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的阿婉（化名）还清晰记得1年前在老家医院的情景。

那天下午，她刚怀上二胎一个多月，第一次去医院做早孕检查，碰到一个朋友，用婴儿车推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回来做检查。

她和老公都看得一脸羡慕：“如果我们也有一对那么可爱的女宝宝就好了。”

没想到，到她进去照B超的时候，医生说了一句：

“你怀的是双胞胎啊。”

当晚，他们全家人一起出去吃了顿饭庆祝。“我和老公两家可从来没有出过双胞胎！”

但过了不久，她发现高兴得太早了。

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

第12周做“早唐筛查”——早期筛查唐氏综合征的风险，其中一个宝宝NT增厚，高达3.9（当地医院定的正常范围是在3.0以下）。

医生安排她做了羊水穿刺，1个月后结果出来，胎儿的染色体是正常的。

“这下我就放下心来了，等着宝宝出生，还准备了一些东西。”

结果到了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做四维超声“大排畸”，又发现那个宝宝的心脏“有很严重的问题”。

阿婉所在的是湖南省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她和老公又跑到长沙，去了两家省级大医院求证。“医生还是说，风险很大，你们自己考虑一下。”

后来，老家一个也是做超声科医生的朋友建议她：

你去深圳找李胜利教授看一下吧，他是（胎儿超声）这方面的权威，也是我们湖南老乡。

2019年9月的一天，夫妻俩从湖南坐了4个小时的高铁赶到深圳。“当时是抱着很大的侥幸心理去的，想着就算真的心脏有问题，也可以等孩子出生以后，做手术解决。”在深圳市妇幼保健院超声科主任李胜利的诊室里，小婉很快觉察到不妙。

“李胜利教授看了之后，整个B超科所有有空的医生都过来围着一起看，当时我就觉得，肯定很严重了。”

仔细探查之后，李胜利发现了更多问题：

完全性房室间隔缺损，十二指肠近段闭锁或狭窄可能，鼻骨发育不良，双手第五指中节骨短小，双足拇趾粗大，左上腔静脉永存，NF增厚……

听完之后，小婉如堕冰窟，最后的“翻盘”希望彻底破灭了……

其实在老家第一次照B超的时候，小婉就从医生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

“你怀的是单绒双羊。”

▲“单绒双羊”双胎：两个宝宝共用一个胎盘，但各有独立的“房间”

怀了双胞胎，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欢天喜地。只有产科医生会紧张兮兮地追问：

“是单绒还是双绒？”

双胞胎其实是分很多类型的，一般人只知道双卵双胎（两个娃长得不一样，约占2/3）、单卵双胎（两个娃一个模子似的，约占1/3）。

其中，单卵双胎的风险更高，因为它是由同一个受精卵“一分为二”而成，如果分得不彻底，就会惹来很多麻烦。

根据分裂的时间不同，单卵双胎又可以细分为4种类型：

“绒”是指绒毛膜，可以想象成一个底座，就像地板下的水电系统，为宝宝带来物质交换。

“羊”是指羊膜腔，可以想象成宝宝住的房子。

双绒双羊：两个宝宝各自有独立的胎盘（水电系统），住的是双联别墅

单绒双羊：两个宝宝共用一个胎盘（水电系统），住的是两室一厅

单绒单羊：两个宝宝共用一个胎盘，住的也是同一间房，就像宾馆里的标间（两张床那种）

连体婴：比较罕见，有胸部、腹部、臀部相连等

只要是单绒的双胎，不管双羊还是单羊，都号称双胎中的“恐怖分子”，约30%会出现问题（并发症）。

因为单绒双胎最大的特点是两个胎儿共用一个胎盘。

而胎盘表面有很多血管，从母体向胎儿源源不断输送养分，共用胎盘的两个胎儿，血管可能会直接连通（吻合），导致“哥哥”身上的血被持续输给“弟弟”，弟弟越来越“肿”，羊水越来越多，哥哥却越来越“瘦”，羊水也越来越少,最终两个胎儿都可能死亡。

这就是可怕的双胎输血综合征（TTTs）。

▲“单绒双羊”双胎：两个宝宝在胎盘的血管可能直接连通，胎儿一大一小

除此之外，单绒双胎还可能出现以下问题：

选择性生长受限（sIUGR）

动脉反向灌注序列征（TRAPS）

贫血多血序列征（TAPS）

双胎中有一胎死亡

双胎中有一胎畸形

……

从湖南赶到深圳求诊的小婉，所遇到的情形，就是双胎中有一胎有畸形。

那天晚上，她和老公关在宾馆房间里商量了一夜，反复琢磨着李胜利教授的一句话：

去产科看看吧，我们母胎医学中心的吴主任可以帮你做减胎，把有问题的胎儿减掉。

深圳市妇幼保健院四楼产科大厅，每天都人潮涌动，有人欢喜有人愁。

除了普通的产科门诊，这里还有早产门诊、高危妊娠门诊、双胎及多胎妊娠门诊、母胎医学门诊等，产前诊断中心护士站的羊水穿刺报告发放表上，每一个代表着结果异常的红色标记，都会让孕妈瞬间心碎。

在产前咨询18号诊室，焦虑的小婉夫妇见到了李胜利教授所说的“吴主任”——产科母胎医学中心主任医师吴晓霞，干练的短发，看起来非常年轻。

母胎医学中心一共有十多名医生为胎儿有问题的孕妇保驾护航。其中，最复杂的单绒双胎、多胎妊娠，都会交由吴晓霞跟进。

吴医生告诉小婉，单绒双羊双胎其中一个胎儿多发畸形，出生后预后不好的可能性很大，确实可以选择减胎。

“那减胎是怎么减呢？”

吴医生：

我们会通过射频消融减胎，先在超声的引导下找准位置，然后将一根射频消融针穿刺进入胎儿脐带根部（腹内段），针头的电极随后会产生110℃左右的高温，让脐血管凝固，阻断脐带血流，从而达到减胎目的。

根据国际上的统计，射频减胎术的成功率约为80%，意味着会有约20%的风险，导致健康的胎儿也保不住。

小婉听完更纠结了，“打电话跟婆婆说，她不同意减胎，怕影响到另一个胎儿。”

有朋友建议她先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生下来我们肯定会舍不得（放弃），会尽全力治疗。我们见过有个小朋友生下来就不太健康，做了几次大手术，到了五六岁还不会走路，这样对孩子太残忍了。”

在深圳考虑了两三天之后，小婉和老公才忍痛作出决定：减胎。

手术安排在中秋节过后的9月18日，吴晓霞为怀孕25+周的小婉顺利进行了减胎手术。

知道射频针快要进入肚皮的那一刻，小婉忍不住哭了。

▲2019年9月18日，吴晓霞医生为小婉实施射频消融选择性减胎术

术后，小婉回到了湖南定期检查。吴医生通过微信跟她保持沟通，在整个孕期为她答疑解难。

2019年12月，小婉于37周在老家医院顺产，诞下千金一枚。如今宝宝已经6个月大了，非常健康活泼。

这个结果可谓相当圆满，但小婉的内心还是留下了“伤痕”，对失去的宝宝感到愧疚。

“我现在就听不得双胞胎，在路上看到双胞胎也会感到难受。”

孩子爸爸为女儿取名“念”，“希望那个没见面的宝宝知道，我们会一直记住她。”

这些年，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身边的双胞胎宝宝好像越来越多。

美国有一项统计发现，1980年至2005年之间，美国的双胎发生率由每千例活产中18.9例上升至32.1例。

深圳市妇幼保健院产科母胎医学中心的住院数据也反映了这一趋势，近年来该中心收治入院的双胎及多胎孕产妇明显增多，2017年354例，2018年500例，2019年754例。

但产科医生对此却忧心忡忡。

吴晓霞说，大家的传统观念是“多子多福”，过年都喜欢祝福别人“今年生对双胞胎”，但每天都和各种高危妊娠打交道的产科医护人员心里都清楚：

怀了双胎或多胎，惊喜加倍，但风险也得加倍。胎数越多，风险越高。

双胎和多胎的风险

对于孕妈来说——

双多胎妊娠发生子痫前期、产后出血、孕产妇死亡的几率增加2倍以上。

对于胎儿来说——

双胎在32孕周前早产的风险是单胎的近10倍，三胎更高达30倍。

（单胎、双胎、三胎早产率分别为1.2%、10.0%、30.9%）

其中，单卵双胎发生胎儿结构异常的概率要高出单胎妊娠的2-3倍，常见的缺陷包括胎儿肢体短缺、肠道闭锁、心脏畸形等。

对于很多双胎/多胎孕妈来说，刚开始是惊喜，后面更多的可能是惊吓。

在“孖仔帮”公众号上，很多孕妈都留言说“太不容易了”。

当然，不是每一位双胎/多胎孕妈都会踩中这些“坑”。

即使胎儿真的有问题，也不是“世界末日”。

“以前在我们国家，发现胎儿有问题，往往就得引产了，放弃了。但现在，我们会给予胎儿治疗的权利，只要爸爸、妈妈愿意，就陪伴他们共同面对。”吴晓霞医生说。

这就是胎儿医学，产科中的一个新兴学科，其理念是把胎儿也当成“人”，积极地为他们治病。

对于双胎/多胎妊娠出现的并发症，医生可以在适当的时机进行宫内干预，比如羊水减量、胎儿镜激光电凝胎盘吻合血管，甚至是减胎（射频消融减胎、氯化钾注射减胎）等等。

在深圳，以前很多双胎或多胎孕妈往往要跑到广州、上海等地做这些宫内治疗。

近年来，作为全市“第一生娃大户”的深圳市妇幼保健院通过医疗卫生“三名工程”从上海引进了全国最强的同济大学附属第一妇婴保健院段涛教授、孙路明教授母胎医学团队，在产科学科带头人牛建民主任的带领下，成立母胎医学中心，各项宫内干预技术迅速开展。

▲深圳市妇幼保健院母胎医学中心团队（左六起依次为段涛教授、牛建民主任、吴晓霞医生）

2018年至今，负责宫内干预操作的吴晓霞医生已经独立完成了34例减胎手术，包括射频消融减胎和氯化钾注射减胎。

这标志着深圳市妇幼保健院的胎儿宫内治疗技术达到了国内先进水平。

“我把双胎（多胎）称为‘产科之王’，因为双胎几乎涵盖了产科（母胎医学）所有最困难和棘手的问题，和最严重的母亲和胎儿的并发症。能处理好双胎的产科医生，必定是产科高手，整个产科没有你处理不了的事情。”

——亚太母胎医学专家联盟主席

同济大学附属第一妇婴保健院段涛教授

从降低风险的角度，对于双胎以上的多胎妊娠，我国的医学指南是明确建议减胎的。

但现实中，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放弃”。

2019年9月，深圳诞生了一个自然受孕的“双龙双凤”四胞胎，新闻出来后，全城轰动。

吴晓霞还记得，去年5月在门诊第一次见到这位四胞胎孕妈，她其实是抱着减胎的犹豫心情来的，但一番详谈之后，这位妈妈还是“舍不得”。

“既然你做了这样的选择，那我们就陪着你吧。”

对于这位孕妈，医院上下都很重视。吴医生为她单独建了一个微信群，将超声科李胜利主任等多个学科的专家都拉进群，全程为她严密监控孕期各种可能的并发症，情绪上有什么波动，饮食上有什么问题，都及时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

幸运的是，一路有惊无险，2019年9月11日，四个宝宝顺利出生，罕见的2男2女。

要知道，四胞胎在全球的出生概率大约是百万分之一，这种自然受孕的龙凤四胞胎，出生概率更有仅有1/750万。

吴医生希望每一位怀上双胎或多胎的妈妈，都能迎来如此美好的结局。

“如果母儿的情况稳定，有一些三胎甚至四胎的孕妈确实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宝宝，我们也愿意陪伴她一起度过这段艰难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彼此的信任。”

资料来源：深圳市妇幼保健院、“段涛大夫”“孖仔帮”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