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三候: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水始冰与地始冰,是北方的征候,南方,一派宁静祥和,是秋深的继续,阳光斜入庭院,直到南边窗子进来一只日脚。此时,腊肉基本晾干了,可以入檐下或者肉仓了。腊鸭晒出油渍来,辣椒晒成干瘪的样子,大豆也干了,缩小了一些尺寸,变得淡黄浑圆的样子。冬天是用来拧干水分的,湿衣服挂在风中小半晌就干了。收获的芥菜,倒垂在晾绳上,两三天,就干出脆响。腌霉干菜,要的是老帮芥菜。整棵砍倒,烫过后就晾晒,等七成干了,再入瓮腌制,三层菜一层盐,压实,封好瓮口,等过了冬天,霉干菜就成了。那时的霉干菜,叶是黑靛色的,泛油光,菜帮是金黄色的,如意状,吃前,水焯一下,切成细丁,加上辣子,芝麻香油,煲肉或者炒鲜黄豆,可以煮酸菜鱼。一菜在手,三餐不愁。
原先在永安山区时,立冬,要吃狗肉的。当地的狗多,乡村的黄狗、黑狗,实诚,不知道主人心里早有打算。一心想着为主人守家护院,直到终老。主人却一夜之间改了主意,想吃它的肉滋补身体,狗还有甚话说,认命吧,认命的狗不叫,静静地趴在地上,等待主人狠心的一刀。它流着泪,似乎想以此感化主人,让主人回心转意,却是徒然的。主人杀完狗,洗着手上的血,心里似乎有些后悔,想着一年来,这狗鞍前马后地跟随,白天黑夜地守门。心里有些惭愧。惭愧是好事,说明他至少还有人性。狗有狗性,人往往未必有人性。立冬,人与狗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哲学考题。
立冬,冬酒成了,霜降到立冬,短暂的十来天,冬米就化为酒醪。米黄色的浑浊酒液,甘甜而醇厚。此时的酒只能称为水酒,如果要继续陈酿,则要埋入地下三年,成为老酒,酒色橙黄,酒香甘洌,酒精度也明显高于水酒。老酒,也称黄酒。冬天时,温一壶老酒,是绝佳的下菜饮料。老酒有神秘的制备方法,否则多半会做坏,变成了酸酒,酒不像酒,醋不像醋,失败的冬酒,连缸都不能留了,酸缸会造成连续的败酒。酒曲是很特殊的物质,娇
气,对环境要求苛刻。酒曲存放在酒窖里,是做成米酒的关键材料。有经验的师傅知道,什么米适合什么粬,什么粬能出什么酒,从酒色到口感,再到醇度和香气,各种工艺的结果大不相同。黄酒是最好的老酒,酒度高,杂味低,有浓郁的粮食香气。所谓醴,是说泉水好的酒,好水是一个条件,好的工艺才是主要的条件。米酿到最后,连糟都化干净了,那酒要么陈香,要么醇香,清澄的酒液成了上好的黄酒,次之则成了老酒,做菜佐香堪称得其所。山区的冬天,湿冷多雾。温老酒成了必须的事情,家家喝老酒,吃腊肉,老酒直接煮热,一人一大盆,随便喝,橙红色的酒浆,让冬天的冷寂变得不那么压抑。家里闲着无事,在坝上晒太阳,聊着家常,腊肉和腊鸭此时就是必备的下酒菜,客人来,无论如何,拎一壶热过的老酒上来,喝下一大碗,再叙叙旧,拉拉家常。冬天,山里的野物难过了,树叶落尽,草尽枯黄,找不到吃的,野猪就下山来,在村庄附近转悠。很容易就落入埋设的陷阱。野猪性凶野,落陷阱后三五天,自己就气死了,那陷阱被它掏成大坑,落进一头大象也装得下。野猪没有往上看的能力,所以,折腾半天,就是看不到洞口在头顶。
雉入大水化为蜃,这是无稽之谈,古人想象力丰富,雉与蜃风马牛不相及。山上的野鸡,怎么到水里了?还化为蜃?冬天,雷收声,彩虹也就不大可能会出现。蜃与雉的联想,估计与雉长而多彩的尾巴有关。这是古人最大胆而不靠谱的联想。冬天,有没有蜃,这需要怀疑。彩虹往往在夏天出现,蜃的出现,需要丰沛的水汽,冬天,这是不存在的。立冬前后鹿产崽,鹿是阳兽,立冬,则其阳气内归。孕者不能持。牛也是立冬后生犊子,马下驹。立冬,至少证明,动物的活动继续进行。鼠与鴽之间也风马牛不相及,鴽是类似于鹌鹑似的小鸟,应该是竹鸡吧,早春时说鴽化为田鼠,到冬天了,就反过来,田鼠化为鴽?冬天,田鼠不罕见到,田野空了,它储备的粮食足够它过一冬的。田鼠非但不少,也不化为鹌鹑,田鼠将后代增加了几倍。人们寻田鼠来做腊鼠干,南方山区有此物,北方人以为这是惊悚食物。田鼠其实一点也不脏,不是家鼠。但人们厌恶它们是耗子一族。人们分别对待,田鼠似乎更加讨人爱些,有些肥态,也不尖嘴,身体肥硕而敏捷。做成腊物,似乎真是想象力的问题。我是没勇气品尝的。
立冬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岁将尽,古人有冬祭的传统,连豹子都知道祭兽,人知道感谢天地的恩赐。古人以璧礼天,以琮祭地。琮外方而内圆,累以为琮,以云雷纹为火,以蟠螭纹为水,合而为大地。
小雪三候: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沉,三候闭塞而成冬。小雪天,冷飕飕的,天基本上阴霾着,阳光微弱,云层厚如棉被,铅白的到中午的曙白,那种白带着灰,让心情也灰暗着,那种日子,基本啥也不想做,就是看书或者睡觉。书需要精力旺盛时看才有效果,天气晴好,看书容易记着,天落雨,看书也温馨,因为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之中,书就是最好的慰藉。听着音乐看书,最好是古琴或者琵琶,看着有一种抑扬的动力。小雪天,外边的树基本上冷脱了形。没有树可以无动于衷的。榕树是春天换叶的树,冬天,小雪过后,老叶子不断翻红变黄,掉落一地的细碎,它们憔悴、枯萎,卷成一只只小虫状。扫走了,复落下。整条街都这样,怎么也扫不干净。三坊七巷里,看朋友做漆。黄巷口有个老漆师郑崇尧,朴素低调,囿于一室,默默做漆画。他的漆画是传统的工艺,而传统工艺的漆画现在不太有市场,但他执着,认为现在的新漆画,不是好的漆画。他的漆是来自于山上漆树的汁液,黑褐色的漆液,加入种种颜料和填料,不停地搅拌,然后在打好坯的底上画。有画布的,有器物上的,以灰泥打底,打磨,他带着两三个诚心的徒弟一起做。漆屏风、漆器、漆画板、软漆画。花卉、鸟鱼虫、松树、仙鹤,等等,用的是双钩填色的工艺。他不用颜色鲜艳的化学漆。他说,天然漆无白色,因此,凡是白色,需以鸡壳填之,反而产生一种岁月沧桑的脆裂感。而且与漆的本色—微黄带褐相符合。现在的画家,图省事,以大片的化学漆白来表达,似乎更有那种颜色的过渡感,但已经不是真的漆画了。“他们那是油画!”老郑搓着沾满漆污的手肯定地说。
小雪,他的画更容易产生龟裂,因此,需要在底坯上做文章,他说,好的漆画师,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有的是耐心。他要薄施多施,将漆一遍遍填上去,靠漆本身产生黏合剂的效果,与底坯结合就牢固了,而有时候,却反其道而行之,需要产生一种剥落的松脆感,类似于中国画中的皴擦效果。表达山水最难,一不小心就画成了板画。他说,做古琴的板最难,光是底灰要打磨几十遍,那灰是以几丝的厚度一点点做上去的,漆也讲究,要完整,不能有空鼓和气泡,琴腔靠的是共鸣,木材起作用,漆艺也起重大的作用。老郑是老福州漆器厂的老师傅了,退休后,继续做漆画制作,他的漆画自然有一种传统的美学在闪光。后来,有些客人指名要新工艺的漆画,他都劝客人不要乱改漆画工艺。凡是一种画都有完整的工艺过程,互相参照和模仿,只会造出不伦不类的东西,他很看不惯现在的年轻漆画师,动不动就是抽象艺术,乱涂乱画,那成什么了?颜色也乱来,看上去,不是画,而是调漆的画板。
大概艺术这东西,凡是不认真的,都归之为现代风格;凡是乱来的,都可称之现代派。有的漆器,形状怪异,不知所云,标题是作者主观的设定,观众可不一定认同。于是,他的漆画都静静地躺于一隅,无人问津,或者有老眼光的人才会来购买。我问他,还做不做,他肯定回答,做,肯定做下去,还是传统的做法。老郑的固执让我感动,艺术需要有主张,不是人云亦云,天下画师一大抄,模仿来模仿去,全是一个味道,一种风格。艺术就不存在了。那种是工艺品,不是艺术品。他的徒弟工作室里,挂满与郑崇尧风格相反的现代艺术漆画,他的徒弟说,不敢让师傅来看,会让他骂得狗血淋头的。
小雪这些天,下了一次小雨,牛毛细的雨,飘了一整天,地上也不见得有多湿。树叶倒是清绿了不少。郑师傅也休息了几天,说,这种天,漆干不了,做不成事情,休息休息吧。他徒弟那个名为朱紫坊的漆艺工坊,灯火通明,装饰风格颇现代的店内,人不少,对着漆画指指点点。郑师傅不会来这里的,他不想来,也不知道来了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打击。我想,他徒弟也不容易,都是为了推广漆画,也许艺术主张各有不同,但那不是不可调和的事情。郑师傅的房东姓萨,是萨镇冰的后代。人不高,看上去,蛮有精神的,口若悬河地讲起古宅的故事。
萨家在福州无人不知,至于郑崇尧师傅,知道的人却不多了。老辈人喜欢他的漆画。现在的年轻人却不一样。他和妻子慢慢地做坯、打磨、调漆、调色、填色。一幅画,少说也得半个月时间。做完了,还要放一段时间让漆和色稳定下来。有些嵌螺钿的工艺画,做得更累更慢,没办法,没有人愿意学了,他做到做不动了,这门手艺恐怕就要失传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工棚简陋,粉尘飞扬,老郑伏在那里,专注地打磨着,抛光着。
从小雪天起,这雨下起来就安静了,雷声早就不见的,至于蜃气为虹,那也是夏天的事情。冬天,虹无影无踪。闭塞而成冬,天地各关上大门了,可不就闭塞了吗。虹没了,雷息了,草木凋零,连昆虫都躲进泥土里。大雪接着便来了:鹖鴠不鸣,虎始交,荔挺出。鹖鴠就是寒号鸟,不再鸣叫了,天气太冷了,下着大雪,叫冷,号寒,管什么用,于是,就不吱声了,忍着呗。虎始交,虎是极阳之兽,是王者兽,做事情也不按常规来。大雪天,天寒地冻的,它竟然来了这个兴趣。虎崽也是至阳之物,来年芒种生,刚好是七个月。那时候,天气晴暖,食物丰盛。荔即马薤,一种像山葱的植物,有葱头似的茎根,味辛辣。马薤是阳草,大雪出,与虎始交有相似的地方。自然界平衡这样的阴阳事物,使不致于一边倒出现极端的事件。大雪天,天下皆安静了,鸟远去,雀入大水为蛤,雉也入水为蜃,田鼠化为鴽……昆虫化为乌有,蟋蟀最后一次鸣叫在我床下,是立冬后几天,后来,它大概在屋里也扛不住寒冷了,就悄无声息死去了。扫地时发现了它的尸体,一只金头琵琶翅的好虫,本来可以做将军的材料,却不料老死在槽枥之间。呜呼,蟋蟀之生也,悲秋而鸣,负气而生,勇而战,信而不辞,虽冬寒不易颜色,至殒命犹从容。
1991年在永安时,大雪当天,值天下大雪,如鹅毛般飞散。南方的办公室,没有暖气,没有火炉。大家硬是靠跺着脚来取暖。至中午,小饭馆全满。于是全办公室一起去吉山农家包酒。所谓包酒就是给钱,让主家杀鸡宰鹅,肉食大锅炖上,放上各种香辛料,放上老酒、水酒、冬酒,大坛小罐的,摆一桌,吃得不亦乐乎。直吃到日头向西,满脸酒气回家。农家做这生意熟络,先一天预订好,去了马上就有吃的上桌。回到办公室,雪已停,地上也没多少积雪,大半即下即化,只墙根有一些雪。下午更寒冷了,冻得脚发麻,但借着酒气,竟然不用再跺脚了。远山的尖也白了,像戴了顶白帽子,山上有松、竹,有栗榛木荷,雪压多了折了树枝,不时发出嘎嘎的脆响,竹林里倒下许多竹子,大概多年未经过这雪压了,竹子有些松垮。松树好些了,折了些枝梢,总体是不塌腰的。松树的干是直硬的,
雪天,办不成什么事,就聚而闲聊,一杯接一杯地续茶。工厂的烟囱升起数十米高的白色烟柱,那烟聚而不散,直冲云霄。
雪后上山,不难拾到冻坏的野鸟,山鸠、鹧鸪、雉鸡和野兔,冻得麻木了,倒在地上,在雪上乱动,见到人也飞不起来。苏门羚到处跑,山麂也到处跑,野猪也到处跑。那时候不禁打猎,猎户将猎物扛到集市上卖。苏门羚刚被分割完,肉还冒着热气,血淋淋的。后来,再也没见到这种动物了。
大雪,慷慨而歌。在日本时,立冬至大雪节,日本各地厚雪盈门,人们除非必要的工作和应酬,都在家猫着,喝着清酒,唱着和歌。和歌要打节拍,吹尺八,日本的鼓很小,两头尖,鲛皮做的,声音清脆,鼓声不算沉闷。尺八是类似于箫的乐器,声音喑哑,共鸣腔可以拖成颤音,加上演奏技艺与箫有所不同,听起来,有悲伤之感。语言在酒后往往是多余的,音乐才是酒的最好伴侣,和歌像是自语。川端康成的《雪国》里就描写了这样的场景。当歌伎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人聚过来,邀请她们去唱和歌,当大家都酩酊大醉的时候,就会忽略掉彼此的身份,贵或者贱,又如何,都在天涯沦落,相逢何必相识。胆怯的和子终于敢放开声音唱起来,舞蹈跳得极为优美。伊豆川的海面上,似乎风平浪静了,对岸的山越来越清晰。多么美的雪啊。
冬至三候:蚯蚓结、糜角解、水泉动。冬至相应于夏至,为阴之极,而一阳生于毫末。蚯蚓知之而结其体,糜为阳兽,知冬极矣,而角解,水泉因冬将尽,地气阳生复起而动。冬至,大节也,祭祖祈福。周礼,冬节天子祭天大典,百姓祭其祖考。
冬至,阳复始生,一元复始。在季节轮回里,是从阴到阳的另一个节点。也是新岁的开始,过去以夏历,商周以冬至为岁朝,以贺元旦。冬至这些天,天地间唯一的变化就是强劲的北风突然变得风向不定,忽而从东北而来,忽而从东而来,那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一些春的润湿感,而冬至实为一年最寒冷的时候,倘若此日艳阳高照,则春节必雨。阴阳之交,潜伏着巨大的变数。如坎与兑,震与离,乾与坤。阴阳之数,多是潜移默化的结果,不会有陡然的突变。大地平稳地推进着四季的轮替,其间,除了夏至和冬至外,其他节候都不会有太明显的感觉。而冬至这一天,夜漫长未央,寒冷似乎将那一夜发挥得淋漓尽致。乡村冬至夜,是不眠的,搓汤圆,做吉庆的糍粑、印馃饼、蒸糕、炸油卷。橘子、红糖、岁兄,新扎的米团、新蒸的年糕……
冬至的朝阳很迟才升起来,汤圆带着姜糖的香气,飞上屋顶,以飨鸟儿,称客鸟圆,用竹签插一枚汤圆,插在门首,算是供给门神的福礼。树梢上,咔咔咔的全是喜鹊的叫声。一年就这样完成了终结与起始。像红色的盘子一样,圆满却并不重复。乡村的人精巧地剪纸花,贴在窗户上,贴在门上,窗花是用心剪出来的,却是应景之物。有时候,像一首古老的诗里所说的那样:“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
时光是一个连续体,所谓的节气只是我们将一年若干等分而已。农时与谚语相印相证。事情总是这样,到了最后,必是喜庆和圆满的。大地也以此来表达对于时光的理解,太阳将重新向北移动,不过,这是不久后的事情,反复无穷。在理解一个圆的过程里,在各等分线处,看到了不同的角度和表述,四时的风景,也是如此。比如握着一枚叶子,从春天到冬天。生与死,有与无,并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时光那么认真地走了一遍。
到了冬至,捧一抔土,礼敬上天,也是应该的,后土与上天有莫大的关联。那把土握在手里,微微一散,尘粉飞扬,仿佛无数个日子就在其间闪烁。
【陈元武,现居福州。在《广州文艺》《十月》《山花》《天涯》《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等多家杂志发表多篇作品,曾获得孙犁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