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正儿八经地跟我说话,是我到大船坑一个月之后。那天早功结束了,师父把我叫到跟前,让我转过身,给他看看背上的鞭痕。这种突如其来的关爱,竟让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我转过身,背向着他。师父撩起衣服,看了一眼。大概是伤痕过于密集,师父也有些惊讶,嘟囔了一声:“我丢。”
可惊讶归惊讶,师父却并没有责怪大师兄的意思。他告诉我,新入门的弟子,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之所以打我,是觉得我还是一个可造之才,现在算好的了,以前他们那代人学艺时,动不动就脱了裤子,被师父摁在板凳上打。“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好事,能让你记住从艺之路的艰难,艺人端的是一碗江湖饭,每一步都不是坦途,多吃些苦头,以后在外闯荡的时候,就可以少栽些跟头。”说完之后,师父把我的衣服放下来,将伤痕遮住,问我:“苦吗?”
我摇摇头:“不苦。”
我确实也没觉得有多苦。痛是真的,毕竟我是凡胎肉身,大师兄对我的体罚又从来都不曾手软过。但有的时候,痛和苦之间,并没有那么紧密的关联,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如此奇特的感悟。要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以前在学校时,老师一点点轻微的体罚,我都会觉得承受不了。可进了谢家班之后,面对大师兄的鞭子,我却并没有多少畏惧。我往榕树底下看了一眼。阿影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芹菜,正在熟练地择去一些叶子。晨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她侧向一边,脸上泛着一层纯净的光亮。我心想,这也许就是我变得坚强的原因。
对我的回答,师父是满意的。他点了点头,说你这孩子还不错,像是我们谢家的人。然后转身往屋里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药水。
“把衣服脱下来。”他说。
我把上衣脱掉,放在手里。师父拿了根医用棉签,蘸上药水,在我背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丝凉意升起来,沿着肌肤扩散。这是谢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麒麟舞表演是一整套班子之间的配合,除了舞麒麟之外,武术套路也得跟上,耍刀弄枪的,伤筋动骨不可避免。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个有着几百年传承的麒麟世家,在跌打损伤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亚于任何名医。他们研制出来的药水,效果立竿见影,涂上之后,我背上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
我问师父:“这马步得扎到什么时候?”
师父看我一眼:“你不想扎了?”
我把衣服穿上,没说话,答案却写在脸上。我算了一下,从拜师那天起,我进谢家班也有一个月了。在大师兄勤勤恳恳的鞭打下,我每天早晚两次练功,一个月的时间,就学了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这未免得不偿失。我至少也应该像其他师兄一样,学会一些武术套路,而不是像个木桩一样,杵在地上。
师父说:“你看看那里。”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淡蓝色的晨光中,高高的吊臂朝天举着,几栋被绿色防护网包围着的楼房,正沉默地往空中生长。这座名叫大浪的小镇一天比一天热闹了,小镇上的楼房也是越建越高,建筑工人站在上面,就像些蚂蚁。但师父绝不是为了让我看那些楼房。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学时老师就常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任何事情,只有基础打稳了,才能学得扎实。
师父说:“你扎个马步,让我看看。”
我活动了一下手脚,气沉丹田,扎了下来。两脚刚抓稳地面,师父突然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双膝一软,马步立即松掉了。师父接着又是一脚,我朝前扑去,嘴巴差一点就啃到地上。
师父说:“就你这样,再扎一年,也不能叫马步。”
我爬起来,拍去手上的尘土。师父告诉我,扎马步不能只用蛮力,最重要的是用心,心稳了,脚底下才能扎稳。为了让我领会,师父给我做了一次示范。他调整呼吸,起了个势,身子突然一矮,一个马步猛地扎了下去。一瞬间,我发现他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位因修道而经常辟谷,把自己弄得仙风道骨的人,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座铁塔,牢牢地长在了地上。
“来,你从后面踢我一脚试试。”师父说。
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毕竟是客家人。客家人有着太多的优良传统,比如耕读传家,尊师重教。我还未上学之前,就已经熟读《三字经》和《弟子规》了,再加上父亲的言传身教,在长辈面前,我向来都是恭恭敬敬。
师父说:“我让你踢,你就只管踢,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练功的时候,别把我当师父。”
我走到师父身后,犹豫了一会儿,才敢抬起脚来,尝试着踢了一脚。一碰到他,我的腿立即就软了,有种站立不稳的感觉。师父却是稳稳地扎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回过头来横我一眼,皱起眉头说:“没吃饭吗?这点力气,还不如阿影。”
这话让我血气上涌。我后退几步,一个助跑,使尽全身力气,朝他踢去。我以为师父即便不摔倒,至少也得往前踉跄几步。可结果却是,我脚底下一震,就像踢到一根柱子,身体被弹了回来。再看师父,仍然稳稳地扎在那里,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师父双腿一并,收势起身,说:“这就叫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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