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堡之变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历史都说王振的错。王振有这么大能量?朱棣分封的功臣集团从此绝迹。文臣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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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堡之变:皇权时代的中国式逻辑

正统年间的形势

明仁宗、明宣宗在位期间,实行了缓和矛盾、约法省刑、息兵养民、整顿吏治等一系列政治措施,促进了社会经济的恢复发展。《明史·仁宗本纪》评价说“使天假之年,涵濡休养,德化之盛,岂不与文景比隆哉。”《宣宗本纪》则评价说“明兴至是历年六十,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中也这样说道:“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甚至连距离开国的时间都如此相似,可以说在明清之际,人们已经下意识地将仁宣之治与文景之治相提并论。

有了这样的家底,继位的明英宗似乎也想做汉武帝。据《明英宗实录》卷一记载,在刚刚学会说话时,明宣宗把他放在膝盖上问:“你将来做了天子,能让天下太平吗?”又问:“有人干犯国法,你敢亲自率军征讨吗?”他声音洪亮地回答:“能!”小小年纪神采飞扬无所顾虑,明宣宗大喜,脱下身上的龙袍给他披上,又把他放在宝座上,左右皆呼万岁。俗话说三岁看大,这一事件预示着明英宗的“不凡”人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立了一个大大的flag。

由于土木堡之变的巨大影响,人们往往忽视了其它历史事件,实际上明英宗即位之初,就已经频繁在西南用兵,总称“麓川之役”。麓川是金沙江地区的思氏土司政权,在明初就因为反叛而被大军讨平,另置刁氏土司管辖。

“麓川之役”有四次大规模行动,历时十年之久。第一次发生在正统三年到五年,由于刁氏土司统治无力,思氏后人思任发反攻倒算,攻陷腾冲等地,明军先败后胜,思任发遣使入贡;第二次发生在正统六年,这是战果最大的一次,明军歼灭叛军数万人,思任发逃往缅甸;第三次发生在正统七年到十年,思任发再次入寇,明军反击,迫使缅甸方面交出思任发并斩首;第四次发生在正统十三年,思任发之子思机发挑起战端,明军强渡金沙江,双方均损失惨重。思机发失踪,或死于乱军之中,明军刚一撤退,思任发的少子思禄又卷土重来。明军主帅王骥见连年征战不克,无法彻底消灭麓川,决定与其议和,以金沙江为界,互不侵犯。

“麓川之役”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造成了严重的人员伤亡,有大臣上奏说“麓川连年用兵,死者十七八”,虽有夸张的成分,也大致不差。累计调集南直、湖广、云贵等地驻军三十万人,几乎整个南中国都在转运粮饷,最终也没有取得完全胜利。此役使明朝国力受损,也暴露出明军作战指挥上的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都未能引起明英宗的重视。


王振与也先其人

王振,蔚州人氏,早年经历不详。但据今天北京市东城区智化寺(王振家庙)中《敕赐智化禅寺报恩之碑》称:“臣窃唯一介微躬,生逢盛世,爰自早岁,获入禁庭,列官内秩,受太宗文皇帝眷爱,得遂问学,日承诲谕。既而俾伺仁宗皇帝于青宫,复蒙念臣小心敬慎,委以腹心之任,暨登大宝,屡加显庸。宣宗皇帝临御,猥以久在侍从,眷顾有加。龙驭上升之日,遂荷托付之重。”

从这段碑文来看,其中不免有为自己贴金之嫌,但时间点却很清楚,王振在明成祖时就已入宫,历宦三朝,也是老资格人物。因为是太子时期的“大伴儿”,所以明英宗刚一即位,王振就成为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当时明英宗才九岁,对王振有感情上的依赖也是在所难免,而王振依仗皇帝的信任,骄横跋扈,打压文官集团,这也是客观存在的,毋庸讳言。但由此得出王振权倾朝野,以至于在土木堡之变前“挟帝出征”的结论,未免太过牵强。且不说正统十四年,明英宗已经二十三岁,足以处理政务,而内阁六部也在正常履职。

其实我们通过相关记载,可以发现王振一直都是坚定的武功派。在尚未改元的宣德十年七月,王振即奉命在朝阳门外集结京师三大营及附近卫所的部队,进行检阅和操练。而当时太皇太后张氏和杨士奇、杨荣、杨溥等元老尚在,王振根本不可能私自调兵,必然是出自明英宗的授意。则可见明英宗即位之初,就有兴兵讲武的志向。

巧合的是,张太皇太后和当年的窦太皇太后一样,都是文治派的总代表。与其说太皇太后驾崩后,王振跋扈不可制,不如说是明英宗终于可以施展抱负了。另外在正统六年,朝廷中的武功派和文治派已经有过一次交锋,可以看作后来御驾亲征之议的预演。当时麓川之役进行得如火如荼,刑部侍郎何文渊认为麓川是边陲弹丸之地,不值得王师远征,大学士杨士奇也是这样认为。而英国公张辅则反驳说叛军屡次顽抗,若不发兵征讨,小邦群起效仿,后果将不堪设想。王振虽未发表意见,却也主战,后来明军主帅王骥班师,以劳师费财为由遭到弹劾,受到王振的庇护,即是明证。

说到也先,就不得不提到他的父亲脱欢。瓦剌原分为三部,在明成祖时分别被封为顺宁王、贤义王、安乐王,后来脱欢继承了顺宁王爵位。正统元年,脱欢杀死了在位的贤义、安乐两王,事实上统一了瓦剌,并试图自立为汗。但他并非黄金家族,难以服众,只好拥立脱脱不花为汗,自任丞相。

正统四年,也先继承父业,自称太师、淮王,进一步巩固权力,架空了脱脱不花,成为瓦剌的实际统治者。很快他就表现出能征善战、狡诈多变的特点,先是将使团人数从五十人擅自增加到两千人,利用朝贡制度往来获利,稍有不满,就频繁骚扰边境,迫使明朝增加赏赐。此后他攻破哈密,俘虏哈密王,又与沙州、赤斤等蒙古诸卫结亲,实力大涨,击破兀良哈,甚至一度威胁朝鲜。可知瓦剌的威胁早已存在,并非正统十四年的心血来潮,这场战争一开始就不可避免。


御驾亲征

既然这场战争一开始就不可避免,那么将战争爆发的原因归结为王振削减贡马的价格,显然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我们在《明英宗实录》和《明史·瓦剌传》中可以看到,导火索是瓦剌使团骤增至三千人,再加虚报以冒领赏赐,礼部官员核查后照实数发放。与此相比,王振削减马价,根本就是小事一桩,这只是也先挑起战端的借口罢了。

于是在正统十四年,瓦剌兵分三路,脱脱不花进攻辽东,阿剌知院进攻宣府,也先亲率主力进攻大同。与仓促迎战的印象不同,明朝随即开始了战争动员。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兵马,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等,率领一部分京军移驻大同、宣府,以备瓦剌。《明英宗实录》也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各项物资军饷的筹备情况:派出朝廷使者,赏赐大同、宣府、蓟州、辽东等处士卒每人银一两;批准户部所请,发动边民收割秋草,并将应交租税折合成料豆,运至大同、宣府;成国公朱勇奏报官军缺马,请兵部核实,明英宗下令不必核实从速办理等等。

也就是说,明英宗并非突然决定御驾亲征,而是依照常规流程备战。那么究竟是什么事件促成亲征的呢?《明英宗实录》上写得清清楚楚,在瓦剌三路大军席卷之下,从甘州到辽东的多条战线上纷纷告急,其中大同右参将吴浩兵败身死。常规守备已经不足以应对形势,必须要出动京军主力了。

这就涉及到明成祖朱棣遗留下来的国防体制。一提到明朝的军制,人们往往就会想到卫所制,其实明成祖在位期间,又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套京军体制,即京师三大营。京师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以从各地抽调的精锐步兵为主,分为中军、左哨军、右哨军、左掖军、右掖军,故称五军,是京军主力部队;三千营以投诚内附的蒙古骑兵为主,这支部队数量不多却战力强悍,是主要突击力量;神机营是使用火器的特种部队,装备火箭、火铳、火炮等武器,是火力输出部队。

三大营各自兵种单一,互不统属,只有皇帝本人才能充分调动起来。明成祖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掌握在自己手中,达到了强干弱枝、权不下移的效果。正是靠着这支重要的军事力量,明成祖六征漠北,横绝四海,但是,他自己能力强,却没有考虑到子孙能不能驾驭。此后京师三大营只在明宣宗时出动过一次,那还是在平定朱高煦之乱,没有太大悬念的情况下。现在让明英宗这位长于深宫的年轻人披挂上阵,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是改制已经来不及了,而明英宗本人自视甚高,也不愿将权力下放。于是在亲征之议的第二天,他就下令向京师三大营发放装备、粮草和赏钱,造成既成事实,议不议都无所谓了。

御驾亲征的决定是符合祖制的,说王振挟持明英宗出征,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而说王振“劝成于内”则是有可能的。起初群臣并无异议,否则无法解释亲征之议发布后的三天内,竟无一人劝阻。直到第四天,吏部尚书王直等人才反应过来,联名上奏请以宗庙社稷为本,提出不能亲征的诸多理由:水草未丰,后勤保障比较困难;皇帝在外,急务不能及时处理;亲临险地,难以确保御驾周全。而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武将并未发表意见。

那么《明史·王振传》所说的“廷臣交谏,弗听”,就是无视时间和人物的一面之词,看起来好像是满朝文武一致反对,唯有王振一意孤行。


土木之变

明英宗命郕王朱祁钰留守京师,集结文武大臣和二十万官兵准备出征,就在当天,传来了西宁侯宋瑛在大同以东的阳和全军覆没的消息。这更加坚定了明英宗亲征的决心,也加剧了随行大臣们的担忧。次日,大军出征,刚走到宣府,就遇到风雨交加的天气,大臣们开始上书劝阻,被王振喝退。成国公朱勇等人跪进也无济于事,兵部尚书邝野和户部尚书王佐甚至被罚跪一整天,这进一步加剧了王振与随行官员的矛盾。

此时有边报称,大同、宣府一带的瓦剌军稍稍退却,明英宗以为敌人胆怯,执意继续前进。事后证明,这是也先的诱敌深入之计。数日后大军到达阳和,明英宗目睹此前宋瑛部尸横遍野的惨状,心中动摇,到达大同以后,镇守太监郭敬密报战场态势严峻,加之又遇大雨,明英宗终于同意班师。

接下来就是第一桩公案——绕道蔚州。在这里,《明史》《明英宗实录》《明史纪事本末》几乎众口一词,说众议从紫荆关就近回京,但王振是蔚州人,邀请明英宗绕道家乡,以此显摆。《明史·曹鼐传》甚至煞有其事地说“自此趋紫荆,裁四十余里”,然而通过地图丈量,即使从蔚州到紫荆关也有60多公里,相差甚远。更为可笑的是,蔚州恰恰就在前往紫荆关的必经之路上,绕道之说根本无从谈起。那么摆驾蔚州可能是因为不战而还,王振为顾忌明英宗的颜面,故意打的圆场。

而《明史纪事本末》中所说“行四十里,复转而东”,比《明史·曹鼐传》的说法更合实情。上面我们说走蔚州并非绕道,那大军为何又掉头向东呢?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明英宗不甘心撤军,继续依托长城寻找瓦剌决战。王振说担心大军踩踏蔚州的庄稼,恐怕又是为明英宗的临时改道开脱。《明史·王振传》以此做文章,说“军士纡回奔走,壬戌始次土木”,把回军迟缓的原因归结为王振的“绕道”。

真相到底如何呢?这需要对照具体时间和地点。《明史》和《明英宗实录》对于进军和回军途中的日程记载基本相同,因为年代久远,其中记载的各处地名难以尽考,我们就选取大同、宣府两个重镇作为参照。进军途中,辛丑日到达宣府,戊申到达大同,以干支纪日推算是8天;回军途中,庚戌日从大同出发,丁巳日到达宣府,以干支纪日推算也是8天。再看地点,蔚州正在大同和宣府之间,就是说回军迟缓,跟“绕道”毫无关系。即使将驻跸大同的己酉日算在归程,也无法解释从宣府出发四五天后,才到达土木堡的原因。

造成回军迟缓的真正原因,是离开宣府后发生的两场战事,这似乎也能印证明英宗寻找瓦剌决战的意图。先是瓦剌呼啸而至,吴克忠、吴克勤兄弟力战而亡;接着成国公朱勇领兵支援,结果轻敌冒进,在鹞儿岭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两次失利打醒了明英宗和王振,终于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向居庸关撤退。

接下来就是第二桩公案——困守土木。《明史纪事本末》记载,土木堡距离怀来城只有二十里,众人希望赶往条件相对较好的怀来,被王振以辎重未到为由拒绝。《明英宗实录》则给出更无厘头的理由,说王振因“惭恚”强行驻扎土木堡。而这种无厘头,往往就是春秋笔法的预兆,在实录的卷185,有两条记录道出了真相。第一条是于谦上奏,说将领杨俊望风而逃,将宣府以东的十一座城池拱手相让,“ 曩自逆虏犯边,俊望风奔溃,将独石、永宁等十一城并弃之,遂使边境萧然,守备荡尽,虏寇往来如在无人之境,闻者无不痛恨。 ”。第二条是战后追究责任,弃守这十一座城池的将领,做出了相关处理:“ 虏之初入寇也,守备怀来署都指挥康能、指挥使易谦温海、指挥佥事范澄、守备永宁城署都指挥佥事黄宁、指挥使周隆张斌、守备保安城指挥使李宝、指挥佥事曹宗玘焦□、守备长安岭关署都指挥佥事鲁瑄、指挥佥事陈锳,俱率家众遁走。

注意时间节点“虏之初入寇也”,这就明白了,怀来早已陷入敌手,明军到达土木堡之时,就成了瓮中之鳖,根本无法动弹。之后的事情不必赘言,明军挖地两丈无水,城南十五里的河水也被瓦剌占据,明军焦渴难耐。也先强攻不入,就假意议和,稍稍退军,而此刻明军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若是经验丰富的宿将,会先派出骑兵警戒,然后分批取水,断不至于崩溃。可惜明英宗和王振完全就是菜鸟,竟然一窝蜂地冲向河边,阵脚大乱,也先趁机围了上来,真真切切地演绎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明军伤亡过半,四散奔逃,随行的五十多名官员殆尽,加上之前的损失,包括二公、三侯、六伯、二尚书、三侍郎等重要官员,朝廷几乎为之一空。因此有阴谋论者,认为这是出自于谦为首的留守官员的策划。然而如此复杂的战场形势,已经远远超出个人的控制能力,如此巨大的兵力损失,已经使得京师面临灭顶之灾,难道他们疯了?

其实背后的道理很简单,丧师辱国,总不能算到皇帝头上,而王振既积极主战,又在此前后与文官集团发生过种种矛盾,正好旧账新账一起算,这锅你不背也得背。根据上面的分析,至少于谦是知道土木堡之变真相的,为什么也支持诛杀王振党羽呢?试想当时京师告急,人人自危,已经有人提出南迁之议,只有当机立断,用王振党羽的头颅来稳定人心,而抄没的王振家产,也能充作军饷。


王振之死

王振死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明史纪事本末》说护卫樊忠一锤将其打死,并高呼:“吾为天下诛此贼!”这更像是演义小说的情节,因此《明史》没有采信,只说王振死于乱军之中。而在智化寺中的《英宗谕祭王振碑》上,则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引刀自刎”。结合马邑之谋中王恢的遭遇,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可能,他自知必死,自行了断。

明英宗复辟后,在智化寺中为王振塑像立祠,往往被视为其不辨是非的表现,但换一个角度想想,这是否是明英宗对王振代己受过的内疚呢?值得注意的是,为于谦平反的明宪宗,却并未对王振祠提出过任何异议,这一状况一直保持了有明一代。这或许说明人们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为尊者讳,心照不宣罢了。直到清乾隆年间,御史沈廷芳参观智化寺后,上书请求捣毁塑像,推到石碑,出于维护统治合法性的考虑,乾隆允准。结果是塑像被毁,但石碑未被推到,只是被抠去了一些文字,正是这一疏漏,才为我们提供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王振的身败名裂,隐约指向了皇权时代的一个逻辑:第一,皇帝是不会错的;第二,如果皇帝错了,请参照第一条。力挽狂澜、救国救民的于谦,其实也死于这条逻辑,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