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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3月25日,在美国洛杉矶的神圣大礼堂,举办第73届奥斯卡颁奖礼。各种细微的迹象都在泄露,这是一场不同于任何一届的奥斯卡颁奖礼。
在颁奖礼举行之前,包括路透社、法新社、美联社在内的西方主流媒体,深入中国的北京、香港、台北各地,事无巨细地报道中国电影的发展状况,这等力度与规模前所未见。
在颁奖礼进行的过程中,还安排了一场糅合了京剧、武术、舞蹈等中华传统文化的节目表演,这在1929年奥斯卡举办颁奖典礼以来,也是前所未见。
一切都是因为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获得本届奥斯卡10项提名。
在2001年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卧虎藏龙》最后获得包括最佳外语片、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摄影、最佳原创配乐四个奖项,成为历史上第一部获奥斯卡奖的华语电影。
截至到目前为止,虽然每年都选送影片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但《卧虎藏龙》仍然是唯一一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华语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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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卧虎藏龙》改编自清末民初武侠小说家王度庐所著“鹤铁五部曲”中的《卧虎藏龙》,原著主要集中在清朝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和大漠悍匪罗小虎的爱情离合。
李安对原著做了大刀阔斧的改动,电影《卧虎藏龙》讲的是一代大侠李慕白决意退隐江湖,遂将所持浸染了四百年历史的青冥剑,送给京城贝勒爷收藏,以示决心。
谁知当夜,青冥剑被盗。虽有各种证据都指向了九门提督玉大人之女玉娇龙,但碍于方方面面的情面,李慕白和红颜知己俞秀莲只能旁敲侧击。随着调查的深入,两人又发现了碧眼狐狸的踪迹。在此之前,李慕白追寻这个杀害师傅的仇人已经数年。
各种迹象表明,玉娇龙和碧眼狐狸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同时二人也发现,这位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为罕见的武学奇才,但任性偏狭,刚愎自用,比那位老辣的碧眼狐狸更要难缠。
李慕白和俞秀莲一次次苦心引导,均无功而返,最后,直到死亡降临。
从故事内容来看,《卧虎藏龙》是一部地道的武侠电影,俯仰之间布满了各种中国符号。
建筑上,有韵味十足的皖南古村落,有气势恢宏的京城建筑群。
地理上,有翻滚的竹海,有苍茫的新疆沙漠,有云蒸霞蔚的武当山。
民俗上,有街头卖艺,有婚嫁迎娶,有镖局空旷幽深的庭院,有贝勒府古色古香的室内。
有赏剑,“这青冥宝剑长二尺九,宽一寸一,护手一寸,宽二寸六,厚七分,两耳各一寸五,剑柄原镶有七星,从剑的旋纹看,是先秦吴国的揉剑法,到汉朝就失传了。”
有书法,“我看你转手腕,书法剑法好像是相通的”。
有闭关修道,李慕白在影片开始对俞秀莲说,“静坐的时候,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看见周围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我似乎进入了师父从未指点过的境地。”
《卧虎藏龙》在2000年10月13日在中国上映后,著名武侠大家金庸,就评价为“有老江湖的味道,有武侠的气质”。一向以拍摄武侠电影擅长的导演徐克,更是惊呼,“新的武侠电影时代到了”。
《卧虎藏龙》在北美上映,一鼓作气取得了惊人的1.28亿美元票房,这也是华语电影直到今天仍未被打破的在北美最高票房纪录。
在细数这部电影之前,让我们重新回到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在最佳外语片奖颁发之前,颁奖嘉宾法国女演员朱丽叶特·比诺什说,“电影用各种语言向我们讲述,婴儿的笑容,老人的眼泪,偷偷的一吻,这些放诸四海皆如此,它们不需要翻译”。《卧虎藏龙》就是朱丽叶特·比诺什所说的,那种跨越了文化差异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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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所谓文化差异,经常表现在:不同文化群体的人,对同一个事物代表的含义,有着不同的理解。比如白色,在西方世界中代表纯洁美好,是新娘婚纱的颜色,而在中国代表死亡,是葬礼中孝子丧服的颜色。也就是说,每种文化,都有它独有的符号系统。人们理解异文化的文艺作品的障碍,也主要来自于难以掌握他们的符号系统,容易产生种种误读和困惑。
但全世界都能领略到《卧虎藏龙》这部电影的魅力,因为纵贯东西的李安,巧妙地选取了一系列意向,或者说文化符号,在东西两套符号系统中分别形成了完整的意义链条,让不同背景的观众都产生了自己的解读。
为此李安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在后来他回忆说,“当时我曾心生念头,先杀了演员,再咬舌自尽”。我们在这一集就要看看,李安选取了哪些意向,这些意向在东亚文化和欧美文化两套符号系统里分别呈现出什么样的故事。
首先是在人物设置方面。
《卧虎藏龙》的人物关系是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的形状,李慕白、俞秀莲、玉娇龙各据一角。
这是李安和他的编剧们改编创作的结果,无论是原著还是之前的剧本,都不是这个设置。即便在李安最初的概念里,《卧虎藏龙》的人物关系虽然也是一个三角形状,但分别是三对人物各据一角,分别是李慕白和俞秀莲,罗小虎和玉娇龙,以及贝勒府护院刘泰保和陕甘总捕头蔡九的女儿蔡湘妹。但因为最后实在没钱请能够出演刘泰保的明星,只好作罢。
于是,李安把注意力放在了两个女人的身上,“一个是外阴内阳的玉娇龙,一个是外阳内阴的俞秀莲,以两者的互换来推展剧情。”
是两个演员的出现,促使李安再次变幻思路,形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经典人物关系。
一个是原定的主演李连杰,因故无法参加拍摄,李慕白一角由周润发出演。周润发没有李连杰的功夫底子,但他有其他无人可及的长处,尤其是眼神。编剧王惠玲就曾感叹周润发“同一个眼神,可以看敌人,也可以看情人。”遂把人物往感情方向上牵引。
另一个就是玉娇龙的饰演者章子怡,她的特点是性感,即便是如大师李安,也挖掘不出章子怡阳刚的一面,故无法实现李安原来设想的玉娇龙阴阳共生的特质,但她可以演得很凶,玉娇龙就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那种被惯坏了的女孩。
一再调整的结果就是李慕白、俞秀莲、玉娇龙三边环伺,互相支撑又互相钳制,构成一种循环。
所以,在东方的符号理论体系里,俞秀莲是阴,玉娇龙是阳。俞秀莲是传统,玉娇龙是现代。丈夫孟思昭死后,俞秀莲一直守寡,虽然爱着李慕白,但隐忍不说。玉娇龙结婚当晚,就逃出婚房,拎着一把青冥剑,去闯荡江湖了,“到处都能走,遇到不服的就打”。
李慕白和她们的关系也依此建立,和俞秀莲是夫妻,和玉娇龙是情人。夫妻之间,平淡如水。李慕白和俞秀莲最多也只是语气重了些。情人之间,烈火干柴,李慕白和玉娇龙见面就打,从古寺打到了竹海。
同时,这套人物关系在西方的符号理论体系里也同时成立。就像当初李安找杨紫琼出演俞秀莲时说的那样,“我要拍一部武侠版的《理智与情感》,讲两个女人的故事,你演艾玛·汤普森的角色。”
俞秀莲是理性,是收,是陈旧的安全。玉娇龙是感性,是放,是新鲜的危险。
三个人的关系,就站立为佛洛依德所说的本我、超我和自我。玉娇龙是李慕白的本我,本我是人的本能。俞秀莲是李慕白的超我,超我是理想化目标,李慕白是自我,自我则是二者冲突时的调节者。
三人间均有双边关系,在不同时间里互为主次。当其中以一个人为中心时,两边各是其他两人,彼此间的关系是紧绷的对立,又可以是松弛的妥协。当主客易位,关系也随之几次转换。导演李安曾解释说,“这里的位置交换,好比生活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影片里,俞秀莲和玉娇龙一会亲如姐妹,一会儿刀兵相见。最明显的就是玉娇龙新婚逃跑后,大闹江湖,路过俞秀莲的雄远镖局,像孩子一样扑到俞秀莲怀里,“俞姐姐,我只是路过,想看看你”,不到一分钟就拍案而走,“你们都是一伙儿的,给我下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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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人物关系上严格契合东西方的符号解析理论,就连在影片的类型上,也是横贯了东西观众都易于接受的类型模式。
在东方观众看来,《卧虎藏龙》是一部武侠电影。它讲的是一代大侠发现了一个可以造就的奇才,只不过这个奇才毛病太多,需要教化和指点。在一次次的偷与还、追与逃之间,渗透出两代武林中人对武和侠的不同理解。
这中间还嵌套了对杀害师傅的武林败类的追杀,涉及到了对武术尤其是武当派功夫的理解,也勾连了爱情和友情的花边。
有月夜下,鼓点浓密的追逃。有城墙上,如大鸟一样起落的江湖中人。有规矩森严的贝勒府,也有快意恩仇的镖局。有长衫的侠者,走进黄昏中的皖南村落。有千金小姐,为了一个梳子,策马追赶沙漠里的流寇。
在西方观众看来,《卧虎藏龙》是一部侦探片。影片开始案件发生,即青冥宝剑被盗。然后出现怀疑对象,就是九门提督府的小姐玉娇龙。
有上门言语上的试探,俞秀莲就对练字的玉娇龙说,“这俞字写来真像是剑”。也有动作上的再确定,俞秀莲打落茶盏,玉娇龙伸手接住,这种本能一样的反应,暴露了玉娇龙“八岁习武”的真相。
尤其是九门提督府的玉夫人和俞秀莲一起谈论陕甘捕头被杀时的一问一答,就是典型的西方侦探片的套路。甚至,李慕白在京城和俞秀莲谈论宝剑失窃一事时,说的是“这样把嫌疑贸然指向玉府,十分不妥”,这是地道的侦探片语言。
《卧虎藏龙》一直围绕着青冥剑的得与失在展开叙事。玉娇龙盗剑还剑再盗剑,每一次都牵引出一个人物一段故事,分别是和李慕白有师门仇恨的碧眼狐狸,陕甘总捕头蔡九父女与碧眼狐狸的大战,罗小虎和玉娇龙的爱情纠葛。
最后是犯罪嫌疑人玉娇龙被一直追捕她的李慕白和俞秀莲感化,在侦探李慕白因她而死之后,跳崖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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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在大的结构方面,就是在小的细节层面,《卧虎藏龙》也极其强悍地做到了两套符号破解体系并行。
比如无论是武侠电影还是侦探电影都至关重要的动作场面,仍然可供两套理论体系去解读。
当年李安对动作设计袁和平的要求是,“每一个动作都要体现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被袁和平嘲笑,“文人说大话”。在现场,袁和平也常常问李安,“你到底要打还是要意境,是要跑远路拍山水,还是要花时间打?钱就这么多,到底你要什么?”
事实上,李安实现了他当初说的大话。包括这场竹林大战在内的每一次打斗,都言之有物,不是为了打而打,只体现所谓技击之美那么简单。
尤其是拍摄于浙江安吉竹海的那场竹林大战,更是被写进世界电影史的经典镜头里。在第90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播放了一个特别的视频混剪,以此来回顾过去百年来电影为人们带来的光荣与美好,《卧虎藏龙》中章子怡与周润发那场经典的竹林打斗戏份就在其中。
在东方观众的眼睛里,这场竹林大战,是理,是晓之以理,是一代大侠对少年奇才的惩戒与规劝。在西方观众眼里,这场竹林大战是性,是意乱情迷,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挑逗和厮杀。
一位欧洲导演说,他喜欢中国的动作电影,因为从各自的动作里可以看见人。险恶的人,招数也阴狠毒辣,正派的人,处处给人留有余地。
站在飘摇的竹子上,李慕白对玉娇龙说,“当日古寺留一步给你,就是要见你的本心”。竹林大战这一段,李慕白和玉娇龙从各自的功夫动作里,都探寻到了对方的本心。玉娇龙知晓了李慕白的热忱,李慕白也知道了玉娇龙的赤诚。打斗中有一幕是玉娇龙从竹子上坠落,被李慕白拉了上来,这是两人关系转变的开始。最后在竹林里如蝴蝶一般飞舞,是追捕,也是嬉戏。
李安说章子怡这个演员特别拼,几乎所有的女演员吊威压,在最后发现要撞的时候都是本能地护住头,她是直接拿脸撞过去。据说章子怡的母亲,在拍摄时来探班,看到的正是竹林坠落这一幕。但她只能看到竹林的顶部,她看到女儿章子怡大头冲下坠落了四五层楼高,并没有看到在最后时刻被威压拉起,吓得失声尖叫。
只不过,落下竹梢,李慕白再次父权附体,责任感附身,坚持要玉娇龙“拜师”,最后玉娇龙随着青冥剑一起落入水中。武当山是道家圣地,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水是道家的一个符号,讲究柔柔水中,大道存焉。落水,是得到大道后的醒悟。
在西方观众眼中,竹林大战一场是男人与情人的干柴烈火。坚硬的竹子有男性的象征,柔软的水是女人的象征。两人在竹林上的打斗,是意乱情迷的追赶,是上下翻腾的性爱。
在竹林中,两人都有站在竹子上,用力蹬踏,意图使对方坠落的动作,这已经不是两个高手之间的对决,而分明是男女之间亲密互动的小动作了。
在落水之前,玉娇龙问的是,“为什么非要缠着我?”,李慕白再一次大侠护体,回答是,“我来教你心诀。”李慕白将青冥剑掷入水中,玉娇龙随之入水去抢。在西方的文化语境里,水是欲望。玉娇龙消失在欲望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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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手段使用,也可参考罗小虎和玉娇龙在大漠里的追逐、打斗。
同样的使用方式,罗小虎和玉娇龙在沙漠上翻滚,更接近动物性,所以更西方。李慕白和玉娇龙在竹林上空飞翔,更像是庄周梦蝶,所以更东方。
玉娇龙是俞秀莲纵情的另一面,罗小虎是李慕白狂野的另一面。罗小虎和玉娇龙表达感情的方式是打斗、做爱,这是西方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更直接。
李慕白对俞秀莲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是在旅途中抓起她的手,或者是李慕白临死时对俞秀莲说,“我愿意游荡在你身边,做七天的野鬼,跟随你。就算落进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久的孤魂”。这是东方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更含蓄。
在《卧虎藏龙》里,李安的厉害在于,他用一个画面,讲述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故事遵从了西方戏剧的重要根源,这个重要根源就是性,“精神源于失乐园”,西方人认知体系的根本是人性与神性的交战。
另一个故事遵从的是东方的审美需求,东方人讲究和谐委婉,就像进门一定有一个影壁墙,不能把院子直接暴露在客人眼里。尽管在东方的故事里,李慕白面临的也是人性的挣扎,但已经转化为“武艺与武德的冲突”。
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的语境里,李慕白都被人的基本欲望困扰着,西方的人可以通过一系列符号获得明确的接收,尤其是竹林打斗中,有一个画面是玉娇龙的脸,在竹叶中间如MV画面一样掠过,非常之情愫迷离了。
东方的这一点,就藏得有些深。李慕白破关出山,寻找继续修炼下去的方法。在看到玉娇龙后,他好像找到了那个方法。李慕白对俞秀莲说,“她的心性需要约束,武艺更需要导正和进一步的修炼”,“她应道武当山来做徒弟”,俞秀莲问,“武当山收女弟子吗”,李慕白犹豫了一下,“为她,可以破个例吧”。
事实上,李慕白的师父江南鹤已经破过例了,还记得碧眼狐狸和李慕白第一次交锋时说的话吧,“你师父可惜太小看女人,即使入了房帷,也不肯把功夫传给我,叫他死在女人手里,一点也不冤枉。”
虽然李慕白觉得“我似乎进入了师父从未指点过的境地”,但他和师父一样,都进行不下去了,只好破了戒提早出关。其实,这个从未指点过的境地,是师父不可以明确点明给徒弟的,只能靠悟,因为那个方法就是乾坤合道、男女双修。一代大侠先后面对的难题,都是中国人的那个禁忌,性欲。
他们都无师自通,发现了可以收女弟子的方法。但两人也因此迎来了共同的命运,师父江南鹤破例收了女徒弟,导致被女徒弟所杀。李慕白要破例收了玉娇龙,为救玉娇龙,中了毒针而死。
所谓卧虎藏龙,就是危险。这种危险来自于武艺与武德的冲撞,更是来自于人与人性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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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卧虎藏龙》成书于五四时期之后,当时,西风东渐,中西两种思潮交织碰撞,学说林立,流派四起。
李安是在缝隙间行走的高手,他早期的《喜宴》是地域的缝隙,置身于东西方之间。后来的《断背山》是性别的缝隙,是夹在男女性别之间。《卧虎藏龙》则是时间的缝隙,行走在传统与现代,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思潮之间。
在《卧虎藏龙》里,李安做了一次追本溯源,他从人性的根本出发,一直走到道德、法律、文化的深处,陈列了彼此之间暗涌颠簸的冲突与钳制的关系。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无论传统还是现代,与世界相处只是形式与角度的不同,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影片中点题的那句台词是李慕白说出的,“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何尝不是?刀剑里藏凶,人情又何尝不是?”
李安的《卧虎藏龙》用最不写实的方式,呈现了一个最接近真实的江湖。他真正地挖掘了电影最大的魅力,即电影有睁开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也有闭上眼睛才能看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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