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古罗马,感谢爹妈给我取了这个曲里拐弯的名字。稍微懂点世界史的人听了都要揣摩半天,对我脸上各个器官各种表情进行一番审查联想。就连我老婆,结婚这么多年了,还经常嘟囔,你爹妈真不晓得抽啥子风!
之所以选择这座城市务工,我有充分的理论和事实根据。首先我用纸条写了12个备选城市的名字,做成阄,沐浴焚香后闭着眼抓中了它。之后,又到三火铺找神算子杜掰掰掐了会儿指头,说我金命,大利东北。东北为艮,五行属土,稍微往北一点点,土会轻一些,更纯些,金就生长得更健旺。我妈也说,我出生后飙的第一泡尿就朝着东北方向,拉的第一泡屎也是。邻居柳阿婆也证实,我穿的第一双袜子戴的第一顶帽子,都是她在东北方向钻石油的儿子送给我的东北方向的产品。
看来,东北方偏北的这个城市是我命定的福地。
我怀着满腔热忱和饱满的期望,在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早晨离开了村庄。我必须当机立断,放下所有的犹豫,为老婆和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拼搏出一片繁花似锦的生活。还有我的妹妹,她马上升高中,我希望她能上重点大学,读博士,开创古家门派。还有我老丈人丈母娘,他们的生养死葬都需要我一个人撑着——我老婆是独生子女,他们家的桃李芬芳和一园子大蒜显然不靠谱。
我没有特长。高中毕业那年曾经到外省的一个工厂上流水线。车间主管猥亵了我的老乡,我提着菜刀追得他满厂区乱跑,终于在一丛木棉花下将他砍倒。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宿舍都没回,直接去了火车站。以后很长时间我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警察不期而至。直到春节老乡们放假回家说主管没死,工厂怕影响在当地的名声,把事捂了,我才看见五彩云霞从烂漫的天空飘过。工厂是不能再回了,我就养鱼养鸭养鸡,结果,来势汹汹的瘟疫把本钱都给收了。我一边挖坑埋那些半大的鸡鸭,一边诅咒发誓这辈子再不碰这些畜生了。
我在城北租了间地下室,天一亮就揣着一包香烟出门,看见下棋遛狗打太极运垃圾扫马路的,都上去递烟点火,跟他们打听做生意的门路。
遛狗姐姐脸色光洁,穿着随意,翘在后脑勺的头发显得霸气十足。她正在全力以赴做健身操,突然发现狗不见了。她慌张起来,问我能不能帮她一起找。她的狗叫“爱妃”,长什么什么样,是丈夫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有拿狗做结婚礼物的?
我一向喜欢助人为乐,何况还是帮一位长相不错的少妇呢?我找遍了周围的许多阴暗角落,最终在一片刺柏后面找到爱妃,它像一颗圆白菜,正跟一条黑褐色的公狗滚在一起。当我喊它名字时,它仿佛被捉奸在床,浑身发抖,一脸哀怨。
遛狗姐姐十分感激,要给我一百块钱做酬劳,我没要。
我抬腿继续寻找生意的门道。她在后面喊,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不想欠你的情。我决定不理她,省得她费脑琢磨,不小心再把狗丢了。
那时城里人养狗还是稀罕玩意儿,不像现在,到处都是。
我在打听无果的情况下,投资75块钱在旧货市场买了辆六成新的三轮车,又在门口让修车师傅换了链子上了润滑油配了锁,里里外外擦拭一番,打扮得跟新娘一样,开始了环境保护与再生资源工作。
我在一片片被推成废墟的楼宇里翻捡钢筋铝材,又在小区里搜罗纸盒和塑料。老家有句话,说城里的垃圾都比农村的庄稼旺势,果然不假。一天时间我就往租住的地下室拉回了五车废品,码在门后跟座小山似的。一切收拾停当,我才把自己从里到外清洗干净,换了衣服鞋子,甚至在脸上和手背抹了点香香,出门到街边找饭馆。
金晓秋叮嘱我,人靠衣装马靠鞍,干净整洁能让人产生自信。
遛狗姐姐也在,脚边趴着爱妃,它朝我厌恶地哼了一声。我刚要转身离开,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砸在屁股上,什么意思,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眼瞎还是装?
我吓了一跳。这是我们农村人说的山野糙话,怎能玷污城里姐姐的红唇白齿呢?我担心她再蹦出啥不洁不净的东西,赶紧找了条凳子坐下。
你晓得这话的意思吗?我小声问。
咋啦?不就是记性好忘性大,翻脸不认人吗?她瞪大眼睛说。
说对了一半,这话有几层意思,容易产生歧义。我觉得时空和人物关系在这一刻完全颠倒了,遛狗姐姐才像刚从农村进城的村姑。
反正我们医院的护士就经常这样骂那些撅着屁股打针的病人。遛狗姐姐说完,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多了很肮脏。
多想需要实力。遛狗姐姐说,这家店的肥肠鲜鱼面不错。服务员,来一碗肥肠鲜鱼面。
我悄悄看了眼灯光下小黑板上的价码,心里发虚,吃饭更需要实力。
我说,换一个,我肥肠过敏。
我就想看你过敏。遛狗姐姐压低声音,那天我说过,我不想欠谁的人情。
我一下坦然了,目光像蒲公英在五光十色的夜空中快乐地飞翔。
看着我,跟我说话。你是嫌弃我吗?难道我会比你老婆难看吗?遛狗姐姐的声音在我脸上来回地蹭,火烧火燎地疼。
你比她好看,我怕看多了晚上睡不着。我一脸诚恳。
遛狗姐姐笑了说,这样啊,理解了。要不要来个小二?干了一天活,解解乏。算了,男人一喝酒就容易起邪念。她双手托腮。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我犹豫了足足十秒钟说,你可能会发笑,我叫古罗马。
你姓古是肯定的了。古希腊古印度古波斯都可以叫,为什么偏偏叫古罗马?她憋着笑,而且憋得不堪重负。
我妈姓罗,怀我时给我拜了个干妈姓马。我被很多人纠缠过这个问题。
我姓毛,叫毛丰。真的感谢你那天帮我找到了爱妃。她眼里掠过一丝忧郁,眼神突然变得空洞迷离,是城里人常有的那种吃饱了撑的眼光。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又把汤一咕噜喝完,抬起头,见她摇身变成了嫦娥,正飞向缥缈的月宫。
看你吃这么香,我都想再来一碗。
我压住一个正在酝酿的饱嗝,回想刚才粗鲁的吃相,不管她如何坚持,还是自己开了面钱。
我没有理由跟她周旋,起身告别。不远处两名警察带着协警像拉网的渔夫一样走过来,检查在他们看来形迹可疑的人的身份证和暂住证。
毛丰从天而降,温柔地挽住我的胳膊,一张热烘烘的光芒万丈的脸,恰到好处地靠在我肩上,浓郁的草莓甜香味让我头重脚轻。镇定,自然一点,对,再自然一点,很好。她在我耳边小声说。
直到跟警察擦肩而过,她才松开说,你没办暂住证吧?他们会把你当盲流带走,然后关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小屋,等到饿得黄皮寡瘦只剩下一口气了,再遣返回老家。
我像一根枯死了没来得及砍伐的树,了无生气。
什么是暂住证?我哆嗦着问。
就是拿本人身份证、出租房房主的户口本和租赁合同,到所在地派出所办理的临时居住证。毛丰深谙此道。
那天晚上,我晓得了遛狗姐姐是医师,丈夫是一家合资公司的工程师,长年累月在全世界奔波,回家的时间很少。
为了表示感谢,我当场宣布,从现在起,我就是她的牛马驴骡子。
上午十点过,我正在一片拆除的厂房里翻找废旧物资,三个杀猪匠一样的男人来到跟前,二话没说将我放倒在支棱着残砖断瓦的废墟上,一人踏上一脚。棱角锋利的砖块和预制板顶着我的胸部和肚子,受伤的下巴开始流血。
一个杀猪匠问我为什么要入侵他们的地盘,另一个杀猪匠问我懂不懂规矩,还有一个杀猪匠说这次算是警告,如果再被他们看见,不死就残!
他们松开脚,把我身上三十一元七角六分钱搜了个精光,又把堆在地上和三轮车里的废钢筋旧塑料搬到他们的车里。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也就自认倒霉了。我是来开拓美好生活的,不是来惹事的。我不想给这座城市的警察检察官法官添麻烦。
但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的三轮车。他们把它掀翻,抱起水泥块朝它轮番轰炸,一只轮胎的辐条已经被砸断,车把扭曲成了石缝中的豆芽,车厢也变形了,像一条扔进热锅里的鳝鱼,翻滚着渐渐卷曲成团。
我的愤怒在眼睛里翻涌。我默念着五四三二一,抓起一根一米左右的螺纹钢条,一跃而起,猛地向还在试图用钢筋扎破轮胎的一个杀猪匠头上劈去。那家伙“噗”的一声倒下了。另外两个杀猪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镇住,举着水泥块的手软塌塌地垂下去。
一朵白云停在我的头顶,挡住了灼热的太阳,一股凉风从树梢吹过,“哗”的一声泼在我的颈脖上。我打了个激灵,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口水,把三轮车翻过来,一手握着螺纹钢条,一手拖着严重损坏的车子走出狼藉的厂房。
我把这段时间攒下的三百块钱寄给老婆,女儿已经出生,还寄了张照片来,小家伙粉嘟嘟肉乎乎的,特别像我,真想抱抱她亲亲她。我把照片放在口袋里,等待着警察的到来,这样,即使到了里面我也会随时看到女儿。直到天黑,周围仍是一片莺歌燕舞。
小区里很空旷,人们都在通向幸福的道路上奔跑,只有懒惰的知了大白天躲在梧桐树荫里歇斯底里地号叫。一个老太太推着童车在树荫下乘凉,婴儿睡着了,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我痴痴地看着孩子,眼前飘舞起纷纷扬扬的花雨。老太太警觉起来,像一只趴窝的鸡婆气势汹汹地护着童车,质问我要干什么。我拂去迷乱的花雨,给了她一个歉意而亲切的微笑,在心里说我也要挣钱给女儿买辆一样的童车。
在17号楼5单元门前的垃圾堆里,我翻到了6600块钱,是一张张崭新的百元钞。它装在一个缝制很精良的布袋里,外面还套着一个塑料袋。我揣测是孩子藏的压岁钱,或者是男人藏的私房钱,被不知情的主妇当垃圾扔了。我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紧张和害怕得跟小偷似的。我抬头从十三层往下看,希望看到一张着急忙慌的脸,直到一层的单元门,连苍蝇都没看到一只。
我在正对单元门的一棵枫树旁坐下,盘算着这些钱的实际用途:它可以给爸妈买鞋子,给女儿买童车,给老婆买新衣服……对,把家里门换了,每一扇都跟对门江阿公的牙似的,摇摇晃晃地随时都会掉下来。还没算到一半,我的眼前就十分明媚了,一群肥硕的猪兴奋地在绿色的红苕地里拱来拱去。
终于有人推开了单元门,我立即站起来,但他瞟都没瞟我一眼,也没瞟垃圾堆一眼,骑上自行车叮叮当当走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一个乞丐坐到我旁边,要跟我讨论命运。我给了他一百元。
太阳开始落山,晚霞把梧桐树酱成了金黄色,暑热也消退了不少,小区热闹起来,放学回家的儿童像出笼的猴子,在树下追逐打闹,下班的妇女松弛下紧绷的脸,跟花儿一样开放得噼里啪啦。
我打算从18号楼后面一路搜罗废品,从西门出去。
一位中年妇女追上来,慌里慌张地问,你是捡垃圾的?有没有捡到钱,6600元。
我是捡到还是没捡到?我犹豫着。
她心急如焚地说,钱是我妈一分一厘攒来准备捐给她老家孩子们的。她的老家在乌蒙山,孩子们上学早出晚归,中午大多数人没饭吃,有,也是早上带的烤红薯冷米饭。她想给他们买台冰箱烤箱,再买个开水炉。
我把钱袋递给她,是不是这个?
她一把抢夺过去,扯开袋子,飞快地数起来。估计是单位的会计,她飞舞的指头像节日的烟花令人眼花缭乱。连数三遍后她问,怎么少一百?
我怯生生地说,给乞丐了。
她勃然大怒,你有什么权利处置我妈的财产?你知不知道你在违法在犯罪?
唾沫星子覆盖了我的脸,带着酸菜饺子的味道。我自知理亏,往后退了两步。
中年妇女步步紧逼,一百块是她半年的零花钱。
晚饭后散步的居民围过来,朝我投来千奇百怪的目光。我掏出所有的零钱凑够一百元,塞给她,从西门落荒而逃。我一定给大家留下了行为不端的印象。
回到出租屋坐在床前,望着方便面里神秘的油花,闻着袅袅飘起的怪异香味,我神思恍惚,对杜掰掰关于我跟这座城市相生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方便面的味道对耗子们简直就是迷幻药,它们昏头昏脑地从洞子里钻出来,绷直两条后腿,牛皮哄哄地朝我走来。我拿起一根木棍,还没等怒火从眼睛里喷出来,它们就抱头鼠窜了。
然而,它们并没有走远,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又出来了,用尾巴打我的脸,用舌头舔我的脚板心,用嘴蹭我的手。我翻身起来追打,因为动静太大,让隔壁正在恩爱的两口子很不高兴,把石膏板墙打得咚咚咚地响。
折腾几次之后,我已是精疲力竭,只好十分不舍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掰成小块,扔在地上。耗子们安静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隔壁两口子已经吹响了总攻的冲锋号,女子的喊叫跟春天屋檐下的母猫一样持久而凄厉。在诡异的黎明到来之前,我一直在思索她和耗子的关系。
一早去卖废品,收购站不但拒绝收购,还报了警,原因是在我的三轮车里发现了一个铸铁的下水井盖,八成新。我百般辩解,又是递烟又是点火,都无济于事。
在派出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警察例行公事地问了我一些诸如姓名籍贯之类的问题后,用长满黄斑的手搓搓脸说,回去干点别的。这个下水井盖我见过不下十次了,编号是ST59731。
晚上九点四十分,我在一种莫名的冲动指引下,走进一条混杂着呛人铁锈味的巷子。巷子陈旧的砖墙上到处用白漆写着“拆”,荒草和壁虎在低矮的房顶沙沙作响,一个看不清楚年龄的女子突然从半掩的门缝里挤出来,直截了当地问,小哥,要不要玩玩,便宜,三十四十随便开。
没等我做出决定,女子就把我拉进了小院。我转身打算离开,却被两个男人堵住。他们告诉我,走可以,但必须交钱。我说我啥也没干。他们说只要进了这个院门,说没干,谁信?我把衣服袋子翻给他们看说,我一分钱都没有。他们很生气,其中一个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说,你他妈没钱到这里晃什么?
是啊,我到这里晃什么?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给钱,一条是挨打。我权衡一番后借他们的座机给毛丰打了电话。
在等待毛丰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像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男人,肮脏的胡子上粘着一只饿死的飞蛾。他把少妇领进了潲水味很浓的屋子。我难受极了,仿佛金晓秋遭到了强奸。好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两个守门男人粗暴的脚步声和母牛一样的喘息淹没了屋里所有动静。
毛丰穿着一套牛仔装进来。她没有看我,直接把两个男人叫到一处灯光稍亮的地方,给了他们一百元钱。其中一个男人嫌少,要二百。毛丰盯着他说,本姑奶奶就没打算给,嫌少是不?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打钞票,五千,只要你能拿走,我口服心服绝不报警。
两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做了个放人的手势。
后来我才晓得毛丰是跆拳道黑带六段,初心是要当一名警察。
街上的路灯被灰尘包裹着,柔和的橘红色变成了煞白的银灰色。我紧跟在毛丰身后,尽量把脚步压得轻一些,把呼吸憋得细一些,怕稍有不慎惹恼她。
直到小区门口,她才停下来,转身看了我很久说,把你老婆接过来吧。我辩解说,我什么都没干,钱会还你的。毛丰慢条斯理地说,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干了什么也正常。我急得脸歪鼻斜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她说,明天上午十点钟来把爱妃接走,帮我照顾好它,我要出趟远门。
为了表明我的清白,大声喊,我要举报他们。她眼皮也没抬,拽着一束越来越暗的夜光消失在小区的楼群里。
爱妃到来后,我白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外出做工,晚上回来洗漱完毕后,换上干净衣服牵着它出门散步,还假惺惺地提个狗屎袋子,一副文明市民的样子。其实那个袋子我从来没用过,每次爱妃拉完,我都悄悄把狗屎捡来扔到树根底下,让它去做花草树木的肥料。就如我一向喜欢在人迹罕至时背对着大街,把尿拉在花坛或草坪上一样,多好的有机肥料啊,凡是被我用尿浇过的花草,都比那些用人工合成肥料灌溉的长得茂盛,而且那种健康的绿艳,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
爱妃每到一个地方,懂狗的人都会凑过来对它评头品足,说它是纯英格兰血统,高贵,眼睛毛发四条腿牙齿奔跑的姿势,有贵族风度。议论狗,其实就是议论狗的主人——能拥有如此高贵的狗的主人,一定也是高贵的。他们用艳羡的眼光看着我,一点都不怀疑我的高贵。每晚,我都在幸福中安然入睡,就像自己真的成了狗主人。
出门找贾老板要工钱。我在他租住的房子门口等了半天,快中午时邻居告诉我,老板昨晚坐火车回老家了。我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我是在一个路边剃头摊前碰到他的,他说他需要小工,具体活是把郊区一个旱厕的大粪挖出来,晒干,晒不干就烘干,然后捣碎过筛子,从中翻找出直径一厘米以上的硬物,淘洗干净。
我皱皱眉头,贾老板以为我嫌恶心要拒绝,把五十块钱一天加到了八十,又加到了一百,还管吃住。他说,已经是本市最高的工资了,不能再加了。我一个农民,从小就跟各种粪便打交道,吃的蔬菜粮食也都是大粪浇出来的,有什么恶心?我只是觉得很荒唐,难道有人拉出了金豆子吗?但我还是答应了,一干就是四十天。
这四十天,我们俩就住在旱厕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哪也没去,因为我们知道走哪都会遭人嫌弃、遭人抵制,不要自找没趣。还好,贾老板虽然不干活,但比较仁义,给我发了口罩手套和一套专门的工作服,买了几瓶喷苍蝇蚊子的带香味的喷雾剂,极大地改善了我的工作条件。
我们找到了几块鹅卵石和一些蜡封的丸子。
如今,贾老板跑了,我的工资一分也没拿到。四千块啊,相当于金晓秋喂十头猪。
我在出租房的铁门上猛撞猛踢,声音惊动了邻居。他从门缝里伸出半张刺猬脸严肃地提醒说,踢坏了是要赔的。我咧咧嘴,瘸着被踢疼的双脚,气急败坏地走出阴冷的走廊。
这笔钱计划是用来回家的,我很久没回家了,女儿都会走路说话了,还没见过面。
回到出租屋,我收到老婆的信,说前几天老家刮了场龙卷风,飞机场的飞机都刮到天上去了。她在信中强调,农村是越来越枯槁了。她嘱咐我不要想她,要尽快在城里开辟出一块根据地,站稳脚跟。她对我们的未来充满希望。
这次,她没有敲打我,可能是忘了。
下午四点钟,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街道变成了河流。我把三轮车锁在一棵樟树下,挤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目光翻过无数山坳一样的肩膀,看见街道上水流湍急,有的地方甚至扯起了漩涡。由远而近的雷声不仅遮掩了暴雨的哗啦声,还遮掩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在雷声的缝隙中,仿佛有人的呼喊被雨声击打得七零八碎。不单我隐约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到了,不过没有人相信在这样的大雨中,会有人能张开嘴喊叫。一个红色的影子在流水中一闪即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推开前面的人墙,冲进雨中,朝那个消失的影子跑去。密集的雨弹让我睁不开眼,不能呼吸,我用手挡在额前,尽量把头往下低,在汹涌的水流中寻找那个影子。我的腿被无数的手拉扯着,每往前迈一步都要摇晃一下。我用脚摸索着往前走,差点掉进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井里。就在这时,红色影子出现了,他卡在井口,双手死死抓着井壁的边沿,大水从他头上奔涌而下,眼看就要被卷进井里了。我弯腰抓住他的手,由于井水的吸力太大,他像钉子被钉进了木板,一动不动。在反复拉锯中,我的体力被渐渐耗尽。恰在这时,从我右边伸来一双手。我们齐心合力,把红色影子拉了出来。
是一个学生娃,背上还背着哗哗流水的书包。
我把他抱进公厕里,放在地上,人们立即让开一块地方,有几个男人被挤进了女厕所,有几个女人被挤进了男厕所。帮我的人伏下身子,麻利地解开学生的书包和衣服,十分老练地给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
一番折腾后,学生吐出一摊污水,渐渐恢复了心跳。帮我的人站起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天啦,是母猫!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名字。大庭广众之下,我叫她母猫,太不严肃了。我问她啥时回来的?住哪里?
她苦笑一下,把头伸到屋檐下看看后说,老地方,晚上见。
雨停了,街上的积水还在稀里哗啦地流。学生虽然醒过来,但身体虚弱,像一团揉皱的卫生纸。我把他抱上三轮车,沿着他指引的方向,把他送回家。
收工已经八点过了,我买了几瓶啤酒两斤卤猪头肉和两斤煮毛豆,准备招待母猫,一方面感谢她没有揭发我,一方面欢迎她回来,顺便打听她虎口脱险的传奇经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
母猫满屋装满灯光,我换了身干爽衣服去敲门,她正蹲在地上倒腾电水壶准备煮方便面,半截腰背裸露在昏黄暗淡的光影中,看不清皮肤的真实颜色。她回头见是我,张张嘴又不晓得喊什么,就改口问,你才收工啊?
我叫古罗马,过来喝酒。你咋称呼?
母猫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站起来说,好古怪的名字。我叫黑桃。
我把切好的卤肉和花生放在木箱上,分别拿两块砖垒成板凳,举起酒瓶说,欢迎归来。
黑桃告诉我,他们集中在收容所十一天后,分别被送上了各自回家乡的火车或汽车。她跟那个男人被送上了去云南的火车。一天下午她睡着了,醒来后发现男人不在了。她没有告诉随行的工作人员,而是借口上厕所,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那男人不是她丈夫,她没有丈夫。在这座城市,她的职业是在火车站帮长途客车和小旅馆揽活。她躲到这座城市的主要原因是,她父亲要把她卖了换酒喝。
黑桃的酒量很大,六瓶啤酒下肚跟没喝一样,只是说话的嗓门高了一点,语速快了一点。无论讲自己的事还是讲父亲的事,或者跟她同居男人的事,好像都是对面山腰庙里的事,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和叙述者。
我又出去买了十瓶啤酒。我还没有如此隆重地请人吃过饭,既然请了,就要让人家喝痛快。
黑桃有些微醺,我也有了醉意,灯光变得迷离而诡异。我突然想起毛丰说过男人喝了酒会生邪念的话。我的确对黑桃有了邪念——她是一个长得十分普通的女人,换在平时,放在火车站,我是很难多看她一眼的,但现在,酒精让我有了把她按在床上的欲望。我很想知道,在那些漆黑的夜晚,像屋檐下母猫叫春发出凄迷而感情丰沛的叫唤,是出自眼前这个女人。
我使劲搓揉着越来越滚烫的脸,告诉黑桃时间不早了,该回屋睡了。她没动,把酒瓶塞进嘴里,醉眼蒙眬地望着我说,古罗马,说个事,你同意不?我躲开她带着黏液的目光,你都没说啥事,有什么同意不同意。她说,我想搬过来跟你一起住。我吓了一跳问,你什么意思?黑桃说,你不要多想,我就为节约房租。住一块不等于睡一块,房租咱可以分摊,你不要我摊更好。每月少花一百来块钱呢。我十分坚定地回答,孤男寡女住在一间房子不方便。黑桃拉住我的手,诚恳地说,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咱井水不犯河水,我只需要一个角落就够了。再说,你要咋方便方便好啦。我把她扶起来说,先睡觉去吧,你喝多了,等醒了再说。黑桃摇摇晃晃甩开我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不走就熬着吧,看谁熬得过谁!反正我是不能再碰她了,她温热而滑腻的身体已经对我构成了挑衅。
建材商店门前冒出了几辆轻型小货车,装的货多,跑得还快,我的三轮车跟人家一比,简直就成了蜗牛。一整天,我没有等来一单生意,却等来了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穿一件夹克衫,戴一副眼镜,一双皮鞋锃光瓦亮,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他在阴晦的天气中微笑着朝我走来,肩上扛着一张才掉下来的金黄的银杏树叶。我想起了我的高中英语老师,他俩的脸都像秋天山林一样静谧和安详,星星点点的红叶,是他们含蓄的绽放。陌生人给我递了支烟,我摆摆手。陌生人问,找活干?我点点头。陌生人说,我有趟活,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干?我说只要挣钱就干。陌生人说,好,帮我去广西百色取趟货,除了旅差费,一趟工钱一千八。干好了,可以长期合作。
从这里到百色,坐普通火车来回也就七天,算上取货耽误一两天,也不会超过十天。十天挣一千八,就像大河决堤,一下把我的心脏淹没了。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问,东西多吗?为什么不走邮路?
理智告诉我,必须把所有疑惑捋清楚。
这是陌生人意料之中的问题,他平静地说,二十来斤。我们是做生物医药的,货物有一定腐蚀性,邮局不寄,专门用一趟车成本又太高。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3点在对面茶楼见面,我会给你交代具体细节,并预支差旅费和五百元劳务费。陌生人没等我同意就转身走了,肩上的银杏叶飘然而下,在我的视线里旋转成无数金色的圆球。
我想到了某部间谍电影。
晚上我把这个奇遇讲给黑桃,她高兴得脸颊滚烫,皮肤吱吱冒烟;当得知我不打算去后,又惋惜得手脚发麻,像一张薄而透明的枫叶,在黑暗中飘忽不定。
难兄难弟们前后脚回到出租屋。他们不像是被遣返,像是回家探了趟亲,分别带着各自家乡的土特产,准备在我屋里搞一次庆祝会。我愉快地答应了,并主动提出由我出酒,祝贺大家渡尽劫波。
收工时,我在小区对面街边的食品店买了五斤“神仙醉”散装白酒,又切了四斤猪头肉和三斤卤鸡脚卤鹅头。在我提着东西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过来,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路灯前几天不知被哪个混账打坏了,我只能从食品店窗口泄露出来的柔薄光线中辨认他是何方神圣。
我目瞪口呆,是贾老板。他的话像子弹一样撞在我脸上:兄弟实在抱歉,你没少在背后骂我吧?骂是应该的,但我没听见,等于白骂!骂什么都理解,换我也一样。我爹突然死了,连夜赶回去,忘了给你留信。我还住那里,明天上午来把工钱领走。
就像一坨金子从天而降,一下把我砸晕了。我连忙向他死去的爹表示哀悼,向他表示慰问和关怀。他说他不会坑人,交朋友做事情必须有板有眼。我翻出储存在脑壳里的所有好听话来夸他,还想邀请他去参加我们的酒宴,但念头一闪就灭了,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生活的逼仄和潦倒。
跟贾老板告别后,我走过马路,把东西放在路边的步行道上,望着流光溢彩的车流,愉快地享受了一会儿这笔失而复得的财富给我带来的幸福。晚风清爽,行人的说话声温婉悦耳,妹妹下学期的费用有着落了,老婆可以买件花衬衣了,老家的门窗可以换了……还有孩子,我要给她买一盒彩笔,让她在墙上地上树上门前的石板路上,自由自在地涂抹。
除了黑桃,大家都到了。她说她父亲病得很严重,要回去照顾一段时间。我们席地而坐,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各地食品,“神仙醉”的香味迅速填满了地下室的每一条砖缝。在大家的谈论中,我得知每个人的家乡其实都不希望他们回去,无论乡村干部还是家里人,都盼望他们能在外面占领一块阵地,多赚些钱回去。
喝过三轮之后,我为每个人碗里倒上酒,提议今后不分省籍,不论男女,互相团结,跟梁山兄弟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纷纷响应,把碗举过头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在我站起来准备再给大家倒酒时,兰幺嫂抡起巴掌“啪”地抽在梁胖子脸上。梁胖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魏证件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被酒精激发的高谈阔论陡然停止,蟑螂在墙缝里爬行的沙沙声让人耳朵奇痒无比。郑蛤蟆扶一下鼻梁上的石头镜问,兰幺嫂,咋就打起来了?梁胖子咧咧嘴说,打是亲骂是爱,又打又骂是真爱。你们喝着,我解个手就来。兰幺嫂望着梁胖子的背影说,他龟孙把手伸进了老娘的裤裆。
周家兄弟问,要不要拉回来揍一顿?
兰幺嫂摇摇头让我给她倒满酒说,算了,男人都一个德行,两口猫尿下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来,各位,喝酒,刚才古罗马的提议特别好,我兰某人没啥本事,撒泼放赖吵架斗嘴还没输过人,以后有用我的地方,尽管招呼,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走一个。
梁胖子没再回来,五斤“神仙醉”喝完,我想该散了,大家不同意,嚷着还要出去买酒。嗜财如命的贾大夫一摇三晃地去把自己泡制的专治梅毒湿疣不孕不育和痔疮的三斤药酒提来。
魏证件说,我们又没病。贾大夫说有病治病没病健身。
兰幺嫂起哄叫林把戏变魔术。林把戏信心十足地拿起一只碗,要给大家变钱,结果被坐在旁边不吭不哈的定财神揭了底,搞得灰头土脸,自罚了半碗酒。
人生能有几回醉?我们叫嚷着要划拳,要喝痛快。于是陕西拳四川拳湖南拳江西拳辽宁拳,拳脚相交,声震屋宇。就像战斗机,一波接一波轰鸣之后,才逐渐归于平静——酒精把我们激荡得热血沸腾,又把我们燃烧得油尽灯枯。
毛丰夜里十二点钟闯进我的出租屋时,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屋顶的灯像灵堂前的蜡烛一样幽幽地亮着,空气中混杂着呛人的烟酒味,地上胡乱扔着吃剩的饭菜碗碟和筷子。大家不分男女沿墙根倚靠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头枕在另一个人的腿上,打着欢乐的呼噜,脸上和嘴角都盛开着毫无遮挡的笑容。毛丰看了足足三分钟,才轻轻替我们合上门,退出地下室。
她调进了警队,临时接到出差任务,来找我替她照看爱妃。她说也想参加我们的酒宴,也想跟我们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东西颠倒南北不分。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她满怀憧憬。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
【作者简介:叶宏奇,四川泸县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空军和武警部队服役;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等刊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闰年闰月》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