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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与友婵娟游苏州虎丘山。是日天暖风和,游人稀少,我们沿幽径上山,过千年云岩寺斜塔,于一清寂院落角落,邂逅两株素心腊梅。檐下廊边,疏枝缀玉,灼灼盛放。

坐于腊梅树下,少顷便觉幽香遍身,沁入肺腑。见我久坐不动,婵娟打趣问我是否想在这梅下过夜,我答岂止想过夜,简直想一直这样坐下去,最好闻香入梦,长梦不醒,梦中一片虚空,惟有澄明喜悦。婵娟年方二十,正是飞扬跳脱的年龄,不解我此语之意,亦不知那两株腊梅自遇见那刻便深植我心。近来每当烦乱浮躁、沮丧低落之时,便闭目想象自己坐在梅树下,不久便能神清气和。

在苏州,我度过四载大学时光。曾经,那个如现在的婵娟一般面容青涩、不知疲倦的我,无数次访遍姑苏城内外有景致、有故事之处,倦了便找幽静处坐下,翻几页书、画两笔速写,写些断断续续、莫名其妙、旁人看不懂的文字,而心早已不知飞去何处。似这般,一生中最葱茏的岁月倏然而过。如今,已进入而立之年的我,遥想旧时不免感慨,那个二十出头爱泡在园林里倚着美人靠观鱼打盹做梦的倔丫头,何曾梦见过十年之后的自己会如何?

若谈起做梦,于我来说这十年间最大的变化是,我现在不仅闲时、眠时做梦,甚至把做梦造梦当成了职业,成为了写作者。我虚拟一个个人物、编织一段段故事、营造一种种情境,用文字构筑一方天地,虽是虚中生有,却要竭力让有缘者入梦时沉醉其间、梦醒后能有所得。

尽管我天生对文字敬畏热爱,自幼嗜书如命,但于我心中,书为神圣之物,“作家”是高贵的头衔,惟有崇敬景仰,从不敢奢望跻身其列。然而七年前,只在报纸上发过几篇小文章的我突然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三个多月后,二十几万字的初稿完成,次年此小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我将样书发快递回家乡后,打电话告诉母亲。此前从未听我提起过关于写小说之事半个字的母亲不敢相信,以为我在开玩笑,确认我所言属实后,她叹道,这也太突然了,“真像是做梦一样”。我当时嘴上轻描淡写地装酷,实则心里也在问自己究竟是否身在梦中。

对写作了解之人都说,写长篇是个大工程,令我这样一个从未写过短篇小说的新人有底气和毅力完成此项工程的则是之前两年做全职志愿者的特殊经历。

因为做志愿者的机缘,我走进了云南大山深处,亲眼目睹七八岁的小女孩因极度营养不良脸上长出皱纹,没鞋穿的孩子席地而坐贪婪阅读爱心捐赠的图书;只有一块破黑板、几张随时可能散架的旧课桌的教室;人畜共居、以麻袋片做枕巾的家……对生长在发达城市中的我来说,这些景象从看见那刻便深印心中,再难忘记。之后,我多次前往婵娟的家乡,有七个少数民族聚居的云南省元阳县黄茅岭乡支教、采风,曾经冒雨走八小时艰险山路,探访了当地海拔最高、最贫困的山寨马鹿塘,探望了腿脚不便还依然坚守在马鹿塘小学任教的瑶族老师和深深爱戴他的、拿旧化肥袋子做书包的学生们。

返沪后,回复到物质充裕、舒适便捷、却纷繁紧迫的都市生活中,我却开始寝食难安、魂不守舍。我的心似乎还停留在那个风光绮丽、民族风情浓郁却偏僻闭塞、贫困落后的山乡,需要寻得一个途径让自己的灵魂回归肉体。在师长的引导鼓励下,我拿起笔,开始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

我始终认为自己那时的写作状态才最接近于文学创作的本质:内心充盈着汹涌的激情,迫切地渴望倾诉表达。毫无顾虑和担忧,全然不考虑能否发表、别人将作何评论、会有怎样的回报。那段日子,我白天做志愿者,晚上和周末写作,只要一投入小说创作之中,无需过多构思编排、字词段落便般倾泻而出。那种痛快、率真是我此后再也寻觅不回的绝妙状态。

从此行走的方向明确起来,我马不停蹄地朝前奔。四处奔波、不畏艰险地采风,夜以继日、全心投入地写作。至去年末,写出了三部长篇小说和一部根据自己长篇小说改编的38集电视连续剧剧本。三部小说皆已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剧本创作列入上海市重大文艺创作项目,这四部作品总计达150万字。但事实上直至今日,虽然已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但每当有人用“作家”来称呼我,我依然感到惶恐。

写作是个看似潇洒,实则极度耗费体力心血又极孤独的工作,用世俗价值衡量,付出与收获很难成正比。以我自己的写作历程为例,除第一部小说之外,其余几部长篇作品的诞生都是曲折艰难的。静心回首反思,发觉每次都有相似的模式,最初的自我怀疑、举步维艰,当中的千头万绪、纠结滞缓,其后的豁然开朗、渐入佳境,最终的酣畅淋漓、不舍结束。这过程说来容易,从始至终体味一回却能令人身心交瘁。尤其是行至中途最艰险处,觉得深陷绝境又精疲力尽时,如何能不崩溃坚持下去是每个进行长篇创作的写作者面对的最大考验。我的方法之一是以真实经历中的相似体验激励自己。

为创作第二部以环境保护、动物保护为主题的长篇小说,我曾邀从事动物保护工作的同学为伴,走进入了被称作“人类最后的秘境”的雅鲁藏布大峡谷。那里有众多独有的珍稀物种和世所罕见的美景、奇景,但环境恶劣复杂。徒步穿越大峡谷途中,我们遭遇山体滑坡。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径被遮掩,我们只能如蜥蜴般手脚并用伏贴着极陡的滑坡爬行,头顶不断有沙土落下,手下脚下都非坚固实体,尽管异常恐惧行动却不能有丝毫迟疑,因为新的滑坡随时会发生。当险些坠入湍急江水之中,挣扎到自觉体力已耗尽几乎要放弃时,至亲至爱人的面容闪现眼前,刹那间激发出体内深藏的潜能。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后,心中已无惧意,累了便翻身靠在滑坡上,望着山谷岚烟调匀呼吸。

后来我们陷入无法前行、无法后退、无法求援、随时都可能遇难的绝境之中。最终总算得到了上天眷顾,我们脱离了险境,安全走出了大峡谷。可以说,若无此次大峡谷历险,就没有我第二部长篇小说最末几章最关键的部分。那些令人感到撕心裂肺、惊心动魄的描写,皆是我的亲身体验。我也因此愈加珍惜生命、敬畏自然,对生命个体与自然的关系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和思索。而还有一点很重要,那便是此后每当我陷入困境,觉得心力枯竭、想要放弃时,便让自己回想在大峡谷中躺在滑坡上坦然无惧欣赏岚烟心境,对自己说“那时候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而后调匀呼吸、整理情绪,继续走下去。

由于长期高强度写作顽固性失眠和紊乱的作息,向来自认体质强健、到了藏北高原都能很快适应的我,终于积劳成疾,健康状况亮起小红灯。我知道这是上天对我的提醒。在去年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时,我曾跟鲁院同学感慨说,想要好好写作,先得好好地生活。

去年夏,由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山东省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主办的“王萌萌志愿者长篇小说三部曲研讨会”在京举行,诸多知名评论家、学者出席。此会可谓是我近七年写作生涯中的大事,但在会上我却心平如镜、心静似水,不论是肯定、夸赞还是质疑、批评,我都坦然接受,不喜不怒。

之所以如此,并非我不重视此次研讨会,不听取前辈师长们的教诲。而是我深知七年时间,对于有志于笔耕一生的写作者的职业生涯来说只是刚刚上路,我若想走得稳健、走得长远远,就必须放缓步履沉下心,认真反省、调整,将写作变成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坚定不移的信仰力量和自我净化提升的修行方式。

愿我在今后的路上,初心不改,素淡如梅。不染尘嚣、安然生长、坦受风雨,默默酝酿,在最寒冷的时节绽放,若遇知音,便以彻骨清香答谢。

曾有人问我,你创作的主题为何总是爱和美,因为现实生活中有那么多不公正不平等、黑暗丑陋的事发生,书写温暖美好的作品便显得幼稚、肤浅甚至虚伪。我笑而不语,因为我深知与他之间隔着一道透明却坚固的墙,非三言两语能轻易打破。

所谓“言为心声,文如其人。”写作原本就是一种自我表达、自我探究的方式。与平素展现在公众场合或者被他人所想象的形象相反的是,我有极为软弱怯懦、消极悲观的一面。我也远比身边大多数人细腻敏感,又职业的缘故极具洞察力,扭曲、变态、残忍、暴戾、腐坏……所有负面的东西我都看得清楚,也感受得到,可我始终觉得这些只是光明背后的阴影,无法脱离光明存在更不能遮蔽光明。我平日里所闻所见、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他们大都与我一样,有贪欲有缺点,会抱怨会绝望,在人前极力隐藏压抑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内心都渴望着爱和美。在去年最新完成的电视连续剧《爱如晨曦》的剧本里,我便写了这样一群人,他们勇敢而又怯懦、浪漫而又现实,悲悯而又自私、宽厚而又刻薄,平凡却又独一无二,他们就是活在我们身边最真实的人。

佛语说:物随心转、境由心造。我们所处的世界如何取决于内心的感应。正如同时同地看见两株腊梅,于婵娟是萧疏院落寻常景色,于我却是旧地重游偶遇知音。由此可见,身处相同境遇的人会因过往经历、性情喜好、思维模式、心态视角投射出不同的外在环境形成不同的感受,差别只在每人自己心中,正是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时曾听一位著名作家讲课,他说每个写作者在创作上都应该拥有一口专属自己的井,这井与自己内心最深沉、最刻骨的情感相联,井中之水就是创作生涯中常用不衰的永恒母题和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我深知自己就有这样一口井,它与婵娟的故乡黄茅岭相联,与一个叫小美的苗族女孩相联,。小美自幼丧父、妈妈改嫁,跟奶奶和叔叔家一起生活。我家访时了解到她的情况,决定与她结对直到她完成学业。与小美结对后,我不仅资助她的生活,与她通信,给她寄课外书和文具,世博会那年接她来沪参观游览,还利用一切机会去她就读的中学看她。近七年的交流和牵挂,令我心里视她如妹妹、女儿,而她的坚强懂事、她对我的思念信赖始终是我的精神支撑和动力源泉。

小美曾在去年给我一封信里写下她的梦想。她想象过成为演员,通过演戏体悟不同人的生活,但她知道这梦想很难实现。她想要去台湾看看,还很认真地说想帮祖国收回台湾,这梦想惹得我禁不住笑起来,不愧是热爱祖国、志向远大的好学生。她的第三个梦想是像婵娟一样来沪读大学,因为这样就能跟我在一起,她用很多篇幅描述着这梦想实现后与我一起生活的细节,起床后一同晨练、为我做早餐,一同逛街或出游……读着读着,我哽咽了,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心间却尽是慈爱与满足。

我感恩生命中所有如小美一般给予过我爱和美的生命和事物。我与他们沟通感应、相互配合,调制出我梦境不变的温暖底色。而我的身边的亲友们也陆续加入与黄茅岭贫困学生结对的行列,越来越多如小美一般原本不幸的孩子因为资助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能够安心地继续学业。

令我心痛担忧的是,在写此文期间接到小美奶奶去世的消息。对于这被奶奶带大的小美来说,这是极沉重的打击,我尽力地安慰、开解她,却明白这伤痛只能由时间慢慢抚平。在云南大山深处,有多少如小美奶奶一般只为维持家人温饱而辛劳一生,却目不识丁、从未去过县城的少数民族女子,她们做过怎样的梦谁曾关心过?婵娟和小美们身上承载了奶奶、外婆们的深埋心中不敢示人的梦想,走进学校、走出大山,走到奶奶、外婆们做梦也难以想象的远方。

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小美,生命之长度无法增加,但我们可以通过某些途径让生命变得更加宽阔、厚重。不要盲目顺从于世俗的标准,让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左右自己。模式化的生活最能摧毁一个人的个性和天赋、最能瓦解一个人的志气和勇气、最终把鲜活的有无限可能的个体变成了统一铸造的螺丝钉。多些独立思考,多些不同体验,多些挑战和改变,多些时间让自己在路上。经受过坎坷磨难、体味过酸甜苦辣、欣赏过美景奇景、了解过与自己习惯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之后,人的心就会变得包容通达、就会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与他人、与其他物种、与天地万物都紧密相联甚至本为一体。这是一种最博大的爱,拥有这种爱并且能够无私无畏地施予这种爱,我们匆忙的生命就变得无比宽厚,无比灿烂。

海子诗云“以梦为马”,我想在马年即将到来之际借此诗句与婵娟、小美们共勉,却要改动一字,愿我们以爱为马,自在驰骋,超越种种桎梏和局限,朝向梦想之境。

(刊登在《解放日报》2014年1月24日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