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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华语影片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未有斩获,但入围各个单元的华语作品总数仍令人欣喜,且入围作品几乎涵盖所有单元、类型,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不同成长阶段的华语电影创作者,都在逐步进入更广阔也更复杂的语境中,被看见,亦被考验,对于坐落其中的独立创作者而言,这种复杂性尤为明显。

阔别三年,类如舒辉《一个散步的夜晚》般的中国独立电影进入国际影展之时,独立电影已在全球迅速发展,为观众提供看待世界的新方式,并找到了新的目标观众。而独立电影的创作方向和创作意义,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们邀请了FIRST影展创始人宋文,聊一聊中国独立电影最新的发展。

《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电影海报

宋文提到自己非常喜欢让·马克·瓦雷的《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它在某种意义上是美国的独立电影。电影的制作费用在500万美元左右,这在中国足够拍中等规模以上的类型片,但在美国产业的环境下也被叫做独立电影。实际上,美国还有其它超低成本的独立电影。因此以往以制作费用衡量的方式并不准确。但无论其界定标准如何改变,毋庸置疑的是,独立电影本质依然是以创作者为中心的作者电影。

ELLE 中国独立电影是否已经有清晰的划分标准?

宋文 按照我们现在的划分标准,2016年我们带去戛纳电影节ACID单元的张涛导演的作品《喜丧》,或许就是一个独立电影的典型例子。那时候是FIRST青年电影展的第10届,也是独立电影在戛纳的一个黄金期。追溯到更早期,FIRST被大众知道是因为郝杰导演的《光棍儿》,它是标准意义上的独立电影。它的社会洞察力、表现力度和角度,都是郝杰导演最丰满的创作,也是独立电影内非常高级的审美。2016年我们还有一部电影进入戛纳,叫《中邪》,是一部低成本恐怖片。这几部电影的导演都持有自己明确的创作态度,并且在创作之初更多是寻求电影节的观众以及相应的观众讨论。

《喜丧》电影海报

但我仍然觉得,从制造标准来判断独立电影也不是很好的方法。影片诞生之后是要广泛的在电视、商业院线传播,还是以电影节、博物馆为主要目标,这是比较容易判断的标准。但是很多低成本电影也走向了院线,所以这是很难界定的标准。

在今天的环境,独立电影界定的标准依然是模糊的,游走在某种边界中间。如果从观看的角度,可能独立电影更适合学术的、电影节的环境,并不适合更大的公共范围的关注和讨论。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划分标准。其实我更喜欢说的是导演电影,因为处于媒体环境中的独立电影,好像总带着某些不能言说之物,我觉得这样理解特别没意思,实际上它就是一种作者电影。

题材方面,中国独立电影经历过将电影题材与社会议题划等号的阶段,也在近些年看到了少数民族作者带来的创作上的多元发展,不断丰富的女性视角创作,甚至是与类型片元素的融合等。

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节露天放映现场

尽管题材不断扩充,但在宋文看来,独立电影依然有大量可探讨的议题。同时受到对于“独立”片面理解的制约,创作者更容易陷入同质化。寻找独特的内容表达,对于独立电影创作者甚至是更难的。

以全球共同创作命题为例,宋文认为尽管各国关注题材不同,但独立电影不变的是其坚持掌握民间话语权的态度,以及聚焦当下的时效性。唯有在独立电影里,我们能够看到对实时事件的关注、记录和讨论。

ELLE  独立电影的“独立”具体体现在哪里?

宋文 全球电影节都在乐于关注少数群体、政治议题、环境气候、人类平等、体制责任、社会公正等类似题材的电影,这也是这些电影与电影节之前互相依存的关系,这些电影被媒体被学术广泛传播之后,就会引起人们对周遭生活的思考和警醒,所以独立电影的活力是一个持久性的话题,电影节展的责任则是保护独立电影的多样性和抵抗性。

ELLE  独立电影从大众潜意识认知中的必须聚焦社会底层,演化为更加丰富多元的题材,渐渐形成了新的创作势力。就您的观察,有哪些题材最受创作者青睐?

宋文 这次戛纳有个华语入围短片叫做《一个散步的夜晚》。FIRST一直在关注其导演舒辉的创作道路,从他去年入围FIRST的《春风亲吻我像蛋挞》开始就让我很惊喜。他的表达很松弛,非常有自己的风格,是一个典型代表。

《春风亲吻我像蛋挞》电影海报

近年很多导演都在关注数字虚拟艺术与人类世界的融合,“机器能不能代替人类情感的沟通”也是年轻创作者的热门议题。另一个创作趋势我觉得是软科幻,用低成本去表达亲情关系,关注我们要走向哪里。

但这几年我很少看到搞笑的、有喜剧元素的独立电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全球的年轻人都太紧张,或者喜剧需要更好的剧本功底,这部分仍需要关注。

ELLE  普通观众好像已经过了因为“被禁”而关注一部独立电影的时期,这对独立电影的发展是坏事吗?

宋文 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被禁可能关乎宗教、政治、技术、甚至AI等种种原因,综合因素过多无法以单一维度评价。在传播层面,确实被禁可以获得更多话题讨论和更多观众,但有时也可能被“反噬”,观众看到这样的作品不如期望则会更加失望。同时,如果因为被禁导致创作不能循环,甚至让导演创作就此止步,那就是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敏感话题,其实关于气候、环境等等问题的讨论,一样在全球都很难看到。

所以在“被禁”的讨论之外,独立电影更应该被“当下性”所关注。FIRST有个单元叫学院精神,学院作品是独立作品的一种,他们大多靠大学的资助来拍摄,没有市场回收的压力。正因如此,当下性才更为重要,我们急于看到全球各地大学生如何看待当下发生的事件。

FIRST“流动的故土”单元展映片目

比如我们很难看到一个秘鲁的年轻作者在关注什么,但宏大的历史题材早已有大量主流电影关注。再比如FIRST之前的“流动的故土”单元,我们选了很多难民题材的作品,在当时也引起了很多关注。

ELLE  您觉得中国独立电影还缺失哪些社会、文化方面的内容?

宋文 城市快速发展中的城中村现象,低碳,工人阶级,医疗领域等等,很多新闻性的议题都可以变成长篇作品。我觉得议题是非常广泛的,缺失的内容依然很多。去年FIRST有部影片叫《野球》,是关注美国篮球运动员在中国打比赛,内容颠覆了我对球赛的认知,十分猎奇,我看完以后特别惊讶,原来还有这样的社会现象。

《野球》电影海报

电影节展通常是独立电影的第一次亮相,创作者在电影节展寻求机会,电影节也依赖新的创作迸发新的生机。

# FIRST影展创始人宋文

作为FIRST影展创始人,宋文向我们介绍了FIRST不同的放映单元、实验室、创投会,以及与国际节展的合作。他认为商业片和大制作并不是独立创作者的终点,创作者也并不需要刻意为了迎合不同电影节的风格来创作作品。

宋文以《一个散步的夜晚》举例,满是能够成为伯乐的欣喜,他认为千里马不常有,无论是FIRST还是西方电影节展,其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独立电影拥有更多话语权,让优秀的作品被更多人看到。

ELLE  作为国内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展之一,FIRST有那些固定的选片风格?

宋文 FIRST的全称叫做FIRST青年电影展,但其实这个名字已经不符合我们现在的电影节涉及范畴了。我们非常注重多样性。2012年我们开始介入长片的选择。最初我们将入选导演限制在青年的范畴,后来我们把这个限制也取消了。青年是一种精神,只要是导演的前三部作品,我们都要触及。我们既有实验、先锋性的电影,也有动画类作品,更有类型化气质的影片。FIRST还有不同的放映单元、实验室、创投会。

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颁奖典礼上,最佳纪录片奖项空缺

但现在综合来看普遍长篇纪录片的质量不太好。因为长篇纪录片是时间的艺术,需要长期的跟踪和观察,才能够累积成一部重要作品的诞生。像王兵导演的创作,每一部都是大量时间和素材的积累。

相较题材的要求,我们反而更注重内容上的言之有物,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甚至不希望有欲言又止的作品出现。一个表达不能被讨论和感知,这种表达就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也无法归结于外部原因。

ELLE  很多国内独立电影创作者都选择了拍摄小成本独立电影——参与电影节得奖——拍摄商业电影,这样的路径,即把独立电影作为自己的导演生涯起点,您怎样看待这样的路径?

宋文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第一是我们怎样获得创作话语权,这也是电影节存在的意义。第二是我们不能陷入“只能拍越来越大成本”的唯一轨迹,这就像某种成功学的误区。导演有了话语权依然可以一直在不受成本捆绑的创作自由内,像张律导演的作品,依然是在上映和寻找电影节观众之间自由选择。

张律携《白塔之光》主创于柏林电影节

ELLE  除了创投资金,电影节还有哪些对于导演至关重要的扶持?

宋文 电影节通常是新人导演的第一次亮相,新人导演要迅速完成自己团队的创建。对于他们来说,电影节展创造了大量社交环境,而且是比较准确的配对,所以导演要有强烈的社交意识,哪怕是社恐,也要找到社恐的伙伴,这是导演生涯起点的关键。FIRST有无数成功的案例,这绝对不是一个所谓圈内人士的推荐就能够提供的资源。

ELLE  电影节是否会对创作者有过多的干预?

宋文 这是单方面的想象。当然,大部分节展都希望有爆款诞生,比如《中邪》之前我们从未想过5万块钱可以拍出这样的电影。

《中邪》电影海报

电影节会鼓励和大力帮助有独创性的作品,甚至是未完成的作品,我们也会积极帮助寻找发展方式。我们的所有工作,都是想要识别出千里马,这是行业根本性的内核,所以并不会存在干预创作的问题。

ELLE  中国独立电影最初的发布和传播依赖于西方电影节,可以说从发展初期就是国际化的,近几年中国独立电影与西方电影节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宋文 电影节展本身其实是个舶来品,无论是东京国际电影节,釜山电影节,还是上海国际电影节,在亚洲,电影节到目前只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但像FIRST,一直都在与国际节展保持交流。像2014年FIRST的“西宁镜像”单元就放了《流浪的迪潘》《海上火焰》等戛纳电影节影片。我们还做过鹿特丹星球,去年聚焦柏林电影节的短片单元,以及和美国电影高校做过交流。最近我们在做单一国别展,只要有可能性我们都会努力去合作。今年的北影节我们也看到了这种交流的渴望,相信上影节也会非常火爆,尤其有了不少作品的积压,人们还是需要电影,这一定程度是人类的木乃伊情结导致的。电影节展确实起到国际电影交流的义务,尽管FIRST的力量相对有限,主要是推广新人进入电影行业,目前受规模影响,我们无法有更大的影响力,但依然在努力。

ELLE  今年有两部曾入围FIRST主竞赛的影片入围戛纳导演双周(耿子涵导演的《小白船》)和影评人周(舒辉导演的《一个散步的夜晚》),为什么它们会受戛纳的青睐?

宋文 《一个散步的夜晚》的导演舒辉是这个阶段出现的非常好的导演,他非常松弛,可以很快形成自己的风格,是那种只要一看到,就马上可以知道他会成为优秀导演的创作者。耿子涵《小白船》中那种细腻的女性风格的传递,应该也是戛纳所喜爱的。我觉得不管题材和成熟与否,核心还是作品本身有趣,就很容易走向国际市场。

在内容泛滥资讯过多的当下,观众被几秒钟的视频夺取注意力,独立电影与普通影院观众之间的距离似乎并没有被缩短。“独立电影让人看不下去”这个问题,似乎从未被真正解决。在访谈中,宋文就此问题与我们展开探讨,他认为这些影片有档案价值,在未来被检索,这是它的意义。可能独立电影没有观影的趣味性,但它从另一个角度记录了人类发展史。

而对于独立电影的终极意义这个最宏大的问题,他也给出他的答案——保持思考。

ELLE  我们所熟悉的比如王兵、徐童等导演的独立电影作品,都是在弥补某些主流媒体的缺位,对于无法忽视的社会问题,创作者给出自己的关注,因此承担着无形的社会责任。新一代的独立电影,是否还具有社会责任?

宋文 有一部分作品表达是作者自己的生命体验,比如拍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但在第一部第二部之后,应该尽快从这种自我出来,进入下一个阶段的自我表达,你对世界的认知和看法。自我不能停留在对自己生活的重新翻译,要尽快形成自己的观念,这是更重要的。

左:《青春》电影海报,该片入围主竞赛单元

右:《黑衣人》电影海报,该片入围特别展映单元

王兵导演这次入围的两部作品至关重要,起到了榜样的作用。对于解决不了的问题,依然要创作环境区做,而不是让创作止步。

我们电影节的责任就是寻找到不图投资回报的,带有捐赠气质的社会资金,帮助作者完成他的独立表达。结果并非我们所图,我有一个自己的价值观念:做一个努力的发现者。如果万一有遗漏的珍珠,它在海洋里,在贝壳里,在人们的脖子上,在人们的手掌心,可能它散落在野草里,我相信它也是被容易被发现的。

ELLE  就您自己而言,您期待看到什么样的独立电影?

宋文 我希望看到一部电影的议题是世界性的,或者说起内容是适合在多重语境中被讨论的,在不同的国家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相同的共鸣,但目前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局部电影。

ELLE  您觉得独立电影能够带给影迷、社会什么?

宋文 无论电影节还是影展,还是独立电影,都是想让大家保持思考。这是最重要的。

撰文:蜉蝣

采编:Anson

设计:Zhang Tiant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