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俄乌冲突下地缘危机冲击供应链，发展中国家遇危机还是转机？

本应致力于促进全球经济复苏的二十国集团（G20）系列活动最近频频“碰壁”：分别于本月初和上月底在印度举办的G20外长会和财长会均因俄乌冲突引起的争议而未能达成联合声明。身为G20轮值主席国，印度本期望G20框架下的活动能促进全球经济复苏、提振经济发展势头、并扩大发展中国家的声音，但陷入长期僵局的乌克兰危机显然为实现这些愿景增添了许多挑战。

俄乌冲突自去年2月底全面爆发以来，已过去整整一年，全球的经济、物价水平与供应链均遭到冲击。地缘冲突外溢与新冠疫情的持久影响，让许多发展中国家不成比例地承受了更大的压力，有关物价飙涨、物资紧缺、民众生活困顿的报道不断见诸报端。

当地时间2023年3月8日，乌克兰利沃夫，一名志愿者在帐篷外面分发食物。

“我们最初走到一起（指建立G20机制）是为了应对全球危机。如今，我们又一次面临多重危机。这些危机包括新冠大流行的影响、对脆弱的供应链的关切、持续冲突造成的连锁反应、债务危机的焦虑和气候事件造成的破坏。”印度外长苏杰生上周在G20外长会上谈到当下的全球危机时如是说。俄乌冲突让全球化与供应链背后的地缘冲突隐忧愈发明显：表面上无涉政治与安全的经济活动会被特定势力贴上负面的标签，地缘冲突的外溢让深深嵌入全球经济的许多国家倍感压力。

当地时间2023年3月8日，顿涅茨克恰索夫亚尔，乌克兰军人刚从巴赫穆特回来，走在街上。

然而也正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一些国家寻得了发展的机遇。“地缘政治未来网”（Geopolitical Futures）称，在经济复苏和出口额创历史新高的情况下，印尼的2022年成了“创纪录之年”：经济增长5.3%，是2013年以来最好的一年。俄乌冲突后大宗商品价格飙升，印尼作为动力煤、棕榈油和镍的关键出口国，其2022年出口额增至292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20217亿元）。来自南亚、东南亚地区的一些发展中国家更成为西方媒体“供应链转移”叙事下的报道宠儿。

从危机到转机？

俄乌冲突冲击全球供应链最直观的领域是能源和粮食。《华尔街日报》报道提到，俄乌冲突扰乱了粮食、石油、天然气的出口流动，加剧了全球通货膨胀。

在越南，俄乌冲突引起的能源危机让汽油价格飞涨，这被认为是生活成本飙涨的体现。于越南富布赖特大学任教的阮成忠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说，“越南政府因此面临了通货膨胀的巨大压力，进而决定以减税作为应对政策，与民众分担生活成本。”

对乌克兰出口的小麦有所依赖的印尼也在2022年陷入了社会生活危机。“印尼高度关注乌克兰危机对能源安全和粮食的影响。例如，为确保小麦进口，印尼试图让小麦来源多元化；印尼也试图在国内开启其他类型的小麦或替代商品的种植；由于种种因素，这一计划并不算成功。”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印尼项目共同协调员西瓦格·达尔马·内加拉（Siwage Dharma Negara）对澎湃新闻说。

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总结称，俄、乌两国小麦、大麦、玉米、食用油等产品的出口中断恶化了供应链和气候方面的危机，乍得、突尼斯、斯里兰卡等国家受到严重冲击，即使是欧洲发达国家也一度经受能源价格飙升的压力。

根据关注供应链的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沃灵顿商学院教授阿苏·瓦卡里亚（Asoo Vakharia）的研究，美国同样受到供应链调整的冲击。俄罗斯是世界第三大镍矿主产国，其诺里尔斯克镍业公司（Norilsk Nickel）还是全球最大、成本最低的镍生产商。俄乌冲突全面爆发让美国决定限制从俄罗斯进口金属资源，但在限制令之前，美国30%的铂、13%的钛和11%的镍都进口自俄罗斯。镍的短缺对美国电池产业影响巨大，钛的短缺则成了工业制造业面临的重要问题。

以应对“供应链的依赖性和脆弱性”风险问题为由，美国去年7月发起了《有关就全球供应链展开合作的联合声明》，进一步推动所谓的“友岸外包”战略，将供应链限定在美国眼中“可信任的友好国家”之内。阿苏·瓦卡里亚分析称，对美国而言，获得不受政治和外部因素影响的替代供应渠道是优先事项，俄乌冲突与新冠疫情让“回流”（reshoring）的概念成为主流。

但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孙成昊曾向澎湃新闻分析称，拉拢特定国家搞“友链”让美国商界有增加成本、影响效率的疑虑，“俱乐部”式小圈子更破坏了供应链的全球公共产品属性。

略显讽刺的是，俄乌冲突反而让委内瑞拉等并不吻合美国所谓“价值观外交”的国家获得利益。《华尔街日报》报道称，俄乌冲突引起了石油能源进出口的竞赛，生产原油的波斯湾国家和出口天然气的美国均从中获益；但除此之外，这一趋势也加速美国转变其针对委内瑞拉的政策，美国一些针对委内瑞拉的制裁措施被取消，以增加委内瑞拉的原油生产。即使错失了西方国家天然气市场的俄罗斯，也从印度等其他国际买家处获得了商机。

恰恰是在供应链受冲击的情况下，一些国家找到了机遇。汇丰银行亚太区联席首席执行官廖宜建（David Liao）在印尼《雅加达邮报》评论称，俄乌冲突、大国竞争等因素都加剧了供应链瓶颈问题，扩大了地缘政治风险，但其引发的全球能源危机也在造成深刻而持久的变化。“（世界）可能加速向更可持续和更安全的能源系统过渡，特别是可持续能源的生产、创新的储能方案和更可持续的能源消费……例如，电池领域对镍的需求正在快速增长，尤其是电动汽车（EV）的电池。”印尼是世界上最大的镍生产国。廖宜建在评论中称，拥有最大镍储量的印尼有能力提升其在供应链中的地位，并已筹备了多个电动汽车电池投资项目。

对印尼来说，俄乌冲突创造了一些意外之财：镍和棕榈油等商品价格的攀升，为该国出口带来了新的机遇。西瓦格对澎湃新闻称，印尼正努力抓住这一机遇，推动电动汽车电池产业的发展。

“印尼政府出台了多项战略来维持经济增长和稳定，例如企业税收优惠、基础设施扩建和社会福利计划。这些措施可能有助于减轻乌克兰危机等外部因素的影响，并有助于稳定经济增长。”印尼雅加达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经济研究员法扎尔·希拉万（Fajar B. Hirawan）对澎湃新闻说。

印尼于去年11月举行的2022年二十国集团商业论坛（B20）峰会上，印尼总统佐科宣布，该国将从镍矿产业开始，建立一个电动汽车电池的大型生态系统。印尼政府还多次派高级官员与电动汽车行业巨头特斯拉互动。佐科今年2月称，印尼已向特斯拉提供了一系列优惠措施，包括税收减免和开采镍的特许权等，“相信特斯拉最终会决定在印尼建厂”。

有准备才有机会

其实，印尼发展镍工业的政策早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前就开始了。西瓦格对澎湃新闻指出，“2013年以来，‘一带一路’倡议对印尼镍铁行业的大规模投资，为印尼的镍产业政策提供了重要支持。如今，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些政策的成果，包括显著的出口增加、就业机会创造和政府收入增多。只不过，这些政策对本地社区和环境的影响还不够明晰。”

综合资料显示，早在2020年，印尼政府就全面禁止镍矿出口，迫使外国公司开始在印尼国内提炼镍矿。目前，⼤部分印尼镍的最终产品将进⼊不锈钢⾏业，印尼政府则以提取更多更⾼级别材料以⽤于电池产业为目标。

去年底从印尼手中接过G20主席国地位的印度也在积极应对新的经济形势。在谈及印度的发展前景时，负责新兴市场研究并曾在印度任教的法国里昂商学院国际商业和战略教授莫希·阿南德（Mohit Anand）对澎湃新闻表示，印度正利用G20轮值主席国的身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投资友好的目的地。

“印度增长最快的大型经济体之一、拥有不断扩大的中产阶级队伍和充满活力的民主制度；技术和制造业基础在上升，并在全球范围内变得更有生产力和竞争力，再加上庞大的技术人才库和不断改善的商业法规……”莫希·阿南德称，这些因素都是印度自我标榜的重点，印度凭此来说服跨国公司，印度是具有吸引力的市场。“印度一定程度上还符合市场多元化、供应链多元化的跨国公司的需求，有助于许多国家实现所谓的‘中国+1’战略，以减少对中国的过度依赖。印度凭此处于有利地位。”

为了吸引全球制造商到印度设厂，印度总理莫迪政府近年已推出数十亿美元的激励措施，试图促进印度先进制造业就业，并减少对进口电子产品的依赖。据《华尔街日报》3月6日报道，知情人士透露，苹果公司的主要制造商富士康科技集团考虑在印度大规模扩张，包括将印度组装iPhone数量目标再增加数百万部，并设立新的生产设施。近日，富士康董事长刘扬伟对印度展开访问，探访了位于卡纳塔克邦的班加罗尔以及海德拉巴，还在首都新德里与莫迪会面。

在阮成忠看来，尽管越南曾遭受新冠疫情和乌克兰危机的双重冲击，但经济情况已有显著反弹。“根据越南国家统计总局数据，2022年越南GDP增长率达8%。这一数字反映了投资者和制造商对越南政府应对危机政策的持续信心。”

阮成忠强调，越南的经济复苏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新冠病毒德尔塔变种毒株让越南受到严重打击，数万人死亡，多家工厂关闭，多年来经济首次出现负增长情况。”据当时报道，越南新冠感染人数在2021年7月激增，疫情从工业园和经济重镇胡志明市开始暴发，不少工厂被迫停工，国内外产业链受冲击明显，很多订单从越南流失。

有分析认为，越南政府于2021年底调整防疫和社会政策的主要原因是疫情大规模暴发所造成的压力。阮成忠则认为，越南政府主动改变的政策对经济复苏起到了效果。“越南领导人展现了应对供应链结构性因素的强大政治决心，政府积极鼓励企业将其生产原料来源多样化，减少对特定国家采购进口的依赖，制造商也一直在寻求从不同的目的地采购。越南政府经常举办线上和线下的会议，与相关部委、机构和企业会面，听取他们的意见和想法，以在挑战中保持经济的韧性。”

阮成忠还说，越南也利用了一些跨国公司生产线多元化的需求，在越南北部设立工业园区和产业群，对大额投资展现欢迎姿态。

机遇时刻变化

俄乌冲突所造成的冲击仍在持续影响域外国家的社会政策。西瓦格分析称，由于印尼要确保国内的粮食和能源供应，政府的一些政策变得更加保护主义和趋于内向型，这种趋势可能会在2024 年印尼大选之年变得更为显著。举例而言，印尼政府为确保国内市场的供应，控制了棕榈油的出口，但这会影响出口部门的表现，许多政策由此显得相互冲突。

对很多国家来说，要将一时的经济与政治红利转变成长期的经济发展利好因素，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地缘政治的紧张局势，则让推行稳定而持续的经济政策的难度越来越大。据CNN Indonesia 2月27日报道，印尼能源和矿产资源部（ESDM）正在推动暂停开设新的镍矿冶炼厂。有关部门担心，印尼本国的镍矿供应将被耗尽，尤其是高品位镍（腐泥土Saprolite）的库存。镍矿石一旦耗尽，冶炼厂将无法正常运行。

“为了进一步实现印尼对电动车电池产业的梦想，印尼需要发展正确的经济生态系统，涵盖明确的法规、基础设施、技术、融资和熟练工人等面向，而这大多数都是印尼目前仍缺乏的。印尼还与该地区的其他国家竞争，这些国家都有成为全球电动车中心的雄心。”去年9月，泰国政府开始实施电动汽车补贴计划，以普及推广电动汽车，该国还希望成为东盟的电动车生产中心，中国的新能源车企则开始争相布局泰国市场。

《福布斯》杂志有关俄乌冲突对镍矿产业冲击的报道指出，镍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稀缺资源，在很多国家都有开采。对有关产业而言，镍的具体价格、品级、开采难度等才是真正关键的因素。与电池行业紧密相关的镍是高品镍，而俄罗斯才是主要的供应国，印尼的产品与之还有距离。

“新冠大流行给全球经济留下的影响、环境保护、监管要求等各种因素都可能影响镍矿产业的未来。哪怕乌克兰危机导致其他国家对印尼的镍的需求增加，但印尼仍面临挑战，无法明确是否能充分利用这些机会来扩大自身在镍产业的影响力。”法扎尔·希拉万分析说。

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副高级研究员、越南研究专家Ha Hoang Hop并不认可越南进入了供应链重组进程的叙述。“我在越南看不到供应链的重组，我只看到了一些小的变化，比如来源的多样化。”Ha Hoang Hop对澎湃新闻说。

据越通社3月2日报道，由于世界经济持续面临多方面的困难，各国通胀虽有所降温，但仍处于高位，订单和出口额下降，估测2023年前2月，越南工业生产指数同比下降6.3%（2022年同期增长5.6%）。阮成忠便担忧，被认为成功减轻了不利影响的越南还要面临许多挑战。“由于其经济特点，越南很容易受到外部冲击。这是一个非常开放的经济体，进出口总额是国内生产总值的两倍。”目前，越南仍在努力实现工贸部门结构调整的目标：“促进工业生产深化发展，逐步打造国家品牌产品，并在地区和世界市场上具有竞争力和更深入地参与全球价值链。”

在Ha Hoang Hop看来，持续至今的乌克兰危机对越南的影响毫无疑问是负面的。“这抑制了越南与俄罗斯和乌克兰的贸易。越南等东盟国家和中国一样，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先全面停火，再和谈。”数据显示，在俄乌冲突全面爆发前，越南的贸易总额方面，俄罗斯排名第一、乌克兰排名第六。目前，越南各方仍在积极寻求俄罗斯企业的投资，能源、高科技、工业等领域涉及其中。

“在黯淡的世界局势中培养合作精神非常重要。”印尼外长雷特诺3月2日参与G20外长会时说，“79个国家的3.49亿人正在经历粮食短缺的紧急情况……如果战争不结束，那么合作精神和种族多元主义就不会被优先考虑，情况将会变得更糟。乌克兰战事也影响了部分原材料到各国的供应链。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世界上出现氨肥短缺会产生什么影响。如果战争继续下去，这种情况将继续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