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 《红猪》：永别了，亚得里亚海上那自由放纵的日子
红猪波鲁克是一个非典型性的、海明威式的英雄，这在宫崎骏的历部作品中是相当少见的。要分析这一人物形象，我们必须从两个问题谈起：
- 波鲁克起初为什么会变成一头猪？
- 波鲁克最后为什么会变回原来的面貌？
让我们一个一个的来说。
1.“要我加入法西斯，不如叫我去做猪”
波鲁克这一人物的复杂性在于，他所面对的矛盾在冲突层面上是多维的。
首先，波鲁克与法西斯国家之间的矛盾，构成了社会层面的冲突。
波鲁克想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因而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也可以说，他是一个想逃避过去的人。有关他过去的经历，影片没有明说，但从蛛丝马迹也能看出不少。
就拿波鲁克在米兰电影院与战友重逢的那场戏说吧，战友在谈话间给波鲁克罗列的“罪名”已经把他大半的过去勾勒出来了：“你犯的可是反国家不协作罪、偷渡、思想颓废，是只不知廉耻而且怠惰的猪，到处都贴有你猥琐的逮捕令。”
这些罪名是不是很眼熟？违抗国家战时征兵的命令，厌恶和逃避战争，拒绝服兵役，被逼急了最后干脆偷渡到境外，找一个不打仗的地方躲起来？
还要说得怎么明显？这不就是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里尼克的经历吗？如果细心观察，我们不难发现海明威的影子还出现在其他的地方，这点容我们稍后再说。
1930s年代是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经济萧条、法西斯主义猖獗、战争一触即发…不光意大利这样，整个欧洲都是这样。对此，波鲁克始终采取一种局外人的立场，尽量与国家、主义、政治之类的东西保持距离。
他说：“猪可不受国家和法律的束缚”；他又说：“（买爱国债券，为民族做贡献）这种事只适合‘人’来做”；他还说“要我加入法西斯，不如叫我去做只猪”。
这不光是波鲁克的个人立场， 也是整部影片的态度。武器店老板说：“靠战争发财的家伙是恶人，赚不到赏金的家伙是废物”；飞机修理厂老板在饭前祈祷时说：“请原谅我们借女人之手制造战斗机的深重罪孽”。
反战是宫崎骏影片中一贯的立场，这在影片中是作为故事的背景之一而存在的，不必过度分析，因而这里就不赘述了。
其次，波鲁克与吉娜之间的矛盾，构成了个人层面的冲突。
关于吉娜的事，我们不妨从影片最后那场传奇空战的决胜关头说起。
筋疲力竭的波鲁克与卡迪士双双挥拳，使出最后一击，然后同时一头栽进水中不起。剧情到这里进入了一个关键的节点，正如海贼所说，“先站起来的那个人就赢了”。这是表面上的意义，要理解深层意义还得接着往下看。
及时赶来通风报信的吉娜呼唤着水下波鲁克的名字，她说：“马鲁可，你想再次毁掉一个女孩的幸福吗？”这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值得我们费一番精力仔细思索——为什么是“再次毁掉”呢？
不知是否有人还记得，波鲁克驾驶着全新改造的飞艇回来，在吉娜那座花园城堡上空盘旋，这一似曾相识的场面，让吉娜回想起少年时期，兴奋的波鲁克驾驶飞机载着吉娜，从水面上徐徐起飞的情景。
波鲁克与吉娜是早在少年时期便相识相慕的。我们无从得知为何两人后来并没有终成眷属，只能知道成年后的吉娜经历了三次婚姻，正如她说的：“我已经和飞行员结过三次婚了，一个在战争中，一个在大西洋上，最后一个在亚洲死了。”
重点在于，吉娜的三任丈夫没有一任是波鲁克。至于原因，根据上面那句“再次毁掉”，我们可以做出适当的猜测：年轻时的波鲁克爱上了吉娜，但他面临某种两难的选择（可能是与好友的竞争，也可能是家国难两全），而最后波鲁克将吉娜拱手让人。
波鲁克不能原谅自己的软弱，失去吉娜是他内心永远的创痛，也是他与吉娜之间深深隔阂的根源。尽管吉娜爱着波鲁克，波鲁克对此也心知肚明，但他不允许自己再爱上吉娜。他明白，失去的东西是无法补偿的。
如今，在与卡迪士比赛的决胜关头，波鲁克再次遇到同样的情景。如果他被打败了，那么菲尔就归卡迪士所有，这是红猪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由此，我们便明白了吉娜那句话中的潜台词：波鲁克不能再次将爱上自己的女孩拱手让出，他不能“再次毁掉另一个女孩的幸福”。
另外，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注定不会娶她的男人？是不是又眼熟了？波鲁克和吉娜的疏离关系有没有让你想起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里的杰克和布蕾特？
再次，波鲁克与自己的矛盾，构成了内心层面的冲突。
与其说变成猪是一种诅咒，不如说是波鲁克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根据资料，官方是这么解释波鲁克变成猪的原因的：“（红猪）本是一战中意大利空军的王牌飞行员。当他意识到法西斯的不断崛起后选择了离开部队，按自己的意愿飞翔。于是他用了 "Porco Rosso（波鲁克·罗素）"这个新名字，成了一名为领赏而追捕逃犯的人。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是的身份，红猪毁掉了自己年轻的脸庞。”
躲避秘密警察的追捕和国家的审判是波鲁克变成猪的一重原因，但并不是全部。
波鲁克曾对菲尔说起1910年时他17岁，而影片故事大致发生于二战前夕的1920s年代末，推算起来，当时的波鲁克差不多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对此，宫崎骏是这样说的：“当一个男人步入中年，他就已经成了一只猪。”
人到中年，身不由己。二头肌没了，啤酒肚有了，头发没了，“地中海”有了，背越来越驼，眼睛越来越花，身材越来越臃肿，不像猪像什么？
在很多事情上，波鲁克都已力不从心。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而他不再年轻了。他阻止不了战争的爆发，也看不到一切变好的迹象；居无定所、前途无着，让深爱的女人空等而不愿安顿；整天沉溺于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美其名曰为了荣誉、追逐梦想，这是一个四十岁的成年人该干的事吗？
虽然波鲁克长着一张猪面孔，但除了空贼们经常叫他“猪”外，身边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容貌。相反，他在人们（尤其是女人）中是很受欢迎的。竟然没有人对身边生活着一头“猪”而大惊失色？这种反常让我们不得不思考这张猪脸究竟有什么意义。
或许就像波鲁克从不摘下的墨镜一样，猪脸是他逃避现实世界的面具。因为他是头猪，就不必承担对社会、对爱人的责任；因为他是头猪，就不必在意他人的评价；因为他是头猪，就可以只干自己想干的事。
他身上有太多的包袱，对黑暗现实的憎恨、对平淡生活的排斥、对无力改变世界的不甘，这一切让他下定决心逃离。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波鲁克是主动决定要变成一头猪的。猪头代表了他对世界和生活的态度，代表了他的自嘲和玩世不恭，代表了他的无奈和愤怒。
另外，片尾的花絮插画也佐证了我们的推断：照片上分明每个人都是头猪，这说明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有红猪的精神特质。
2.“卡迪士说，他很怀念在亚得里亚海的那个夏天”
亚得里亚海的夏天，就是波鲁克向往的桃花源。
虽然整个故事的情节基本上围绕红猪波鲁克与以卡迪士为代表的空贼联盟的对抗展开，但实质上波鲁克与空贼们并不是敌人。相反，空贼们与波鲁克是站在一边的，他们是一类人。
要解释为什么这样说，不妨从片头的那段剧情介绍说起：“这部电影以水上飞机时代的地中海为舞台，描写了一只红猪为了荣耀、女友、奖赏，与“空中强盗”搏斗的故事。”看明白了吗？ 在亚得里亚海上，拿出来唯一能服众的，不是金钱、暴力，而是飞行员的荣誉。
在《红猪》的故事世界里，没有人是真正“坏”的（法西斯除外）。那些空贼们就像平常见的邻里街坊一样，又穷又小气还不洗澡，经常背一屁股债，穷到连飞机的维修费都没有，就连被抓来做人质的小女孩都不怕他们。
这些空贼不光没有威胁性，认真说起来还有不少可爱之处。他们很善良，当被问到要不要把所有的小女生都当作人质带走时，老大说：“跟同伴分开的话会很可怜的！” ；他们很温柔，当吉娜告诉他们不要打架时，他们会像害羞的小男孩一样唯唯诺诺；他们很可笑，钱还没抢到，一帮人就为了要不要平坦弹药费争得不可开交；他们会嫉妒，当波鲁克说自己欠了菲尔钱时，老大幸灾乐祸道：“你也会欠债啊，活该！”
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只不过有人靠卖鱼挣钱，有人靠卖酒挣钱，有人靠抢劫挣钱，职业不同而已。但他们又明显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很单纯，他们讲道理，他们有人情味、道德感和荣誉感。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亚得里亚海上的人们都是浪漫化的产物，他们所处的理想化社会与现实世界是不相容的。 面对意大利空军威风凛凛、大兵压境的阵仗，在空中缠斗的波鲁克和卡迪士所驾驶的飞机，就像两张翻飞的单薄纸片——在现实面前，他们不堪一击。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知道，波鲁克和空贼们身上那股对自由、荣誉和飞行的热爱是多么的珍贵。卡迪士在后来给菲尔的来信中说“他很怀念在亚得里亚海的那个夏天”，这何尝不是对那些美好事物的缅怀和赞美。
3.“永别了，亚得里亚海上那自由放纵的日子”
在故事最后，那场传奇空战上演间，下面一位观众兴奋地感叹：“这种空战一生只能看到一次啊！”看似普通的一句话，放在整个故事的背景下，却显得那么辛酸。是啊，这样的空战是不会再有了， 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纯粹的飞行员了，属于飞行艇的传奇时代就要逝去了。
影片在人物对话中穿插不少对当时社会背景的暗示：“到处都是不景气的言论…”“不仅是临时政府，就连王党派那帮家伙也开始拉拢空贼联军蠢蠢欲动了，现在做赏金猎人这一行已经没有前途了…”“政府又要更替了吧，你要怎么办，（赏金猎人）马上就变得不合法了…”
面对时代的没落，波鲁克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就是低下头妥协，如同他战友所说的：“…飞行冒险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国家啊民族啊，我们只能在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名义支持下继续飞行事业。”
波鲁克不愿意这么做，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充满了荣耀的告别之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与卡迪士的那场决战，不光关乎“荣耀、女友和奖赏”，也关乎波鲁克的命运。
这场空战就是波鲁克与光辉岁月的告别仪式，与那个充满热爱的飞行时代的告别仪式。 当菲尔在临走时吻过波鲁克之后，波鲁克意识到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将回归平凡，他必须放下那些美好的幻想，重新投入现实生活之中。因而，他变回了人的模样。
变成猪是他的自愿选择，变回人也是他的自愿选择。我们的人生就跟波鲁克的人生一样，充满了无奈和妥协，我们曾经有过幻想，曾经尝试逃避，但最终都不得不认清现实。但至少，我们还能有尊严的与那些美好的幻想挥手告别，做一个平凡世界里的英雄。
《红猪》的故事就要结束了，而你们会想念在亚得里亚海上的那个夏天吗？
本文完 | 作者：E3F058@豆瓣@知乎 | 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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