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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五月初五

今日是端午,我的生辰。我想要走出这座由合欢木搭建的华丽囚笼,却发现自己早已虚弱无力。我挣扎着坐起,早有宫女过来贴心的搀扶,在我的身后垫了个长命百岁五福捧寿的软垫子,上面繁复而华丽的刺绣使我很是不舒服。

“郡主,该进药了。”那宫女跪地,万寿长春的药碗捧过头顶,身子有些瑟瑟发抖。她知道我从不肯好好用药,知道若我发脾气,她必定难逃一顿板子。我不想难为她,可也不想难为自己。毒入骨髓,无解。何必在我将死之际还拿那些苦苦的药汁来难为我?我讨厌喝药,从小就讨厌。

不止她怕,她身后跪着的捧着各类蜜饯糖果的小宫女们都怕,什么时候开始,也会有人畏惧我了?畏惧一个连走路都没力气的木偶?

“把窗打开些,让阳光多透一点进来。”我的声音低弱还带着嘶哑,真是难听至极。

那排宫女仍跪着,却早有宦官听命过去开了窗,一束束阳光照射进来,尘埃无处躲避,全都暴露在空气里。若我的生命里,这束阳光从不曾透进来,那么尘埃便不会露出马脚,我也就永远就看不到我人生中的纷乱,看不到这满纸的荒唐,如此,多好。

透过窗,我看到合欢开了,微温的空气里弥漫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淡香,这味道恬淡而悠远,一如往昔清平镇中的日子……

清平镇,我的清平镇!

思及清平镇,我的心绪再无法平静,猛烈的咳嗽几声,似是要将肺腑全都咳出来一般。藕粉色的合欢帕子上,沾了我咳出的血,比帕子上的合欢花还要艳丽几分。

宫女们惊恐无比,生怕我下一刻就去了,他下了命的,若我入地府,这些无辜的宫人便都要下去为我探路。

端药的宫女将药碗往前递了递,提高的声调仍掩不住颤抖,“请郡主用药。”

我没力气顾及她们的惊慌,无力的沉睡过去。阳光照在我的脸颊上,暖暖的,连带着梦都是暖的。

梦里,是我的清平镇,有温如玉的清平镇。

“温如玉,你又迟到!”楚学儒气的吹胡子瞪眼,细长戒尺毫不留情的打在他的手心,看着他疼的龇牙咧嘴的模样,楚江湄以书掩面偷偷的幸灾乐祸。

她的爹爹是清平镇最有学问的人,全镇的学生都在爹这里就读,楚江湄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学子之中,只有那个朽木疙瘩能让爹如此恨铁不成钢。爹爹那么慈爱的人,惩罚他却是从不眨眼的,打下的戒尺也永远是最狠的,令得温如玉对他也是二分敬意三分恨意五分惧意。

温如玉手心虽疼的厉害,目光却是自进了学堂半分未曾离了楚江湄。看着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笑他,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谁知楚江湄没半分收敛,反而更加笑的肆无忌惮。虽是幸灾乐祸,可那笑容却比阳光还暖,比花都灿烂。

楚江湄笑着,心中还忍不住嘲笑他,你这榆木疙瘩,叫你赖床,活该罚你!

众师兄摇头晃脑的背着“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唯有楚江湄一人百无聊赖的翻着《女戒》。

自那日爹爹提问温如玉“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温如玉急得抓耳挠腮也没想起来曾子那老头之前跟孔子是怎么回答的。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楚江湄干着急的暗示了半天,那榆木疙瘩也没什么反应,一着急干脆就脱口而出了。

楚学儒直盯着看了楚江湄半天,那目光令她很是难受,没有责怪,没有赞赏,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年幼的楚江湄自是看不明白。半晌,只听得楚学儒低声叹了句“你明白就好。”

她除了背书快些还明白什么呀,她什么都不明白呀。

《女戒》的内容很是无聊,远不及那些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有趣。

大概是在楚江湄百无聊赖的第一百二十八次叹息的时候,前面的郑好师兄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几枚绿晶晶的薄荷糖包裹在里面,她欣喜无比,因着她娘发现她长了颗虫牙,便将家里所有的甜食都藏了起来,生怕虫儿把她的一口白牙给蛀空,连楚江湄最爱的薄荷糖也给没收了个干净。

她欢欢喜喜的想给郑好师兄道谢,一抬头便瞧见前面的温如玉正扭过头露出一口大白牙正朝着她笑,还比划着问她喜不喜欢。

楚江湄看着手里的牛皮纸包一阵纳闷儿,该不会,该不会是温如玉特意跑到城南的点心铺为她买糖这才迟到的吧?

“温如玉,你又跑神!”楚学儒的戒尺又一次打到温如玉的手心上,这次,楚江湄没再幸灾乐祸。

她对着薄荷糖发呆,欢喜比之前的更甚,满满当当的塞满心口,四肢,最后又溢出唇角。楚江湄珍重万分的将薄荷糖用牛皮纸小心包好,妥妥当当的放进身上那个绣着合欢花的玉色小荷包里,好像是在守护这世上最最贵重的绿宝石。

“我瞧你笑的甜,便没舍得叫你,做了什么梦?如此欢喜。”齐璃珺坐在床榻边柔柔的朝我笑,温柔至极,像极了话本里所说的笑里藏刀。

我用尽力气想要将身子翻过去不在面对他,可他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身上,并不许我背对着他。我无力挣扎,目光直直的盯着纹满寿纹的床帐,再多的万寿无疆,怕也延续不了我的寿命。

我不理他,他也不恼,仍是笑着,“你瞧瞧,我为你雕琢的生辰寿礼,你可喜欢?”他将一细长的螺钿漆盒放在我面前,上面的连理枝甚是碍眼,我随手抓了朝地上掷去。

齐璃珺急忙扑过去,将我重重的摔在床榻上,他连呼吸都是急促而沉重的,温如玉生气了,便总是这样气呼呼的,然后冷着脸不理我,一脸傲娇的等着我厚着脸皮的哄。

幸而我气力小,那里面的东西又有盒子保护,只是掉了几根玉质的细绒,合欢簪子雕刻倒是栩栩如生,应是出自某位能工巧匠之手,他笨的连木头棍子都打磨不光滑,如何可能做得出这般精巧之物?

他独自气了半天,充满怒气的眸子与我对视不过几秒,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为了那半壁玉珏,他不止是谎话连篇,还变的更能隐忍。

“我,可是我摔疼了你?”他的语气有些许慌张,“畔畔,你,你别这般,这般的看着我。”齐璃珺跑过来抱住我,不住的叫我的字。楚江湄,字楚畔。畔谐音“盼”盼望温如玉早归的盼。

温如玉,“言念君子,温润如玉”的温如玉。我苦苦在清平镇等了守了十年的未归人。他说让我盼,盼到合欢花再开,他便归来。可花开花谢十次之久,他仍旧杳无音信,再不归来。

眼前人虽权势滔天,可再不是我的温如玉。

“我不是畔畔。”畔畔死了,死在清平镇被屠的那日。和过往的温如玉死在了一起,清平镇便是他们的坟冢。

他愣神之际,张总管走过来,满面纠结的在他耳畔低语几句。齐璃珺很是恼火,冲着张总管大发脾气“让他跪着,爱跪多久就跪多久!”

“可是齐玥珺?每到雨天他膝盖便会疼痛难忍,你怎么还能让他跪着?”我匆忙下了床便要去找他,却被齐璃珺一把按住,迫使我与他猩红的眸子对视“他不是你的如玉哥哥,他不是你的如玉哥哥,你为何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

他紧紧拥住我,在我耳边咬牙切齿的低语“你明明知道,我才是温如玉,为何还要对我如此残忍?”

他说他是温如玉,他齐璃珺怎么会是我的温如玉?我惨然一笑,如玉明明和楚江湄一起死了。温如玉怎会抛弃楚江湄娶别人为妻?温如玉怎么会和楚江湄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温如玉怎么会屠杀清平镇众人,怎么会给他最爱的楚江湄下毒?怎么会说数十年的情分只因那枚能寻得宝藏的半壁玉珏?

若说温如玉未爱过楚江湄,我宁死也不信。

嗜血成性,杀人如麻,背信弃义,无情无义的齐璃珺怎么会是我的温如玉,是我等了十年的未归人?真是笑话。

“你放开我,玥珺跪久了,膝盖会疼,我得去看他。”我轻轻挣扎着,他仿若从未认识我一般看了我半天,眼神盯得我头皮发麻。

我,齐珹珺,大祁的郡主,十四王齐逸之女,皇太弟齐玥珺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会和高高在上的帝王相熟?

“张世德,让他起来,若是他执意不起,就让禁卫军把他绑了送到东宫去!”他大喝一声,吓得张总管浑身哆嗦。

他不许齐玥珺见我,自他发现我与齐玥珺的“私情”之后,便将我牢牢困在了合欢殿。他娶茹珹郡主为后,我嫁玥珺为妃,若说“私情”,怕我与陛下之间才是私情!

他怕齐玥珺,防着齐玥珺,倒不全是为我,齐璃珺是在我父亲执政十六年一步一步入朝的,纵是有先王嫡长子的身份撑着,也不及齐玥珺自幼在朝的根基稳固。他能因为过去的不堪,屠尽满城老幼,自是不会因我父的一纸诏书而放过齐玥珺,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胞弟。

“你可满意了?”齐璃珺质问我,语气透凉。

“若余生不再见你,我必更加满意。”我知道自己此时必定神情淡漠,不算美的面容在他眼中会更加可憎。

他果然怔了半晌,最后猛一甩袖子转身离去,走了一半又停住,“那簪子我拿回去试着修修,若修得好,再拿来给你。生辰,安康。”

自我知晓五月初五是我亲娘的忌日,这生辰便是怎么也欢愉不起来了。

我目视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愈加模糊,原是泪水迷了眼,大滴大滴的浸湿福禄寿三星绣枕,湿了枕中包着的合欢。

我不是楚江湄,纵叫一声“如玉哥哥”亦是回不到过去。我生母因他而死,我生父因他而死,养我十余年的娘亲因他自焚,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清平镇,因他被血洗。承载着我们一切回忆的清平镇不在了,他毁了过去,如今却要与我回到过去,真真可笑至极,我与他,哪还有过去可寻?

宫人为我束发,玉梳一梳便带下了大把干枯的头发,她悄然将那些头发团成团塞到袖子里藏起来,只挑些吉利欢快的话说与我听。二十年来都是我哄别人欢喜,甚少有人来哄我,娘算一个,如玉算一个,再加上个玥珺,便再也想不起旁人了。

我心口闷闷的疼。为何会是这样,为何我与他之间隔着深渊万丈?

“如玉,玉儿,小如儿。”楚江湄娇笑着逗着一脸不耐烦的温如玉。连温如玉自己也甚是懊恼,大家没人敢笑他,偏这丫头拿他的名字当个笑料。每次气急想要收拾她,可看她满面欢愉,便是怎么也下不去手。

因着算命先生说他生来命硬,需取个女孩名才能平安长大,他爹还真的深信不疑,为他取名“如玉”,使得这丫头没事儿就拿他的名字说笑,今儿叫他“如儿”,明儿叫他“阿玉”,讨巧的的时候也会甜甜的叫声“如玉哥哥”。

每当楚江湄叫他“如玉哥哥”,他都会喂她一枚薄荷糖,或是在合欢花开的时候为她簪一朵合欢花。

楚江湄说,等他绕着清平镇种满一圈合欢树的时候,她就嫁他。

可惜树没种满,温如玉便跟着温伯父去了远处寻药,他说他要成为最好的医者,寻到世间奇药,来治好楚江湄的顽疾。

楚江湄就等,等啊等,等到她替温如玉种满了树,他还没回来。所有人都说温如玉不会回来了,可她还是愿等。

我只是想着,便泪流满面,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比那些乌黑的汤药还苦万分。

清平镇被屠那天好像离今日特别的久远,久远的仿若过了千年万年。

自温如玉离去,楚江湄便总是噩梦连连,十年中,若她每次被惊醒,必是因为他,而这次,却是梦到了待她并不算亲厚的爹爹楚学儒。

当年温伯父要带着如玉哥哥出门历练,见见世面,顺便去寻些药材,待我不冷不热的爹爹也头一次显露出父爱,带着娘亲要和温伯父他们一起去寻为我治病神医,不止他们要去,清平镇家家户户的老少爷们儿都想跟着去闯荡闯荡,偏留我在此照料温伯母。不曾料想,他们此次离去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十年未归。

楚江湄梦到爹爹胸口被刺了一剑,鲜红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爱穿的白衣。爹爹从未如此笑的猖狂肆意,边笑还边流泪,踉跄两步,轰然倒地。

她猛的被惊醒,睁开眼便看到温伯母隐藏在油灯后阴恻恻的脸,简直比梦还要恐怖三分。若非是温伯母素来待她慈爱和善,此时楚江湄定是要尖叫出声了。

“伯母怎的在此?”楚江湄深吸两口气,才从刚刚的恐惧中平复下来。

“可是又做了噩梦?”楚江湄本想点头,看到油灯下那美丽的眼眸便又摇了摇头。噩梦向来不是什么吉兆,每当她讲了噩梦后,温伯母那双醉人的眸子里总会流露出浓厚的悲哀与说不清的惆怅,好似她的梦就是预言一般。

“梦到了爹爹,数年不见,畔儿念的紧。”

温伯母轻叹一声,摸摸楚江湄的鬓发,“长得可真像你娘。”

楚江湄微笑,她不像她娘,她娘像个木头,从不对爹爹笑,也甚少和爹爹说话。她才不要像她娘对爹爹一样对温如玉。她会与他甜甜蜜蜜,欢欢喜喜的度过此生。就如枝头上的合欢一般,花叶相随。

“等天亮去京城一趟吧,我收到了书信,你爹娘一行人在丞相府附近的青雀街,有家叫‘微黎阁’的首饰铺子。”

“如玉哥哥可同在?爹娘他们为何在首饰铺子?”

“不晓得,应该是借宿在朋友家,拿着你的挂坠儿作为信物,你到那里一瞧便知。”

“好,天亮我便收拾行装。”楚江湄一想到不日就能见到爹娘和如玉,刚刚的噩梦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温伯母思虑了半天,像是猛的惊醒,慌张的说“不,现在,现在你就走。”

“好,那我现在就去收拾行装。”楚江湄乖巧的应下,她的心早就飞到了京城,今夜怕也是无眠。

“等,等等。”温伯母笑着叫住她,虽是笑的,可却无比勉强。“我不过是骗骗你,你怎的这般当真?”

她拉过楚江湄的手坐在床沿上,细细解释道:“这信是从江州那边发来的,只说他们不日到京城,是我刚刚欢喜过甚,说岔了。他们一路还需赚取路费,到京城怕是还要月余,你这么早过去也是到京城空等。”

“你头一次出远门,不如让我考考你的耐力如何?若经得住考验,我便许你独自上京寻你的如玉哥哥去,若经不住,你便待在清平镇守着你的酒肆,侍弄着你的花木,乖乖的等他们自个儿回来。”

楚江湄听了温伯母说的考验,心中不免更加欢喜。伯母让她在密室中待够五日,备好足够的吃食与暖和的被褥,五日之内不许出来,若是这般有定力有耐力,便可独自上京去寻温如玉。

她等了他十年,再等区区五日又有何妨?

除了些必备的日用品,温伯母还拿了好些银两给她,似是也知道这小小的“考验”难不住她,提前便将银两备好了。

那密室说来也奇怪,足足有三层,最外层竟是在爹爹的书房里,开了间放置百家书籍的书房,再往里一层是摆着牌位香案,谁知里面还有一层,是间极小的石屋,放着生锈的兵器与软甲。容她一人,绰绰有余。

只是楚江湄甚是纳闷儿,她这么不知自己爹爹的书房里竟有如此乾坤。

“阿楚,这算是我对你能否嫁温如玉为妻的最后考验了。”温伯母此语令楚江湄双眼放光,哪还有什么闲心追问爹爹的密室。

本还打算着,就算撑不过提前出来了,温伯母如此和善,好好说说撒撒娇,说不定也会许了她上京。此言一出,楚江湄顿时便下定决心,即使是熬也要熬过这五天。毕竟,毕竟温伯母是她将来的婆母啊。

她心欢喜的应下,刚进了密室不久,便觉得困倦,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过来,等她呆足了五日,等她满心欢喜的去找温伯母兑现约定,却发现两间密室之外早已是一座死城。

她惊恐万分,温府楚宅里连家具物件儿都没了踪影。清平镇中空无一人,连牲畜都见不着,仿佛这个地方从未有人生活过,唯她一人,被遗留在这座死城之中。

楚江湄城边的酒肆里,有一杯残酒,除此之外连酒缸都没了踪影,城外,还未开花的合欢树被砍了枝,撅了根,七倒八歪。

见此情景,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的清平镇,她的温如玉,她的合欢树……

恐惧与害怕蔓延了楚江湄全身,随着夜幕的到来一点点增加,入侵她的身心,彻骨的凉意是她不寒而栗。喜欢她的人不在了,厌恶讨厌欺负她的人也不在了,欠她三钱银子酒钱的铁匠,对她恶语相向的屠夫,见她便要恐吓几声的地痞,向她讨糖的孩童,借给她绣线的陈妈以及她的准婆婆温伯母……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她放声大哭,惊恐大叫,都不会有人听见,清平镇成了一座死城。

她被石头绊倒,胳膊摔的青紫,她才惊觉,这不是梦,她的哭是真,众人消失亦是真。

楚江湄想起五日前与温伯母的约定,即刻上京去寻温如玉,她要告诉温如玉,清平镇没了,温伯母,也不见了。她怕,怕极了。

她在路上向个穷酸书生买了他的衣裳,扮作上京寻亲的落魄户,雇了辆破车,足足颠簸了十余日方至京城。

如果早知答案,楚江湄宁可死在清平镇,死在她的合欢树下。

“郡主,您可真美?”宫人夸赞道。

我恍惚回神,蓦然问道“比之皇后如何?”

那宫人吓得顿时跪地,额头压在手背之上,长跪不起。

她未言语,我却早知答案。皇后,茹珹郡主,先皇,不,我生父先翊王的养女,地位尊贵,曼妙无双,先翊王在位时将她定为齐璃珺的妻。先皇死后虽被废为翊王,可他的法令即使是现在的皇帝齐璃珺也无法更改。他要做皇帝,就要娶茹珹郡主为后,结局美满,偏算差了,清平镇还有一个与他私定终身的楚江湄。

“郡主,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殿下就是齐玥珺,我生父在位时,他便是太子,可惜我生父死后他成了皇太弟了。宫人百官仍称呼他为“太子殿下。”

“你怎么来了?我上次给你的软垫子你用了没?将它绑在膝盖上,天冷之时或许就不会那么痛了。”他是齐璃珺的胞弟,一模一样的脸,与温如玉是那般那般的相似,我笑着看他,除却这满室奢华,他眼中的笑意,眉目间的暖意,言语中的情意,当真是我朝思暮念的模样。

他来瞧我,我甚是甚是欢喜。

齐玥珺将我一把按在妆台前的绣凳上,阻止了我的瞎忙活。笑着说“一瞧到你,哪还记得什么病痛。”
刚刚温和的声音又变的严厉“听说你三日都未曾好好服药了?”

我嬉笑道“若是乖乖喝了药,又如何能在生辰之日见到你?”

齐玥珺轻轻将我拥入怀中,明知我做的不对,却又不忍心责备,只是宠溺的数落我一声“你个傻丫头。”

他的温和与柔情,如三月春风,早春骄阳,是梦境破灭后,我在这人世里唯一的慰藉。

“我不想喝药。”我抱怨道“我嘴里苦的已经尝不出蜜饯的甜了。”

“好,那就不喝。”

“我,我快死了。”我快死了,不是我矫情耍性子,事到如今喝再多的药也无用啊。

他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我知道。”

“那,你会嫌弃一个死人吗?”

“江湄,我们成亲吧。”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若娶我定会被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齐璃珺所为难。齐玥珺看着我,一下子便猜中我的顾虑,柔柔笑道“我敬他是我兄长,可我并不惧他。”

“好。”成亲,嫁的是我生父为我择定的夫婿,还是我心目中幻想着的温如玉?

齐玥珺,原谅一个将死之人的自私,圆我最后一个心愿。

原来此生,我也能身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在合欢花盛开的季节,坐着花轿悠悠晃晃走过家门口的石桥,听着外面的吹锣打鼓,众人欢喜的道贺……

我小口小口的吃着齐玥珺带给我的粽子,沾着白糖,细细的甜味包裹着糯米的软香,窗外合欢开得正盛,窗外的竹叶轻摇,洒进殿内的阳光顿时被打得散乱。他低着头将大竹叶子折成漏斗状,仔细的塞入糯米,额外又多加了几个蜜枣。

“明明是粽子,你却偏要在里面全部包上蜜枣。”

“你个小没良心的,还不是为了让你吃着更甜些吗?”他轻笑,知我素来喜甜,便多包几个蜜枣进去。

“若是牙被虫儿蛀了,可都要怪你的。”

“怪我怪我,最好怪到你可怜巴巴牙齿掉光的时候。”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悉?我猛的抬头看他,齐玥珺一身的绛紫蟒袍被阳光洒满,正浅笑着望着我。最初相遇,他也是这般温和浅笑。

楚江湄进京的那日,正赶上帝后大婚之期,虽还未正式行册封礼,可大街小巷早已挂满各式各样的彩灯,众人皆被喜庆祥和的氛围笼罩着,她心中被清平镇带来的惧意才稍有所减退。

阴沉了两日的天终于下起了暴雨,乌云罩顶,狂风大作,刚刚还明亮着的天瞬时便阴了下来。街上众人慌慌张张的避雨去了,她独自一人站着,看着自阴暗天际掉落下来的豆大的雨珠,竟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是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在大雨中游荡着,她太需要一场大雨洗洗她心头的压抑与委屈。

楚江湄就这样在雨中晃荡着,任雨滴打湿她的头发,浸透她的衣裳,在三月的寒风里,感受刺骨寒凉,无意中撞上持伞的行人,连声歉意都没有,缓慢的脚步绕过他,继续颓然的走自己的路。

谁知那人突然追来,将油纸伞罩在她的头顶,为她遮去外面的风雨“姑娘,雨大天寒,这把伞,先留着用吧。”

她猛然抬头,仔细打量着,这人一身月白锦衣,边角密密麻麻地绣着她从未见过的纹样,翻飞的衣角下藏着白麻孝服,薄唇轻抿,眼角柔和,分明就是当年十六岁离家的温如玉,是她日夜思念的模样。

楚江湄只觉眼前一片眩晕,她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眩晕之感却并未减轻半分。

再醒来已是天晴,她第一眼便瞧到他焦急的神色,楚江湄轻笑,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这是一场梦,无意中梦到温如玉的梦。

“姑娘可觉得好些?”

她吓得立马睁开了眼,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只见那人微笑道“姑娘大可放宽心,不过是淋了雨偶感风寒罢了。”

温如玉, 不,不是温如玉,温如玉怎会不知我自幼有疾,轻则头痛重则晕厥呢?他怎会如此生疏的唤我“姑娘”?

楚江湄心中百转千回,原本瞪着他瞧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一直流个不停。

怎么会不是温如玉呢?怎么会不是我日夜思念着的温如玉呢?

“莫哭莫哭,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算不得什么大病的。”他看着楚江湄哭个不停,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本想拿袖子为她拭泪,忽又想到这衣裳是昨日雨里淋湿弄脏了的,一下子就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如玉哥哥是忘了江湄了吗?”楚江湄扯着他的袖子,不愿撒手。一定,一定是像话本子里说的丢了记忆。

“我等了你十年,记了你十年,念了你十年,你怎么可以忘记我?”

“江湄替你种满了合欢,当年的话怎么可以不作数?”

“江湄长高了,长大了,不会跟你抢合欢酥了。”

“满城合欢开了又谢,我却总等不到你回来。如今找到了你,合欢却全都被毁了,清平镇没了,合欢树没了,为什么你回来的这么这么晚?”

她哭着说着,那人也不知听明白了几句,只是轻声细语耐心的哄着她,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听得他的心揪疼。

“我叫齐玥珺,不是你的如玉哥哥。姑娘莫不是认错了人?”这句话他在心中重复千千万万遍,可他还是没勇气说出口。清平镇,温如玉,等了十年的楚江湄,喜欢合欢花,身带剧毒的楚江湄,还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那人……他的心中早已清楚,这个哭着扯着他袖子,不顾仪态抱着他的女子就是先翊王齐逸到死都挂念着的女儿。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布了十二年的局,不知道空耗了十年的光阴,甚至不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怎么忍心去伤害自己敬爱之人的唯一骨血,怎么能将血淋淋的真相戳穿到她眼前?

他做不到。

从第一眼看到她身上的玉珏,看到她神似先翊王妃的容颜,他便此生不会伤她。

“我,我不记得了。”齐玥珺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就如夜空中最灿烂的明星消失。“不过见到你,我总会记起来的。”齐玥珺不知道皇兄曾经的样子,只能做自己最本真的模样。

“不碍事,不碍事,你只要不要离开畔儿,不要留下畔儿一个人等,一个人度过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就好。”她欣喜地从床上挑起,一把扑到他怀里,欢快的像一只百灵鸟。“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再也再也不要分开了,畔儿怕极了,怕再也盼不到你。”

“好,一定不丢下畔儿。”畔儿,盼,多么美好的字眼,盼郎归的盼。皇兄怎么就舍得?

他应了齐逸会一辈子护她平安喜乐,就绝不会食言。

“你,你这么这么久不回来,莫非已在外面娶了妻?”楚江湄想问这句话,已经想了好多好多年,她总也想不通,为什么十年之间他不曾寄过一封信给她,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问,可一见到他,便知想到这一句。

“是,娶了妻,她的名字叫楚江湄,温婉大方,活泼可爱,你一定认识。”他鬼使神差的揽过她,看着她笑的明媚,笑的欢喜,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的话中有几分真假。他与她本就该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可如今他竟需顶着孪生兄长的名义来哄着名义上本该属于自己的未婚妻,想想便觉得好不荒唐。

楚江湄突然觉得一切都刚好,阳光刚好,喧嚣刚好,宁静刚好,因为有了他,故而一切都好。

“想什么呢?叫你几声都不搭理。”齐玥珺拿帕子温柔的拭去我嘴角沾着的糯米。

“我幼时见别的新娘出嫁都特别特别美,我在想,我出嫁的那日会是什么模样。”

“江湄,我们明日便成婚。”

“我不想嫁到东宫去,不想从一个宫室移到另一个宫室里,带我出宫吧,让花轿过了青雀街的桥,嫁到一个小院子里去,就像民间的姑娘出嫁一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都听畔儿的。”

齐玥珺离去之后不久,那袭嫁衣便被送了来,即便他应了我一切从简,可这身嫁衣却是极尽奢华,珍珠翠羽,金丝银线,青鸾飞凤,样样不少。

楚宅的衣柜里藏着一套我仔仔细细绣了多年的嫁衣,从绣工生涩到渐渐熟练,都体现在那套嫁衣上了,我绣了两件,一件是备给如玉哥哥的,一件是我自己的,只是用简简单单的丝线绣了合欢,绣了红豆,远远比不上这件奢华夺目的嫁衣,嫁不了温如玉,自然就没了合欢。

没有人敢帮我换嫁衣,没有皇帝的旨意谁敢让我这个不祥之人出嫁?

我自己艰难的将一件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唤了宫女为我梳妆,高髻上又摞了假髻,富贵而华丽,我从未这样装扮过,这样一看竟觉得甚是滑稽。

足金镂空的正凤冠上有着精细的錾花,镶嵌了羊脂玉,青金石等十六样宝石,发冠正中嵌了一颗圆润的极品南红珠子,中间的凤凰展翅欲飞,这一堆真金白银的,尽显皇家气度。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会和皇家沾上了边儿。

宫女小心地为我戴上正冠,插上两边的凤首金步摇,戴上几树花钗,满目的华丽压的我抬不起头来。

我不敢看铜镜中的自己,那个华贵的毫无生气的女子太过遥远陌生。楚江湄怎么会是这样子?她本该无忧无虑,欢快的度过此生的。

额前的流苏晃得我眼晕,脑子更加混沌疼痛,我制止了宫女为我拆发饰的手,她扶着我走向那张专为我打造的合欢木的床榻。

天色渐晚,今日的合欢也该开尽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僵直的躺在榻上,死拉着那个为我梳妆的宫女不愿松手。

“那姑娘看到他跑了整个清平镇而摘来的一大堆合欢花时就决定托付此生,故而她等了他十年,日日夜夜在等他回家……”

我盯着万寿无疆的床帐,突然觉得说话艰难,随后就再也说不出了话,眼泪顺着脸颊流出,花了刚上好的新娘妆。我没能等到那个人来娶我,没能乘着花轿晃晃悠悠的走过青雀桥,没能讲完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发布于 2019-11-12 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