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说对现实的讽喻程度，谍5是最明显的。不仅斯诺登的名字直接出现，而且很显然讽刺了谷歌与政府机关合作，出卖用户隐私的事，几乎就是要揪住观众的耳朵喊“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 凡事都讲求一个度，月盈则缺，自古皆然。 我想这是对《谍影重重》系列一个最佳的注脚。

谍影重重5是一部好电影吗？答案毫无疑问，是的。 满分10分，起码能给7分。

绿草风格的手持式摄影，时隔九年依然凌厉，在眼花缭乱的镜头变换中，将关键信息精准传递给观众；伯恩的实用主义打斗风格也几乎全盘继承，他在快节奏的危机中对局势的可怕洞察力和对场地物品高超的活用能力依旧是令人击节赞叹；高速推进不讲废话的剧情，让多数观众能持续保持高扬的注意力；对现实热点问题的关注也使得谍5与一般爆米花特工电影划开了界限。

一部电影，倘若能有以上优点，必然是属于佳作。然而谍5最大的对手，恰恰是它自身，是这个新千年以来最成功的特工电影系列，三部曲是系列电影里少有的续作比前作更好的范例，由此铸造了一个难以超越的高峰，于是谍5给观众的感受就是，与三部曲相比，它好像少了点什么。好看，但是隐隐有一种缺憾。当经典的片尾曲响起时，不同于谍3里伯恩突然游动起来时的会心一笑，谍5让我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缺憾之处，也许在于绿草不可避免地重复了他在谍3里的故事模式。同样是以一个与伯恩有关联的女子被杀为开端，绿草似乎认定在谍影系列的故事里，伯恩是必然要独自行动的，任何搭档都会成为累赘，于是在谍2里他让玛丽被杀手打死，对这个处理我其实没有意见，毕竟在一场和全是专业间谍的机关对抗的猫鼠游戏中，作为普通人的玛丽实在帮不上太多忙，还要让伯恩分心照顾她，对于一个快节奏电影来说是很致命的，但是谍5里绿草又故技重施让尼基领了便当，这就让我极为不解，事实上她和伯恩在谍3里的合作也是电影的亮点之一，她和伯恩未曾揭示的过往使观众津津乐道，那句“你真的不记得所有事了吗”和无奈的苦笑，也引发了观众无限的猜测和遐想，虽然身手不如伯恩，但她有作为专业间谍的知识和技能，在和伯恩的行动中不仅没有给伯恩添乱，相反很好地支援了伯恩的行动，既能快速领悟伯恩的举动，又能给伯恩留下提示，独立坚强与感性柔情集于一身，这样一个有挖掘潜力的角色，我原本在看预告片时就期待能看到她和伯恩之间擦出更多火花，但绿草毫不留情地写死了她，仿佛她出场的所有意义，就只是为了给伯恩送一份秘密文件，那些她和伯恩没来得及讲述的过去，就此被匆匆画上了休止符，而她临死前依然关心着这个失忆的特工，将所有的担忧与关心，注入一句“别动”，就此香消玉殒，这不能不让我黯然神伤，也因此后面的剧情即使再怎么精彩，我仍私心希望将谍5视作三部曲的平行世界，尼基的生命只要在谍3里最后那个神秘的微笑里继续灿烂就好，我还能幻想她和伯恩往后种种交集的可能，而非谍5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此外，伯恩和尼基在雅典暴乱中的逃亡，是一次对谍3记者保卫战和摩洛哥追逐战的精彩复刻。虽然有重复，但也有所超越。混乱的人群，喧闹的环境，随处可用的道具，总部监视下的多线包夹，狙击手的神出鬼没、虎视眈眈，除了CIA的手下，还要应付当地警察的枪与车。伯恩在多方势力的围剿下腾转挪移，面无表情地在刀锋上跳舞，永远险而又险地与危机擦身而过，却从未露出过惊慌与紧张的神情，让人不禁感叹：果然还是那个伯恩。只可惜，这次他没能救得了尼基了。这种如烹小鲜般的巷道追逐，在我看来是最能体现伯恩作为特工素质的，相比最后大场面的飞车追逐，宏大华丽但容易让人审美疲劳，还是这种惊险又充满细节智慧的情节更符合我的胃口。

而后，一个CIA的机关领导坐镇后方，在监视器上追捕着伯恩，一个内部人员胳膊肘外拐，暗中帮助伯恩，一个堪与伯恩匹敌的杀手在总部的指令下对伯恩穷追不舍，这些都是谍2、谍3的经典套路。只是这次海瑟·李的动机实在很奇怪，她似乎是因为同情而帮助伯恩，到末了又试图利用伯恩来为自己的仕途开辟道路，前后逻辑的不连贯让我对这个角色的定位始终不明，好像只是绿草为了让伯恩能躲过追杀提供一个合理的理由。相反汤米·李·琼斯的杜威倒是和谍3里的诺亚·沃森不相上下，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假意答应李的要求，暗地里却指挥杀手将她的手下全部干掉，使她成了光杆司令。当我在预告片里看到李·琼斯的时候，就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是老戏骨，演技还是很有保证的。

飞车追逐也是谍影重重的招牌之一了。这次的追逐虽然场面更宏大，但是显然违背了谍影重重的一贯风格，一个专业的杀手又岂会将车开入闹市区，弄得满城风雨，还拿着枪在一大堆群众面前露面呢？保密和低调是谍影重重里的杀手的特点，就这一点而言，谍5里的杀手要被打上一个大大的不及格。

但是，这些缺憾都还只是表象，毕竟套路都是那些套路，做得好菜依然可以很好吃，谍5的缺憾不仅仅是情节的重复，而是更本质的问题。

究其原因，大约是谍5失却了经典三部曲中最关键的魂魄，

即对自我记忆的追寻和对个体存在的拷问。

谍影重重三部曲在我看来是一个有限且不可再生的资源。它存在的全部根基就在于伯恩的失忆，伯恩所有的彷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怆，以及他和庞大的国家机关的所有冲突，都由此展开，一旦伯恩寻回了记忆，故事就只能定格在这一刻，无论伯恩是死是活，这个故事本质上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再往下讲，就好比强行为断臂的维纳斯安上手臂，是一件极煞风景的行为。

但是既然电影铁了心要讲下去，那么就只能为伯恩的再出江湖找另一个理由。而绿草和达蒙给出的答案是，让伯恩为父亲复仇。

这个理由当然也是可以的，只不过续命的意味太明显了，虽然对谍影三部曲的故事逻辑没有造成很大的破坏，但是无论从命题的内涵还是可挖掘度而言，“为父报仇”与“自我记忆的追寻”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才会让很多观众有“牵强”的感受，其“牵强”不在于逻辑崩坏，而在于电影主题的变更。

绿草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导演，他在谍2、谍3里对个人隐私和国家安全冲突的思考与描述，成功地将谍1里仅仅是一个失忆特工的爱恨情仇拉升到了个体对抗权力机关的宏大叙事，而从第一部开始的个体对自我存在的怀疑与认知，为这个宏大叙事注入了人性的悲悯。换句话说，

看似政治意味浓厚的谍影重重，其根源却是个人的、私人的，绿草的政治探讨只是谍影重重三部曲的锦上添花，而不是主旨，是血肉，而不是躯干。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当多数人看完三部曲之后，停留在脑海最深刻的场景是什么呢？

大概还是第一部里那个冰天雪地里的身穿棕色毛衣的失忆青年吧。

那是一个带有浓烈的存在主义意味的画面，红背包与白雪的强烈色差冲击着观众的眼睛，人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敌意影影绰绰的世界里，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和未来，个体在荒原里充斥着无意识的孤独与恐慌，为这个系列电影奠定了一种忧伤而冷峻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与谍2、谍3富有冷战气息的剧情结合后，产生了惊人的化学反应，个体与生俱来的面对命运的无力感，在和冰冷的国家机器对抗中，获得了实质性的展现，伯恩对记忆的追寻，和悲凉的现实纠缠在一起，个人的视角折射出历史的巨大旋涡，这就是三部曲厚重内涵的来源。

但是当个体（伯恩）已然完成了他的课题，重新寻回了自己人生的坐标后，宏大叙事赖以生存的个人恩怨被消解了，就徒剩空泛皮毛。伯恩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真的解决国家权力对公民隐私的侵犯这种庞大顽疾。绿草再复述这种政治叙事，就变成了希绪弗斯那块循环往复的石头，只是将矛盾又重新讲述了一遍，而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电影终究是电影，偶尔蜻蜓点水地探讨一下，可以为故事增加厚度，但倘若重复探讨，就和祥林嫂的絮叨一样，徒然惹人厌烦。

如果说对现实的讽喻程度，谍5是最明显的。不仅斯诺登的名字直接出现，而且很显然讽刺了谷歌与政府机关合作，出卖用户隐私的事，几乎就是要揪住观众的耳朵喊“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但是这些明喻暗讽，和伯恩的行动几乎没有关系了。试想，就算这次不是讽刺谷歌而是讽刺facebook，对故事的推进有造成任何影响吗？就算一开始的逃亡不是发生在希腊示威现场而是意大利示威现场，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吧？绿草和达蒙太想表现出“我们在关注着现实”的意思，反而忽视了这些情节是否跟伯恩的行动有效挂钩。伯恩这次的行动更多的是关注“为父报仇”，而三部曲里的阴谋，伯恩之所以要解决，是因为它们或多或少地都牵涉到了他的记忆，他是里面的一份子，或者说是曾经的一份子，正反双方都有足够的动机卷入其中，个人动机与国家机密完美结合。破解阴谋的过程，也是伯恩思考个人与政府关系的过程，阴谋解决，伯恩也想清楚了。因此即使海瑟·李和杜威磨破嘴皮劝说他回归，观众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这就造成了海瑟·李的行为动机极为可笑。绿草和达蒙显然都忘记了，谍影重重的根本魅力，在于伯恩的彷徨，而不是与现实结合得有多紧密。一旦将伯恩变成了碟中谍里伊森·亨特那种每逢有危机就去擦屁股的游侠式特工，谍影重重的立身之本就被毁了。

有趣的是，谍影重重系列虽然是美国电影，它的故事却大多发生在欧洲国家，而欧洲，既是冷战时的前线，又是新千年后难民潮的承受者。在谍1刚上映时的2002年，欧洲恰如那一座漫天飞雪的城市，清冷，祥和，但是暗流涌动，冷战的气息尚有留存，伯恩走在欧洲的大街上，还可以专注地思考自己从何而来。14年后的今天，欧洲则似乎疲态尽显，经济停滞，难民涌入，暴恐不断，如希腊般的游行示威接连发生，与02年的平和判若两地，与之相呼应，谍5也几乎没有给伯恩留下一点停下脚步思考的时间，全程都在急速推进，三部曲里特有的那种忧郁与沉思，已不复存在。如果说三部曲作为后911时代的作品，抗议政府对公众隐私的侵犯是其必然的选择，那么在暴恐多发、民众呼吁强权机关保护的今日，谍5的老调重弹似乎就变得不再合时宜了。这14年里，伯恩的手机从翻盖换成了触屏，兰利总部也集体换上了戴尔牌的电脑，改变的不仅是科技水平，更是整个时代的主题。在这个日渐凶险的世界里，伯恩要思考的也许已不仅是自己从何而来，以及个人与政府关系这些老问题了，而是更严重、更急迫的新问题。只不过，在历史的进程面前，伯恩一个人的奋斗，能改变什么呢？

这也许就是杜威对伯恩说的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你永远不会寻得平静的。

在此也以个人的名义对绿草和达蒙说一句，有些事，还是见好就收吧。三部曲已是浑然天成的雕像，何必再多费功夫去穿凿多余的纹饰呢？这一次的伯恩，精彩，但是已然损失了最核心的魅力，倘若下一次还是这些元素的又一次翻炒，我觉得粉丝们可不会再留情面替你们说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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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影重重5 作者  廖子逸 | 2016-10-15 00:54:32 阅读 5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