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悠扬的声音,来自这一段一尺八寸长的竹子。古时,它是“长短不同,与律谐契”的宫廷乐器。今天,在都市人的手中,它则是负担起“内外兼修”的禅器。
张听,是频伽道馆主人的名字,暗合了他的理想境界,以音传“道”,由耳入心。他在苏州开了一处传音授乐的道馆,“道技并重,内外兼修”。
清明时节的苏州,细雨时断时续,在阴沉天色的映衬下,道馆所在的单层建筑显得更是冷清。这座建筑内只有张听的道馆,分前后两室,前室对外开放,类似一个咖啡馆,后室则是他和弟子们聚会和练习的场所。即使张听已是国际知名的尺八大师,本地知晓这座道馆的人也寥寥,道馆所在的公园中游人也少,更衬得绿野空旷,四下清静。一路行得有些担忧,直到沿着石板路走到道馆,听到几声尺八独特的声音,才确定这的确是我们的目的地。
张听 频伽三昧,2004年创办频伽道馆,开始传授尺八技艺。2008年,作为唯一的中国代表应邀出席了在澳大利亚悉尼举办的第4届世界尺八大会,并在世界尺八大赛中取得优异成绩,成为第一个被国际尺八领域关注的中国人。2012年6月,张听再次应邀出席在日本京都举办的第五届世界尺八大会,本届大会上张听成功申请到2018年第七届世界尺八大会在中国的主办权。2012年7月,日本青年会议所为张听先生颁发“推广尺八文化特别贡献”感谢状。
(罗鑫/图)
我们看到的太多,听到的太少
把佛教禅宗文化中的自我修炼与尺八文化结合,是张听开设这间道馆的初心。在日本,尺八本身就具有修行的意味。这只拥有五个孔的竹制管乐器在隋唐时作为宫廷雅乐乐器传入日本,南宋时,日本的一位高僧心地觉心将又将居士张参的尺八传承带回日本,他开创了普化宗,并将尺八作为本宗法器,赋予了这件古乐器“禅”的意味。同为竖着吹奏的竹制管乐器,尺八比箫的声音更加古拙,反而接近于埙的意韵。
某银行职员骆金晶在第一次听到尺八乐曲的时候就被震撼了,他听到的那首曲子名为《星之声》,是一首现代的曲目,但“声音一下触动了我”,他说。于是他四处搜索这门乐器的资料,寻求师傅传授技艺。因尺八传承在中国已经断层多年,是近年来才逐渐回归,资料不多,好的师傅也不多。“在网上有人告诉我,在中国是有老师的,但只有苏州有。”幸好骆金晶是苏州人,他便找上门,成为张听最早的弟子之一。那时是2006年,张听刚刚还俗两年,最初开门授课的时候。
张听曾在寺院出家为僧。2000年时,21岁的张听即遁入空门,四年后还俗。他在杭州一处寺院参学时,机缘巧合下接触到尺八,后来便随日本的神崎宪系统地研习。触动他的那道尺八曲名为《虚铃》,是首古曲,兼有佛教背景,当时还是僧侣身份的张听初听这首曲子便如闻妙音,生出“时空错位”,“太空遨游”之感。
“尺八是一种容易载入空间、时间的乐器。佛教中描述的世界由时间和空间构成,《易经》里面也讲到时,位。这首曲子旋律十分简单,用的音也不多。素材少,但是表现的意境很深远。”说起他衷爱的曲子,张听就停不下来,又介绍起《虚铃》的背景:一位高僧圆寂后,有人撬开棺木,却发现他连尸骨都未留存于世上,只在遥远空中传来他平时摇动铜铎的声音。“曲名为虚铃,取的是虚空有尽,我愿无穷之意。”
祖籍湖南的张听,普通话并不十分标准,声调总是斜斜地上去,讲述尺八背后的文化和禅意时,却能构造出独特的意境。骆金晶笑着说,平时张听在授课时,会将每首曲子的背景都告诉他们,“每支曲都有它的故事,故事对理解乐曲很有帮助,心会走向音乐。”骆金晶说。他端正地坐在木凳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姿势缓慢而恭谨。
频伽道馆分为前后两个空间,张听将一只妙音鸟的塑像放在前室大厅中的显眼位置。所谓妙音鸟,就是梵文“KALAVINKA”(音译:迦陵频伽)的意译,也是道馆和张听道号“频伽三昧”的由来。张听告诉我们,佛经记载“此鸟能出天籁妙音,和雅清静,众生听闻能得解脱与自在”。在出家前,张听曾在美院学习美术,在绘画上是科班出身,却选择了以音乐来完成在俗世的修炼。“于我,在音乐上的创作激情和热情更敏锐。而且相比于其他艺术音乐来得更直接。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太多,听到的太少。”
每一把尺八背后都是一个故事,学员们的尺八都得之不易,视乎自己的缘分。
(罗鑫/图)
不是每根竹子都能成为尺八
从后门进入道馆,是另一番冷清的光景,这里是张听和弟子练习休闲的场所。一切,似乎都与声音有关。架上摆着几个仕女的陶俑,手持不同乐器,下层则放着一只阮。墙上挂着的则是一幅《听音图》。几张纯白剔透大小不一的颂钵放置于榻上,学生张世哲的幼子在榻上爬行玩耍,敲击宋钵时,发出“当”的一声振响。声音似钟声般一波波传来,又不似钟般雄浑,反而带着清越。
张世哲家并不在苏州,此次是从北京携家带口而来。作为广告界的资深设计师,他对图形和绘画在现代的应用颇有理解,却在尺八声中寻到一处宁静。我们去道馆的时候,他正在练习吹奏。穿着白色麻质的中式短上衫,松弛舒适,动作缓慢淡定。像张世哲这样来自北京的学生,张听还有很多。“虽然道馆设在苏州,但比起北京、上海,苏州的学生反而比较少。现在在北京的学生最多,上海的其次。”北京的学生有时会利用假期来苏州参加面授课程,而更多时候,张听则是自己到北京为学生们授课。他的课也不是大课,而是一对一的教习讲授。
“第一堂课可以一起上大课,但以后根据每个人的进度、资质、悟性的不同,必须一对一地讲授。”张听说。在这讲授上,除了乐曲的背景知识,还有手指的运动方式、吹奏的气息、头部的运动方式等。在尺八状如蝌蚪文的乐谱上,张世哲和骆金晶都做了笔记。“尺八没办法自学,有时候头低多一点低少一点就差一百音分,这些都没办法在乐谱上传达。”张世哲说。“所以这门乐器必然是一门口传心授的技艺。”骆金晶补充道。
最初的练习苦而枯燥,张听又秉持的是系统地教学,要求弟子们循序渐进。“根据我的教学经验,学生从吹不出声音到能吹出声音,从吹出声音不好听到好听,大概需要100个小时。”第一步就需要下如此功夫,就将那些只图新奇的学生拦在门外。
“尺八分为精神层面和技术层面,就像武术里面的练拳和练功一样。尺八的难度也体现在练功上,如果仅是为了表演两个曲子,我们也可以满足,也可以在短期内完成。”张听说。他对尺八的理解是“道技并重”,尺八在回归中国后,引发了大家对此乐器的兴趣,一时也曾有过一波文化的热潮。但张听认为只懂理论,容易陷入“空谈玄妙”之境,而只懂技艺,又缺乏精神上的支撑。“这就像眼睛和腿的关系,有眼睛才能看清前方,有腿才能更好地走路。不能让自己成为有腿的盲人,或是看得见的瘸子。”
骆金晶和张世哲都是在系统学习中坚持下来的学生,入了门,两人就开始寻找自己的乐器。近现代,尺八制作的大师都出自日本,而一根好的尺八通常是可遇不可求的。尺八取用的竹管是从根部开始往上的一段,意味着一根好的竹材,只能做一只尺八。“并不是每根竹子都可以成为一只尺八。这种乐器对竹子的年份、品种、纤维的密度,竹肉的厚度都有很高的要求。甚至对竹节间的距离都有要求,两孔之间不该长节的地方不能有节。”
比之西洋乐器,尺八这种东方乐器似乎更具有传承的意味。制管大师会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尺八上,而它的每一任主人的名字都会随着乐器的移交而留在乐器的传承历史中。张听常用的一根尺八历史久远,因长年被主人摸索和使用,颜色比年份较轻的尺八深得多,呈现出温润的浅褐色。这只尺八第一任主人是一位美籍的大师海山,他使用了接近三十年。其制作者永广真山也声名赫赫—“尺八制作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将西方的测量技术引入来制作尺八,可以做到非常精准。”张听说。
张听本人的那管尺八,得之不易。因是十分有名的乐器,想求得的尺八演奏者为数众多,也曾有人开出好几倍的价钱想购买,但上任主人一直拒绝。直到张听再三的拜访展示诚意,与主人讨论技艺,直到得到他的认可,这才取得这根尺八。“尺八的传承就是这样,不仅是重视技艺,有时也基于你对他人品、资质的观察和认可。”张听说。这和中国武术、戏曲等传统文化的传承颇为相似,传的是技艺,也是道理。弟子修的也不仅是技,也是道。
(罗鑫/图)
[对话张听]吹好一个音
记者:你对道馆的介绍中提到说将禅修与尺八文化结合,可以解释一下吗?
张听:所谓禅,不一定要和宗教挂钩。禅是一个外来的词汇,“禅那”,是指一种安静的思维,让你的内心平静而透彻。平静以后,对于周边事物的认知会变得更加的清楚。禅修的目的就是让自己越来越明白。现代社会的压力较大,外界的压力让自己无法平静,回归,所以就需要这一种方式来对身心修炼。身心修炼的方式也有很多,有时我们燃起檀香,或者我们吹了一会就会喝喝茶,顺便欣赏这边挂着的很多书法。其实这些东西,它们都是相通的。
记者:你对尺八的教授注重“传承”,这种观念似乎比较正统,和你在寺院受到的教育有关吗?
张听:我们尽可能正统吧,谁也不敢说自己是绝对地正统,我们是想追寻古圣先贤的道路。这种观念和我在寺院受到的熏陶是有一些关系的,我觉得传承很重要,我们不是把大道理背出来,而是去实践。很多东西是我们发现证实了可行,或者得到好处,才会和人说。我们偶尔也谈一谈禅宗、周易,但是只谈自己能做到的那一部分,做不到的就不谈。因为现在得到知识的方式也很多,最终落实到自己的还是“行”,从最基础的部分做起是最难的。说到尺八上,就是从吹好一个音做起,让自己的气息缓和下来,让身体安定下来,从内心变得明澈起来。从根本的做起,再去讲典籍中的那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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