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中唐时期的白居易（772-846），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古代诗人，对日本文学的形成影响尤其重大。白居易的作品在日本平安时期（794-1192）传入东瀛，为皇室贵族为代表的知识阶层所珍爱，学习、借鉴和模仿白诗成为时尚的风习，著名小说作家紫式部（978-约1015）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在创作和构思上深受白居易作品的启发。日本另一重要的女作家清少纳言（965-卒年不详）的随笔集《枕草子》中，更是时见白诗的“吉光片羽”，行文之间，喜欢拿白居易的诗句问答、作歌、命题成篇。

关于清少纳言，198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日本古代随笔选》中，收录了周作人撰写的人物介绍：其真实名字无考，据后人考证大约生于日本村上天皇的康保二年（965），公元1017年犹在世，卒年不详。她是歌人清原元辅之女，所以取一“清”字作代号，“少纳言”则可能是其父兄的官名，也可能是她在宫中供职时的称谓。作为宫中的女官，清少纳言大约25岁起服务于中宫（地位略亚于皇后，类似唐朝的贵妃——笔者）定子（后为皇后），长保二年（1000）大约35岁以后离开皇宫，其晚年生活颇为黯淡：出宫后嫁给了摄津守藤原栋世，生有一女，不久丈夫去世，寄居在兄长家，女儿入宫后独自一人生活。据周作人引用汉文“日本史料”记载：

“清少纳言为肥后守清原元辅之女，有才学，与紫式部其名。一条帝时，仕于皇后定子，甚受眷遇。雪后皇后顾左右曰：‘香炉峰之雪当如何？’少纳言即起搴帘，时人叹其敏捷。皇后特嘉其才华，欲奏请为内侍，会藤原伊周等流窜，不果。老而家居，屋宇甚陋。郎署少年见其贫窭而悯笑之，少纳言自帘中呼曰：‘不闻有买骏马之骨者。’笑者惭而去。著《枕之草纸》，行于世。”

《枕草子》是日本文学史中最早的一部随笔集，可以称得上是日本随笔文学的白璧，一年年来，在日本具有深远的影响，深受日本广大读者喜爱。它偏重直观，情趣生动，文笔细腻，温文尔雅，对后世日本作家也产生了有益的启迪，如著名作家川端康成。通观全书各个篇章，其成稿的方式不是有意地经营大块文章的鸿篇巨制，而是随意地撷取眼前景、身边事、心中意，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地去点缀成篇，多则千余言，少则十几字，风趣、文雅、幽默，融抒情性、趣味性、故事性为一体，具有日本文学形成时期的审美特点。然而，由于一千多年前的日本平安时代，正是日本文化吸取、借鉴、学习中国汉唐文化进而逐渐“日本化”的成型时期，在这部重要的随笔集中，随处可见的是融会融化了的中国汉唐文化的影子，其中自然也不时闪烁着白居易的“诗魂之光”。

一类是直接引用或点化白居易的诗句：

例如《枕草子》卷三第35段《树木的花》，清少纳言在以亲切的口吻娓娓谈及梅花、樱花、藤花、水晶花、橘花之后，这样写道：“梨花是很扫兴的东西……但是在唐土却将它当作了不得的好，做了好多诗文来讲它……说杨贵妃对着玄宗皇帝的使者哭时的脸庞是‘ 梨花一枝春带雨’ ，似乎不是随便说的。那么也是很好的花，是别的花木所不能比拟的吧。”这里，作者直接引用了白居易《长恨歌》中一段故事情节和一句诗，原句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饶有意思的是，作者在随意地书写状态下，能够做到随手拈来白居易诗歌中的例子，可见其融会于心的熟稔的成度。另外，从文中看，尽管作者不喜欢梨花，可是由于白居易这句诗的缘故，作者还是认可了这种花，认为是“很好的花，是别的花木所不能比拟的”。

又如，第70段《琵琶声停》中，则点改袭用了白居易《琵琶行》 “琵琶声停欲语迟” 的诗句：“御佛名会的第二天早晨……这时雨下得很大，主上觉得无聊，便召那殿上人到宏徽殿的上房来，奏管弦的音乐作游戏。道方少纳言的琵琶，弹得很美妙。济政弹筝，行成吹笛，经房少将吹笙，演奏实在很有意思。在琵琶刚弹完的时候，大纳言高吟一句道：‘ 琵琶声停物语迟’ 。觉得很好玩，连藏起来睡着的我也起来了，说道‘慢佛法的罪虽然很是可怕，但是听见这样美妙的音乐，也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家也都笑了，大纳言的声音并不怎么特别美妙，只是应景地做得很合适罢了。”“物语”，日本平安时期的一种文学样式，大致包含了故事、杂谈的意思。这里，文章中的大纳言点改了白居易的一句诗，深为清少纳言所欣赏，同时也让我们看到白诗在日本平安时期受推崇的程度。

再如，第71段《草庵》：“原来来的是一个主殿司的官人……他说道：‘这是头中将给你的信。请快点给回信吧。’……打开看来时，青色的薄信纸上，写得很漂亮。内容也很是平常东西，并不怎样叫人激动，只见写着 ‘兰省花时锦帐下 。’随后又写道：‘下句该怎样？该怎样呢？’……来人又只是催促着回信，没有法子便在原信的后边，用火炉里的烧了的炭，写道：‘ 草庵 访问有谁人？’就给了送信的人，以后也没有什么信息了。”这段话中的关键词句，出自白居易《庐山草堂雨夜独宿寄友》的诗句 ：“兰省花时锦帐下，庐山夜雨草庵中。” 意谓友人们奉职尚书省，在百花竞放的时候，侍锦帐之下，而自己则在庐山草庵中，独听夜雨。这里直接引用了“兰省花时锦帐下”一句诗、借用了“草庵”一词。头中将的信中，引用前句用禅宗问答的形式，问下句怎样？清少纳言却不用原语，只借用“草庵”二字的意思作半首和歌相答。

一类是借用白诗的语境，用口语形式表达出来：

例一：第81段《弹琵琶》：“在中宫休憩处的帘子前面……也可看出中宫的姿态：直抱着琵琶，穿着红的上褂，说不出的好看。里面又衬着许多件经过砧打的或是板贴的衣服。黑色很有光泽的琵琶，遮在袖子底下的情形，非常美妙；而从琵琶的边里，现出一点儿雪白的前额，真是无可比拟的艳美。我对坐在近旁的一个女官说道：‘从前人说 那个半遮面的女人 ，实在恐怕还没有这样的美吧？况且那人又只是个平民罢咧。’”由于谙熟白居易的《琵琶行》，清少纳言在描写中宫直抱琵琶的仪态之美时，与白诗中的琵琶女作了比较。白诗的原句是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例二：第161段《兵卫藏人》：“在村上天皇时代，有一天雪下得很大，堆积得高高的，天皇叫把雪盛在银盘里，上面插了一枝梅花，恰好月亮非常明亮，便将这赐给名叫兵卫藏人的女官，说道：‘拿这去作和歌吧。看你怎么说。’兵卫就回答道： ‘雪月花时。’ 据说这很受到天皇的称赞。天皇说道：‘在这时节作几首歌，是很平常的事。能够像这样适应时宜，说出很好的诗句来，是很困难的事呀。’”这节文字里，清少纳言引用了白居易《寄殷协律》一诗的诗句：“琴诗酒友皆抛我， 雪月花时最忆君。 ”以“雪月花时”所包含的“雪月花时最忆君”的完整意思，对应了雪上插梅花，配有明月，恰到好处，且“最忆君”三字，亦可以借指君上，对答甚为得体。可以说，白居易的诗，已经影响到了平安时期上层知识阶层的审美的倾向与行为的方式。不但如此，这句诗后来还被日本美术史家、评论家矢代幸雄（1890-1975）改造为“雪月花时最怀友”，用来形容日本美术的特色。而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则认为，“雪”、“月”、“花”这几个字所表现时令美，“以至于人的感情的美”，还涵盖了日本文学的传统和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

例三：第241段《二条宫》其三《花心开未》：“经过了八九日光景，我将要返回自己家里，中宫便说道：‘且等日子近一点再走吧。’可是我仍是回来了。后来有一天，比平常更是晴朗的中午，中宫寄信来道： ‘花心开未，如何？ ’我答复道：‘ 秋天虽然未到，现在却想一夜进宫九回呢。’ ”在白居易的《白氏文集》中有《长相思》一诗，则云：“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 一夜魂九升。二月东风来， 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中宫书简文中活用“草坼花心开”之句，意思是询问“思君”之情如何，“君”盖中宫自指。清少纳言的答语即取“思君秋夜长”之句，言现今虽非秋天，却愿意一夜九回地随侍君侧。

另一类是借用白诗的诗题或词句作随笔文章的题目，同时化用白诗的语境。

第95段《南秦雪》：“将近二月的晦日，风刮得很厉害，天空也很暗，雪片微微飘落下来，主殿司的员司来到黑门大间说道：‘有点事情奉白。’我走了出来，来人道：‘是公任宰相的书简。’拿出信来看时，只见纸上写着：‘ 这才觉得略有 ＼ 春天的意思。’ 这所说的和今天的情形倒恰相适应，但是上面的半首怎样加上去呢，觉得有些麻烦了……主殿司的员司只是催促，说道：‘快点，快点。’实在是既然拙劣，又是迟延了，就更没有什么可取了，随它去吧，于是写道： ‘天寒飞瑞雪 ＼ 错当樱花看。’ 颤颤地写好了，交给来人带去，心想给看见了不知道怎样想呢，心里很是忧闷。”这里所依据的还是白居易的一首诗，题名 《南秦雪》， 中间有句云：“往岁曾为西邑吏，惯从骆口到南秦。 三时云冷多飞雪，二月山寒少有春。 ”在清少纳言的笔下，公任宰相的后半句诗就包含了“二月山寒少有春”的意思，作者接续上句的意思，就应该是“三时云冷多飞雪”，应对得恰好好处。这种被日本人称之为“和歌”的文学样式，有些类似于中国古代的“联句”，亦有其独有的风雅之处。在这篇随笔中，不但“和歌”的诗歌意蕴来自白诗，连题目也直接借用了白居易的诗题。

第147段《人间四月》：“宰相中将齐信和宣方中将一同进宫里来，女官们走出去正在谈话的时候，我突然说道：‘明天是吟什么诗呢？’齐信略微思索了一下，顺口就回答道：‘ 应当吟人间四月的诗吧。’ 这回答得实在是很有意思。关白公的逝世，已是过去的事，却还记得，并说起来，这是谁都觉得很可佩服的。”据查，《白氏文集》十六，有《大林寺桃花》，其诗云：“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四月是关白公逝世的忌月，故所吟与时节是很切合的。在白居易的诗歌中，有首句标其目的习惯，这篇随笔也撷取了白诗首句的一个词句“人间四月”当作了标题。

第261段《香炉峰的雪》：“雪在落下，积得很高，这时与平常不同，仍旧将格子放下了，火炉里生了火，女官们都说着闲话，在中宫的御前侍候着。中宫说道：‘少纳言呀， 香炉峰的雪怎么样啊？’ 我就叫人把格子架上，站起来将御帘高高卷起，中宫看见笑了。大家都说：‘这事谁都知道，也都记得歌里曾吟咏过，但是一时总想不起来。充当这中宫的女官，也要算你最适宜了。’”与之对应的是，《白氏文集》卷十六有《香炉峰下新卜山居》一诗：“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歌枕听， 香炉峰雪拨帘看。 ”在这则随笔里，清少纳言以“将御帘高高卷起”——即“拨帘看”的行为，十分得体默契地应对了中宫“香炉峰的雪怎么样啊”的发问，因而赢得了中宫的会心一笑，可谓风趣十足。

最有意思的是，就连《枕草子》的书名的命名，其灵感也来自于白居易诗歌。《枕草子》一书的内容，大多是清少纳言个人的随笔、杂感、笔记、手记之类的文章，总体上可以看作是一部随笔集，这些没有疑问。至于书名，前文所引用的日本史料“清少纳言传”称之为《枕之草纸》，“草子”可以理解为一般的册子，也可以理解为草稿、稿本。其实在这部书第305段，清少纳言本人所作的《题跋》中，对此也做出了明确的说明：“有一年，内大臣向中宫进献了本子，中宫说道：‘这些拿来做什么用呢？主上曾经说过，要抄写《史记》……’我就说道：‘ 若是给我，去当了枕头也罢。 ’中宫听了便道：‘那么，你就拿了去吧。’便赏给我了。我就写了那许多废话、故事什么的，把那许多纸张都写完了，想起来这些不得要领的话也实在太多了。”这里，“当了枕头”一语，就是作者有感于白居易的诗而说的，《白氏文集》中《秘省后厅》一诗云：“槐花雨润新秋地，桐叶风翻欲夜天。尽日后厅无一事， 白头老监枕书眠。”

清少纳言生活在日本平安朝时期。她出生的那一年（965），大约是中国宋太祖的乾德三、四年间，其时，约略和中国北宋词人范仲淹（989-1052）同时，又略早于豪放词人苏轼（1037-1101）和女词人李清照（1084-约1151）。如果作一比较的话，清少纳言在散文随笔方面表现出的文学才华，与李清照在词的方面表现出的文学才华，足可以相匹配。在两人的生活经历方面也有类似的地方：清少纳言出身官宦之家，家学渊源，深谙歌道，又熟知汉学，于《白氏文集》和《汉和朗咏集》所得尤深。约25岁起进入日本皇宫出仕于中宫藤原定子，至长保二年（1000）中宫逝世为止，大约不足十年之间为一生最幸福得时光。大约35岁后，清少纳言离开后宫嫁人，丈夫去世以后，晚年的生活颇为黯淡，前文所引用的“买骏骨”的故事，就发生在晚年独自一人的贫困时期；李清照也是如此，其父为北宋著名学者，丈夫赵明诚为宰相赵挺之之子，历任州郡行政长官。南渡不久，丈夫病逝，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金兵南下，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晚年亦在孤独寂寞中度过。

《枕草子》一书，作为优美、典雅的散文随笔，对日本文学影响深远。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小说代表作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在《美的存在与发现》一文中，充满深情地回忆说：“少年时代，我对《源氏物语》与《枕草子》虽不甚了解其意，顺手捡起来就读，可我把《源氏物语》放下，去读《枕草子》时，顿觉栩栩如生，赏心悦目。《枕草子》优雅、艳美、光灿、明快而生动。它潜流着一股美感，给人新鲜而敏锐的感觉，让我的联想驰骋。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有些批评家认为我的风格，与其说是受到《源氏物语》的影响，不如说是受到《枕草子》的浸润”。而在其获奖演说辞《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则说：“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尔后很好地融汇成日本的风采，大约一千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那个时代，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名著，在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集》（905），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约907前后-1002前后）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966前后-1017，根据资料是年尚在世）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创造了日本美的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的日本文学。”

需要指出的是，川端康城在这段文字的表述中，把《枕草子》归为“小说类”，大约是看中了其中的故事性的叙述方式吧，这可以看作是川端康成的一家之言；另外关于清少纳言的生卒年，与前文也略有出入，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定论。重要的是，川端康成对包括《枕草子》在内的日本古典名著的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而这些名著以及日本文化的形成，都无可疑问地有着白居易诗歌的卓越贡献。这也就是，始自今日，白居易在去世一千多年后，仍然在日本享有崇高的声誉的原因之一吧。

（2014年11月28日于暾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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