够享受到这些荣华富贵吗?老天爷大概要酬劳忠厚长者,遂让抚军、县官,一同享受蟋蟀得来的恩宠。过去听说过一人飞升,鸡犬登仙,真是所言非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