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藏刀的棒球“孤儿”怎样了？多了19个同伴 梦想成棒球姚明

采访/张蕾

撰文/王丽梅

视频/高绪岩 刘博

“基地马上要搬到上海了。”

2019年4月初，孙领峰在采访的最后，这样对腾讯体育说。

后来因为利益的撕扯，上海基地黄了。直到12月，孙领峰才终于将基地从昌平南七家，搬到了通州的旧仓库里。

做爱心棒球四年多，这位前中国棒球队队长一天都没闲着，不断重复着找地、找钱、找“孤儿”，他以为身体是铁打的，可过度透支，终究还是让病魔找上他。

4月中旬的一天，没任何征兆，孙岭峰突发心梗，被紧急送往医院，做了四个心脏支架。“再晚五分钟，命就没了”。好歹也算死里逃生，可出院第二天他没听医生嘱咐“好好休息”，径自跑去孩子家里搞维修去了。

这一年，孙岭峰和他的棒球孤儿们，又经历了什么？2020年1月初腾讯体育再次来到孙岭峰的爱心棒球基地。

01. 四年搬了三次家，“带出了个装修队”

41岁的孙岭峰，两鬓已有零星白发，说话间八字眉频繁跳动着。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打死也不干”，孙岭峰的情绪略显激动。

在孙岭峰看来，自己骑虎难下。

当初把孩子弄来，他们眼睛里有了希望，如今要是真不干，孩子们被送回到原来山区的家里，“这等于跟杀了他没区别，还不如不干这事儿”。为了延续孩子们眼中，这份热烈的期盼，孙岭峰只得咬牙坚持下去。

2015年，孙岭峰和合伙人四处奔走，终于在隆冬时节成立了爱心棒球基地，免费为贫困儿童、“事实孤儿”做棒球培训，棒球队的第一个基地，坐落于北京小汤山镇官牛坊村一片平房中。

四年里，他们被迫换了三个基地。

每次都是刚安顿好，因为拆迁，便不得不被“赶走”。2017年底北京大兴发生火灾，政府开始清查群租房，孙岭峰的第二个基地“南七家”面临拆迁，寒冬里，棒球基地多次被强行断电断水，孩子们只能在冰冷中训练、学习、睡觉。

这些年，孙岭峰四处找合适的基地，北京郊区、河北、山东、长三角、珠三角他几乎都跑过，频繁吃“闭门羹”不说，还遭遇过合伙人的“不靠谱”。

“咱这个基地需要地儿挺大，能生活、训练，周边还要有能接收孩子的学校，最关键，钱不能太多”，孙岭峰说，想要找到一个同时满足这些需求的地方，太难了。

2019年下半年，孙岭峰终于给孩子们安了第三个家。

基地在北京通州一个废旧仓库里，租金一年70万，为了节约开支，孙岭峰带着员工和孩子们，一起搞装修。男孩们从厂房后面的垃圾堆，翻出能用的砖头，运砖、和泥、砌墙、抹灰俨然一个小型装修队。

孙岭峰说，只要孩子们能干的，他都带着孩子干，这仨基地都是这样建起来的。

“棒球也许我练不出来，但能带出个装修队。” 孙岭峰开玩笑说道。

铺草皮一平米人工费好几块钱，他带着孩子们铺，仅这一项就能省下五万多块。“新家”的很多设备都是孙岭峰“化缘”来的，KTV淘汰的沙发，二手桌椅，球场不用的草皮……

可即便如此，整个基地装修下来，孙岭峰还是花了100多万。室内室外两个训练场，35间宿舍、淋浴间、洗衣间、厨房、食堂、办公室……一圈下来，尽管省着花，也着实用了不少钱。

新家刚装修好，就迎来了新成员——18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孩子。

现在一共有42个孩子，四年前基地刚建起来时，才7个。身边的朋友替孙岭峰担心：弄这么多孩子，咋能养得起啊！

孙岭峰也有压力，可他在大凉山见到那些孩子，去了他们的家，只悻悻说了句“恨自己能力有限”，便就带回了这些孩子。

里面的10个女孩，是基地第一批招收的女队员。年龄最小的阿牛才6岁，这个瘦弱的女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她每天上下学要跑四个小时山路，因为家里的大人身体不好，放学回到家，她还要给弟弟妹妹们做饭，照顾家里人。

说话间，刚吃完饭的小阿牛跑过来，让孙教练抱抱，孙岭峰怜爱的抱起这个小不点，注意到她手凉凉的，半责怪地问道：“你抹油了吗？没抹？快去！”。

小姑娘吐吐舌头，一溜烟跑没影了。孙岭峰指指另一个正在吃饭的女孩，悄悄告诉我们：“她爸爸去世了，妈妈让叔叔给卖了。只能跟奶奶过，结果奶奶还是个酒鬼。唉！”

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凄苦的身世。

“刚发财”三兄弟，母亲有精神疾病，父亲去世后，几个孩子只能在村子里讨饭吃；小博从小没妈，6岁时父亲患病去世，2014年奶奶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遗腹子小双，5岁时，母亲卖掉双胞胎哥哥后不知去向，他跟着二伯生活，长期被打骂。

“亲人离世、被家人倒卖、极度贫困、遭养父打骂……” 小小年纪的孩子们，本该享受父母的宠爱、家庭的温暖，而他们却过早经历了人间疾苦，见识到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刚到基地时，孩子们封闭且敏感，不愿与人交流。漫长岁月里，他们在基地里再次感受到“家人”的疼爱，才渐渐敞开心扉，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眼神透着一丝清澈，不再如从前那般阴郁。

“基地里每个人，其实都在扮演他们亲人的角色。”孙岭峰说，这里有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爸爸妈妈，我们都是亲人，大家用亲情跟孩子们交流。

72岁的张锦新教练，是孙岭峰的师傅，孩子们亲切的喊他师爷。训练之余，孩子们会缠着他，讨好吃的，听他讲故事。张锦新一年有300多天都待在基地，一分工资不要。有时候老伴过来看看他，顺便还要给孩子们带上几大包吃的用的。

毕业于清华大学的郭忠健教练，是清华棒球队创办者之一。郭教练非但不拿工资，有时候还要自掏腰包，补贴孩子们。因为放心不下这帮孩子，他把公司事务交给别人打理，家都很少回，有时候爱人也来帮李阿姨，一起给孩子们洗洗涮涮。

山西长治的李阿姨，放弃育儿嫂的高薪工作，一开始就跟着基地。从最初7个孩子，到现在42个。“爱上他们，就舍不得走了。”

如今李阿姨和另外两个阿姨，负责照顾孩子们的起居生活。

夏夜里，孩子们在院子里写作业，郭教练在一旁指导孩子学习，李阿姨就默默站在一边，给孩子们驱赶蚊子。孙教练说，“这些，真不是用钱能换来的。”

有一次，孩子们去日本比赛，带队教练问他们最想谁，以为小家伙们会说孙教练，或者师爷？但孩子们却说，最想的是每天照顾他们的李阿姨。李阿姨爱干净，孩子们也有样学样，把衣服、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还有特二级厨师蔡师傅、基金会负责人张蕾老师、以及基地的其他员工，都像家人一样爱着这群孩子。孙岭峰说，“如果没这些人做支撑，这事儿早黄了。”

02.十三岁问题少年，正在被拔掉一根根刺

“姐姐好，哥哥好”，

基地的院子里，孩子们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这帮孩子真有礼貌”。

面对外人的称赞，孙岭峰听完低头偷偷笑，洋溢着一脸的骄傲。

“这事儿勾搭人，就跟买彩票似的。就盼着他们越变越好”。

两年前，腾讯体育第一次来到基地时，一个叫虎子的“问题少年”让人很担心。

当时这个11岁宁夏男孩，每次吃饭都要吃吐，李阿姨问他问什么要吃吐，虎子说“怕下顿吃不上了”，少年对社会毫无安全感，睡觉时都要在枕头下藏把刀。浑身是刺的虎子，来棒球基地没多久，就跟队友们打了个遍，频频被教练们训话。

虎子出生三个月时，妈妈离家出走，爸爸外出打工，年迈的奶奶一手把他带大。

小时候，虎子总是被大孩子欺负。放学后，他跑去路边捡塑料瓶，或者去工厂捡铜丝，卖钱给同学买吃的，“和他们搞好团结，这样如果大孩子再欺负我，就可以叫上他们一起帮我打架。”

小小年纪，就沾染了浓重的“江湖气”，后来虎子打架越来越凶，成了当地街头一霸。刚来棒球基地时，孙教练看着眼前这个“小混混”，犯难得直挠头。

“刚来没几天，就敢拿着棒子和教练比划，得想点办法。”孙教练和师傅张锦新商量着，先跟他约法三章，如果犯错误就得挨惩罚、停训。这个江湖男孩接受了“男人间”定下的协议。

有一次训练结束后，虎子看见队里的大宝欺负小健，气不过的他跑过去找大宝理论。

“你别欺负他。”

“我欺负他和你有关系吗？”

“有，他是我队友！”

随即，俩人在楼道里厮打起来，大宝被虎子狠狠揍了一拳，便坐在运动器材上哭了起来，一旁的虎子却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我一想，他也是我的队友啊，后来就不怎么和他们打架了”。

虎子说，其实那时自己就不喜欢打架了，因为打架就要被停训，他喜欢训练，训练时会玩游戏，摔跤、跑步、冲刺，他觉得特别开心。

“犯错，就让参观训练，上不了场他急得抓耳挠腮，这个比给两脚效果强多了。”师爷张锦新笑着说。

去年，虎子还和队友一起获得PONY杯中国区棒球赛U10组全国冠军。小有成绩的虎子，现在停训越来越少，还成了球队助理小教练，帮助训练刚来的彝族孩子们，不过他偶尔还是犯小迷糊。

前几天，到了熄灯睡觉时间，后勤老师发现虎子不见了，到处找，最后在孙岭峰母亲的房间里找到他，原来虎子正缠着老太太聊天。

眼看九点半了，奶奶说要睡觉，让他也赶紧回去。“他不，非让我给他讲故事。知道我原来是铁路上的，就问我：奶奶，火车怎么拐弯儿？”

虎子说，他很想家里的奶奶。有一次借李阿姨电话和奶奶视频，得知奶奶病了，要去银川做大手术，担心的一晚上没睡， “我要好好打棒球，以后进专业队，把奶奶和爸爸接到北京来。”

虎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未来极有发展前途，孙岭峰说，“我特别看好他，只不过他身上有很多刺，我要给他拔了。”

在孙领峰看来，孩子长性没那么强，要允许他犯错。因为改正习惯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要在生活里的一点一滴进行。

“真正高级别的训练并不在训练场，而在生活中。”

这些年带着从苦难里爬出的孩子，孙领峰明白，要让他们对美好生活产生渴望，也要让他们知道尊严，想要被别人尊重。为了“渴望和尊严”而愿意多付出，愿意多吃苦，愿意坚持下去，“当有了这些信念的时候，这人错不了。”

棒球基地的守则上写了一句slogan，“人生就像棒球”，但孙岭峰从来不跟孩子们解释这句话。

13岁的虎子，也许现在并不完全明白孙教练所说的，但他总爱说，“我3岁，2017年出生。”每次他这么说，其他的孩子都会笑他。

细想想，那一年恰好是虎子来基地，开始打棒球的时间。

03.明天的他们，也许是棒球界的姚明或武磊

“你是不是指着这帮孩子养老？”

面对质疑，孙岭峰摆摆手：“别闹了，亲儿子都不一定能养你，别说这些孩子。”

在孙岭峰看来，一直能坚持做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心里有一杆大旗立在那：这事儿是对的，那我就干！

小时候孙岭峰的家境并不好，做运动员之后，他偶尔参与公益，但后来发现：捐款去向不明，单纯的物质捐助，更没法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于是，退役后孙岭峰决定，用棒球去“授人以渔”。

启动资金是孙岭峰与几个合伙人一起凑的200多万，不到一年全用没了。在朋友建议下，他成立了强棒公司，通过融资暂时解决资金危机。这几年的辗转腾挪间，孙岭峰也自学成为了商人。

“退役之前，我连一句整话都不会说。”

如今，镜头前的孙岭峰侃侃而谈，笑称自己“以前练腿，现在练嘴”。基地缺钱的时候，一位搞投资的朋友出招，让他搞融资，但那时还缺乏商业逻辑，于是朋友让他多找几个投资人聊聊。

三个多月，孙岭峰见了100多个投资人，平均一天见4拨。“他们会想方设法怼你，你要符合逻辑地去秒答，时间长了，你的商业逻辑也就出来了。”

之后朋友帮忙联系，孙岭峰上了电视节目《创客中国》和《跃龙门》，顺利拿到了种子轮李开复的投资，帮基地渡过了难关。如今强棒公司已经拿到了三轮融资。

在商场匍匐的这几年，孙岭峰并不适应 “尔虞我诈”的环境，一些机会主义者，总想拿孩子们的身世做文章，孙岭峰果断回绝。

“我们不‘卖惨’，我们‘卖’的是未来。”

“商场的勾心斗角，会影响你做公益吗？”

“不会，因为只有坏蛋足够坏，你才知道好人有多好。”说完，孙岭峰紧皱的八字眉，稍稍舒展开。

几轮融资下来，孙岭峰也被不少人质疑：拿孩子们圈钱。

他懒得理会。实在被攻击烦了，直脾气的孙岭峰便怼回去：“要想赚钱，生活得好，凭我的本事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没必要选择一个最苦最难的”。

18岁时，孙岭峰就入选国家棒球队，担任过国家队队长，6次荣获亚洲棒球锦标赛“盗垒王”，获得过中国棒球联赛最有价值球员。因为他的各项技术与日本铃木一朗相似，网上有人称他是“中国铃木一朗”。

“我这样的背景，去个体育公司当副总，百万年薪，玩儿一样。” 在孙岭峰看来，钱不是最重要的，赢得尊重才是心底真正的追求。

1990年，12岁的孙岭峰第一次去日本打比赛，那时中国经济并不发达，日本很富裕，刚到日本时，孙岭峰觉察到了眼神中的“嫌弃”。他们当时的对手，是刚在美国9战9胜的东京都联队。第一场比赛中国队赢了，对方教练找过来说：队员还在倒时差，不在状态，再来一场。

结果第二场，中国队5：2又赢了日本队。赢下这场比赛，孙岭峰明显感觉日本人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连提供的招待服务都变好了，“对你发自肺腑的尊重。”

那时孙岭峰明白了：你得足够强，别人才尊重你。

如今，他希望孩子们能通过棒球赢得尊重，在生活中赢得普通人的尊重，而在赛场上赢得对手的尊重。

棒球领域，美国和日本无疑是世界上最强的，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带着孩子们“赢日本赢美国，干了他们，让他们尊重你。”

不过眼下，这个梦想还有点远。孙岭峰更多的在操心孩子们的出路，想给他们一个可以去掉“孤儿”底色的未来，通过棒球这个赛道，让命运多一个选择。

因为棒球成绩优异，人大附中海口校区想招孩子们过去，东城区也要给孩子们解决学籍，孙岭峰还在考虑，他相信， “孩子们只要有能力，到哪都是香饽饽。”

在他的设想中，这些孩子，有的可以成为优秀运动员，将来条件成熟以后甚至有可能去MLB，成为棒球界的姚明、武磊；有的可以进入国家棒球队，为国争光；而有的，则会成为未来中国棒球产业的中流砥柱。

“棒球魅力还没被中国人认识到，但将来会成为重要的体育产业”

孙岭峰相信，等他的这些孩子长大了，一定是棒球产业里的核心人才，“会拿到核心地位，核心资源，还有核心收入”，最终过上好的生活，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希望，那时他们的30%收入，能回馈到基金会，帮助更多和他们一样，渴望从苦难中爬出来的孩子。”说完，孙岭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远处正在训练的孩子们。

04.结语：

这世间，每个孩子都来自纯净无邪的地方，该是被万分疼惜的珍宝。

电影中马修明白，于是选择用音乐“救赎”；现实中孙岭峰明白，于是选择用棒球“救赎”。他们始终都在告诉孩子们：永不放弃，总有希望在前面等待。

影片最后，一个男孩拎着包袱追到门口，牵住马修老师的手，眼睛里流出对世界的爱与渴望，那一刻“一道绚烂金光，在小路尽头闪烁”。

现实生活，于孙岭峰与棒球“孤儿”们而言，路的尽头，应该是春天的呼唤与希望吧。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所有孩子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