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美国电影《健听女孩》(Coda)?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女孩在聋哑与正常的生活夹缝做出选择,并最终与所有人一起发现,“自己无需选择,隔阂并不存在”的故事。“声音“要素是全片核心。“出声”,作为表达内心的形式,与聋哑人的“手语”形式并列,先是相互独立,将女孩夹在中间为翻译,暗示二者交流的隔膜与女孩自己的矛盾,最后打通。
女孩在二者之间的自我矛盾,是二者排斥与封闭的浓缩。由“情感”架起了不同表达形式的之上互通桥梁,将女孩纠结背后的“聋哑人与普通人的隔阂”,以“情感开放”而取得开解。
女孩身处于全体聋哑人的家庭,无形间需要自己也变得“聋哑”,才能融入其中。而这种“聋哑”,随之变成了对正常人表达的沉默,成为了“无声”的延伸形式,构成了她---以及所有家庭成员---与普通社会的内心隔绝,她们惧怕与外界的交互。然而,由于她本身的“不聋哑”,她又势必拥有对普通社会的渴望,想要融入其中,而与家庭有所间隙。
最终,“真挚的情感表达”,以“用心歌唱“的途径出现,跨越了具体“出声”表达形式的障碍,让她从家庭与普通社会的夹缝中脱离出来,无需选择,也弥合了聋哑人与普通人的隔阂-----只要有真情在,只要勇于表达真情,她作为普通人的愿望便可以被聋哑家庭理解,而聋哑家庭自身也能融入到社会之中,被普通人所接纳。
需要“发出声音、进入社会”的“报考伯克利”,与“自然声响、独立生活”的“和家庭打鱼”,分别对应了普通社会和特殊环境,让女孩在中间受到困扰,她的困扰,也象征着二者本身的难以融合。在电影里,女孩矛盾的生活状态,体现在很多方面,并紧紧围绕着“声音”而展开,以“自然声音”构成对聋哑家庭所处隔绝环境的表现,相对地以“背景音乐”对接正常人的社会环境。可以看到,一家人共同出现的场合,如打鱼、吃饭的时候,背景音乐往往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则是自然环境中的鸟鸣、拍浪之声。
而对于夹缝之中的女孩,则同样以“声音”做出表达。当她与家庭交流失败,例如被母亲以“你唱歌我们也听不见”而缠住前往普通社会的手脚时,或对父母性交而打破自己和男生的练习时,她往往会用语音输出情绪,而其他时候则只是手语,暗示着她与聋哑家庭在表达上的有所间隙;而在另一方面,当她和家庭用手语交流、沉默打鱼为生日久后,她也自然地无法融入正常社会,被普通人们排斥,也表示自己“刚上学时发出了聋哑人的难听声音”,在第一次唱诗班课上看向正常同学,不敢歌唱。而在女孩初次被建议考学时,她听着要练习的歌曲,一路骑行向打鱼的港口,歌曲的背景音乐随着她的进入港口、“去往家庭的生活”,瞬间随着她摘下耳机的动作而收声,取代以海浪的声音。
并且,在叙事层面上,“声音”也成为了制造环境对立、戏剧冲突的关键要素,凸显了女孩身处于“出声”与“肢体”之间、二者互相不通的的尴尬位置。
对于家庭,电影开头,她听着其他人听不到的音乐打鱼,家人对她的“提高音量”无动于衷,让她在对接家庭的自然环境中格格不入。随后,她在饭桌上被制止听音乐,其他人却可以看社交软件,因为“这是全家人可以一起享受的事情”,音乐声戛然而止。此时,镜头给到了窗外取景,其他人在共享app,女孩则抬头无语,暗示着她在正常世界与家庭环境之中,“站在交汇边界”的尴尬——与家人一起位于房间,被外部的正常世界隔离,但在其内部,她又并非完全融入家庭,与任何一方都不够和谐。打鱼时大海镜头体现的远离社会,一家人聋哑交流的同样“远离社会”,女孩则唱着正常社会的歌。
而对普通人,学校里的她因为聋哑打鱼家庭而被歧视,在课堂上睡觉,显得在正常社会中不够和谐融洽。导尴尬处境的案例,正是聋哑父亲开着巨大声响的歌曲来接她,却因为声音太大招致的学生排斥。随后,当她与男孩在家里练习二重唱,背靠背地春心萌动,在“普通人”的歌声之中情感升温,却被父母无视声响、“因为所有人都是聋哑人”的做爱而打断,将她从“普通人的青春爱情”之中拉回,并确实地在男孩一时说漏嘴后,招致了同学们对她的嘲笑,进而疏远了二人的关系。
“声音”,作为一系列冲突的契机,构成了女孩拥有普通少女生活、和睦家庭生活的双向阻碍,也是聋哑人与正常人的交互障碍。聋哑人群体对“声音“的无接收,自身手语的不传递,让他们对普通人保持着沉默的抗拒,女孩则站在中间。前半部里,女孩经常在家庭中放大声响也没人听到,由此也对家人难以袒露心声,而在学校里则对欺辱她的学生、暗恋的男孩不敢出声,怯于对普通人的表达。这是表达方式的不同,也是双方内心不通的排斥,在父母“拒绝与正常人交流”的环节也表现颇多。
女孩面临的人生选择,”不需要说话的打鱼”和“需要说话的唱歌”,分别对应了她不同的未来,是她身处夹缝的具象化呈现,也与“声音”要素紧密连接,以“爱情”作为表现媒介。前半部中聋哑人与正常人的爱情交流,由于传达方式的不同,也是相互独立的,象征着各自内部的成立、相互之间的封闭。
一方面,女孩提醒着正常人的闺蜜,让她不要去喜欢聋哑的哥哥,且在她想学习手语示爱时故意教授了错误的动作,“交流”形式的不通由此体现。另一方面,女孩父母的爱情,则发生在两个聋哑人之间。“无视做爱发出声响”打断了女孩“正常人爱情交流”的“歌唱”,“听到声音与否”的区别强化了二者之间的隔离高墙,随之延伸出了女孩在父母与男孩之间用口头和手语翻译的尴尬,情感交流的各自独立、相互不通,油然而生。
而在亲情部分,女孩与家庭围绕“兴趣班与前途”的矛盾,也来自于“声音“对接的“情感交流”----女孩唱歌,父母自认无法听懂这样的表达形式,因此不再能感受到她的内心表达,不想就此失去与她基于“聋哑手语”的连接,阻止她投往普通人的“有声生活”。父母从未直视过她的歌唱,也体现了他们认为“声音”是普通人的东西、与自己生活远离的排斥心理。
爱情和亲情,都随着“声音”导致的“表达交互”不通畅,而造成了聋哑人与正常人的障碍,并拉远着双方的心灵距离,让他们成为了世界上的分别独立个体。这个手法无疑是恰当的:任何信息的发出和接收,都需要以“互相懂”为基础前提,而聋哑人和正常人在“表达方式”上的巨大差异,必然让他们不能理解彼此。在电影里,女孩经常会在“交流内容”方面,于正常与非正常的共处环境之下尴尬不已。例如,聋哑人与正常医生的交流全靠她,她也不时地尴尬于露骨言辞的难以转述;父母对着男孩解释自己的做爱,她同样窘迫,很多东西无法直接翻译。此外,在女孩之外,电影也更直接地呈现了聋哑人与正常人之间的巨大隔阂-----最典型的,便是“渔业公司”的线索,先是聋哑哥哥被收鱼人压价,因为他无法与其他渔夫交流价格而有恃无恐,随后则是他在酒吧中呆坐于谈笑渔夫之间的寂静尴尬,以及随后爆发的斗殴。就像父亲所说,“他们不会接纳我们”。
“唱歌”作为“声音表达”的具体化,是电影的关键。女孩与男孩的爱情升温,她对于一切的渴望,都通过----老师引导下“充满生机活力”---的歌声而推动、表露。而“情感”的传递,其实并不完全依赖有形的声音或手语,而更多地是靠真心。这也是电影在后半部中给出的一条开解之路,与“唱歌”要素紧密结合起来。
在前半部里,导演已经做了相应的铺垫。首先、父亲听的歌、男孩女孩第一次的演唱,只是普通的“出声”,而不带有更多情感,也就作为“声音”而制造障碍——父亲的放歌让他们被普通人排斥,男孩女孩的演唱也很尴尬。随后,老师对男孩女孩的对唱指导,让他们不要各自呆立,而是面对面对视。随后二人单独练习,则是背靠背,也同样适用——无论形式,重要的是要“传递情感”,而不是“各自独立”。此时,“歌声”带有了更多的情感内容,也就从只属于普通人的“声音”升级到了“情感输出”的高度,已然不只是单纯的表达形式,也促成了女孩与男孩的生情——她第一次真正走进了普通人的世界,打破了界线。
在女孩顾忌自己贫困的聋哑家庭,感到难以去伯克利进修、与男孩的爱情也受阻时,老师让她发出自己第一次对外人开口时“像是聋哑人”的难听声音,然后歌唱。老师在课堂上的歌唱训练中,也经常会让无法放开喉咙的学生们做出各种动物的动作,而后再放声。由此,电影其实已经打破了聋哑人的“非声音之形体语言”与“声音”的隔阂-----只靠声音,反而唱不出真情,而动用了聋哑人的难听声音和肢体动作,反而有助于发出真心流露的活力之语。
在女孩之外,电影也有着相关的设计。渔业公司的线索中,女孩家庭对渔夫环境的融入,也有着延续性的表达:先是因为无法与渔夫交流而被公司蒙骗价格,而后哥哥想要合伙反抗,父母认为自己聋哑无法加入其他渔夫的圈子,在渔业公司盘剥达到巅峰的会议上,最初也是懵懂呆坐地依赖女孩翻译,但随后当父亲忍受不住、起立愤然,虽然仍是手势+翻译,却赢得了渔夫们的一致喝彩,随后母亲在内的全家人便操持起了渔夫们合伙的生意。而哥哥还承担了“爱情”的一条副线-----聋哑的他与正常的女孩闺蜜,都喜欢男女的肉体“性爱”,在设定上建立了联系,;当他一拳打了侮辱他的壮汉后,酒吧女生也与他笨拙地打手势交流,从他的热血迸发之中产生了冲动,随后发生了性爱。“鱼水之欢、情感高潮的性爱”,正是超脱声音的情感交流方式。
这也延伸出了电影关于“解决”的后半部分。当一家人迫于生计而开办渔业公司时,一连串的蒙太奇展现了女孩依然处于夹缝的状态,他们对正常人世界的隔离依然没有结束——母亲坐在说话聊天的人之间不知所措,父亲只顾埋头弄鱼。于是,女孩就成为了他们向外部世界的传声筒,让自己不需要去和外界沟通,像女孩自述地“发出难听的声音”。而在这段蒙太奇中,女孩为了帮助家庭对接外部的打电话、打瞌睡、迟到,让她离正常人追求的音乐学院愈发遥远,而又难以放下,因此在对家人的态度上也不佳,却又得不到正常人老师的理解,就此处在了夹缝处。
这样的节奏发展到巅峰,便是女孩偷溜不出海的事件。父亲和哥哥因为听力而违规,与正常世界有了摩擦,而原因则在于他们对于正常人的排斥——在观察员登船后爱答不理,自己手语悄悄话,又在出事后认为是观察员告密,却没有发现后者几次想去拿无线电的动作。就像前半部母亲的“唱歌我们听不见”,父亲的“波士顿都是混蛋”一样,他们对于正常人社会有着排斥之心,惧怕自己在其中被当成异类,对正常人没有基于情感的信任,而是猜忌防备如对观察员,“是她告的密”,也拒绝在船上安排一个女孩之外的健全者帮手。父母将自己放在了正常人的对立面上,认为女孩唱歌自己听不到,排斥对于正常人的交流融入,一直拒绝收看女孩的演唱,也惧怕着女孩会因为歌唱而进入正常人生活、到对立的那一边、“离开我们”。
而此时,女孩打破了前半部里,正常人面前羞于开口、对男孩嘲讽家人愤怒的状态。失去渔业执照的关键一幕中,她将男孩带到了属于聋哑人“自然”的河边,二人赤裸着跃下水,音乐首次响起在自然环境,意味着她对正常人信任,愿意将他、以及音乐这样,正常世界中的积极因素,带入聋哑世界,试图将二者并列调合。但此时迎接她的,却是吊销执照而导致的“两种生活的巨大隔阂“之警告。这无疑加剧了她的纠结程度,让她无法再扔下打鱼、去伯克利,无法将正常人因素带入自己的生活。
快递剪辑里,相对希望进入正常人世界的哥哥,则因做爱而被此时拒绝“双方融合”的女孩鄙视经过。他喜欢和正常人谈情说爱,后续里认为女孩不能一直挡在自己与正常人之间的“圣人”。哪怕他会被冤大头,也会在酒吧里尴尬,但他必须融入正常世界,这也引导出了他对于女孩“必须去伯克利”的驱赶,与坚持留下的后者产生冲突。前半部中,哥哥便用更加直接的情感输出而结交正常人女友,也会主动地想要加入正常人的酒局。这对应了他后半部对于自己被隔开的愤怒,也带出了其人身上连接两种人的“情感交流”要素。
在高潮部分,女孩与一家人完成了基于亲情的交流,首先,是她与母亲的交流,以母爱的确认而解开了母亲“留住她”的心结。而后,则由“真情的歌声”促成。前半部里,让她打破对普通人排斥、向男孩传情的,便是放开自己后的真情歌唱。此时,她带有情感的”歌声”,则传递到了聋哑家人的心中,父母也第一次正视了她的演唱。情感的输出与感受,跨过了“能否听到声音”的鸿沟。
在这个关键的合唱表演段落,镜头的正反打与全景结合,强调了父母对她演唱声音的无法听到,不容于周围欢笑鼓掌的正常人,此时的歌唱只是声音。然而,当物理的声音消失,进入父亲的主观世界,他却通过其他人的眼泪与微笑,通过女孩热恋爱慕的唱歌神情,隐约地感受到了女儿歌声的动听。这也引导出了随后他与女孩的最终开解——他让女孩看着他唱歌,女孩如看着心仪男孩一样,唱出了最有感情的歌声,打动了父亲。他固然听不到声音,但唱歌也不再是单纯的发声,而是让他接收到情感的内心开放,是二人直接作用于心、跨越“声音”形式的交互。
这便是开解的方法:聋哑人父母,需要对正常人的世界打开,将自己的情感传递出去,让后者拥有回应的前提。正常人世界当然会有人认为他们是怪胎,但一旦感到他们的友好与真诚,终究不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演唱会后,老师打出了错误的手语,其情绪却被父亲表示“听懂了”。而当自己意识到“无需依赖女儿,无需隔离世界”后,父母兄三人与正常人同事热烈交互,也确实跨过了声音的障碍。最终,他们来到了正常人的环境:考学现场,并且成为了女孩发出真情演唱的力量源泉,象征着情感对双方的打通:亲情的感染让女孩实现了正常人的追求,聋哑人家庭自己、引导女儿的方向,则是更深地进入正常世界,但她的情感含量,又是以对聋哑家庭的爱而支撑。
以真情输出的歌声,不再仅仅是生理的嗓音,而更多地是“情感输出工具”。父母兄虽然耳朵听不到声音,但内心却听到了情感。他们自己,也需要有对正常社会的此等信心:有情感的传达,即可打破一切障碍——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歌唱,只要不排斥收听,不排斥对“非手语“的接纳,越过自己划定的界线,便可感受到感情,和更早感到了“她唱的很好”的哥哥一般。而他们真诚打出的手势,也让普通人们得以理解、接收。
最终推到的高点,便是一家人送女儿上学的部分了——家人们打手语,女儿似乎感觉表达不够,停车后狂奔而回,用情感直观传达的方式进行拥抱,暗示着“情感表达”相比“浅层形式”的更高地位。此时,原本象征聋哑人无力接触之正常世界的音乐声,也响在了家人们的周围。父亲则在目睹录取通知书时,首次发出了声音去庆贺,这也让他进入正常世界的状态、“发出声音,积极传情”,变得更加确切。这不是因为耳朵听到,而是因为心灵感受。“声音”架起的隔膜没有了,父亲们不再拿正常人当敌人,一句古怪声音的“正常人”式欢呼,以亲情激发,同时表现了他们对于正常人世界的融入转变。
主观上情感自我封闭、自我隔绝开来,将自己与正常人视为对立,女孩当然便是不可或缺、且难以顶着“被放出去便会失去”的担忧,获得家人支持。而大胆地将情感以“能传递到”的种种方式表达出去,让自己的情感真挚、超越表层语言,就会收到善意的接纳。在女孩远去的结尾,二者达成了和谐的共处:聋哑人放弃了自己的壁垒,正常人社会张开双臂,女孩则带着家人的支持走向正常人的伯克利。二者处在了一起,二者兼备而愿望实现的女孩,也提示了“二者无需对立,需要互相主动传递情感,从而合一”的理想状态。
由此可见,当人们真地用真情去表达时,无论是喉咙还是手势,无论对方能否真地理解表层“语言”,都能够直接接收到内心的信息。这也正是电影给出的最终出路:当女孩怀有热烈之情而歌唱时,它一定能够跨越所有的生理隔阂,传递给聋哑的家人,而当她的家人们拥有对正常人的热情,再打出手语时,也一定能让对方了解到他们的善意。她与男孩最后一次跳下河水的情感激荡,则表现出了正常人基于“情感高潮”而对聋哑人世界的进入。
在一定程度上,本片有些类似于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绿皮书》。它给出了一个围绕强势与弱势群体的社会问题,但并没有将这种对立以“强者对弱者的关照”、“弱者以其弱的先天正确而无需做什么”而解决。它强调的,是一种基调平和的双方努力:正常人与聋哑人,都要对彼此放下固有的心结,相信真情的力量,相互靠近,这是一个双向的运动。它所传递出的和煦与温情,以其对某种尖锐对立的消解,固然有些理想化,但或许正是当今世界需要的东西。
它拍得非常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本片作为“声音”隔离带来的——情感力量,却是近年来少有的“非政治正确”强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