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不“殇”：一个圈子的起落 原创 张丝雨 清华大学清新时报

作者 | 张丝雨

责编 | 陶天野

排版 | 孙一凡

“而你撑伞拥我入怀中

一字一句誓言多慎重

你眼中有柔情千种

如脉脉春风 冰雪也消融”

2017年，网络歌手以冬翻唱的《我的一个道姑朋友》爆红，它虽然是仙侠游戏“剑网三”的同人歌，但歌词所讲述的“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的伤感故事打动了更多游戏外的人。他们在网易云评论区留下十万多条评论，抒写着对音乐的共鸣；歌曲也飞快地在短视频平台乃至三次元的街头巷尾传播开去。

《道姑》的火热也使“古风圈”进入大众视野，听众随即发现歌曲翻唱自日本歌手田井中彩智为亲人创作的歌曲《一番星》，版权争议与下架风波遂接踵而来。几个月后，由双笙演唱的正版《道姑》上架，但人们对古风的质疑、困惑和好奇并未消退。这一发端于世纪初的亚文化音乐何以自成一派，又为何在市场打开后饱受争议？也许我们需要回到起点。

初生：从依附到原创

古风歌曲的诞生，和21世纪初推出的仙侠RPG游戏有分不开的关系。在那个没有微信、微博、知乎等社交平台的时代，粉丝们在贴吧等论坛里火热地交流着对武侠与江湖的幻想。《仙剑奇侠传》、《轩辕剑》、《新绝代双骄》、《水浒Q传》……RPG游戏波澜起伏的剧情有着极大的外延潜力，而精美的配乐也给玩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仙剑奇侠传4》截图

2005年前后，网络歌手心然开始在百度空间发布仙侠游戏配乐的填词翻唱作品，其中出名的有《千年缘》和《临安初雨》。她的音色吸引了大量听众，被赞为“如流水般清澈”，歌词对仙剑等游戏的情节的外延也充分满足了玩家们的想象。虽然她并不是最早在网络上发布翻唱歌曲的歌手——当时火热的音乐UCG网站（如流沙网、分贝网、YYFC）上已经积攒了一批对填词和翻唱有热情的用户——但她的作品热度最高、传播最广，也奠定了这个音乐圈子以“古风仙侠”为主题和填词翻唱的传统，因此被视为网络古风音乐的开创者。

2007年，因“网络人肉严重干扰个人生活”，心然封麦退圈，原创音乐团队“墨明棋妙”拿起接力棒。这个被称为“墨村”的集体五脏俱全，从监制到词曲、演唱、混音、美工、策宣，分工明确。怀揣热情而来的成员们在发起者EDIQ和丢子的号召下组织起来，以兼容流行和传统的野心创作古风音乐，使之从游戏音乐的附庸，转而成为更具原创精神的独立作品。

2008年，墨明棋妙推出Finale作词、河图作曲并演唱的原创歌曲《倾尽天下》，一曲爆红，成为了无数网友的“古风初心”。歌曲虚构了周帝白炎与前朝贵妃朱砂的故事，在江山与美人的传统选择面前，君王最终孤独一生。站在今天回看，这似乎是俗套的剧情，但在当时，它是无可非议的先驱者。

当“殇”、“桃花”、“朱砂”等字眼还没有在古风圈泛滥，一句“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道出“世间难得双全法”的遗憾，令听者与古典的哀与美共情。

《倾尽天下》迅速走红网络，以之为背景的小说、二创视频纷纷诞生，歌曲本身也成为古风圈扩张途中的里程碑之作。从它开始，古风音乐成为装载创作者与聆听者个人经验的容器，用旋律讲述故事，描摹浩瀚网络中一个群体的内心世界。

b站以《倾尽天下》为背景音乐的二创视频

黄金年代：歌声里的故事和情谊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刚开始，古风音乐进入黄金时代。随着其他音乐网站因资金等问题逐渐式微，幸存的5sing成为古风音乐大本营。从百度搜索指数中能看到，5sing的人气从建站开始持续上升，在2014年达到巅峰。

5sing百度搜索指数（年）

随着古风圈日益扩张，高质量的创作者越来越多，歌手们各有特色，古风音乐也百花齐放。低调理智的东篱，吸引了一群长情的粉丝；擅长原创词曲的少司命，被评价“将爱好玩到了极致”；声线大气有风骨的“老妖”音频怪物，有着爱在微博发搞怪自拍的“逗比”一面；唱作俱佳的银临，与同在古风圈的先生灰原穷合作的专辑《腐草为萤》至今仍被奉为古风神作……

高质量的原创和翻唱作品，为其他爱好者们提供了更广阔的的再创作素材。音乐社团可以分工有序地产出歌曲，知名歌手有专业的设备和技术，同他们相比，“为爱发电”的普通人往往要身兼数职，并且缺少专业能力，因此推出的作品质量不高。

消音不彻底、过度混响、走音破音和文采不足的词藻，这些古风作品中常见的失误似乎都是做音乐的“硬伤”；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圈子“低门槛”和“包容性”的体现。圈中“大大”和“小透明”都在同一个社区发布作品、相互交流；爱好者们“以歌会友”，“友”为先，“歌”反倒次之。隔着电脑屏幕，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们通过网络传输音轨，混出稚嫩温暖的合唱；一首期待已久的歌，是送给同道最好的礼物。

专业和业余在古风圈得以共存，评论区里少见对歌曲质量的批判，多的则是对其中“萌点”的夸奖。古风音乐的“去专业化”其实是当时网络音乐共有的特质，那可能是“UGC”的早期形态之一，带着对内容生产过程的宽容，现代化的设备和工业化的创作手法都不普遍。许嵩、徐良等众多新人歌手也都是从一支五块钱的麦克风起家，抱着“故事战胜技巧”的朴素共识，尝试自己创作、编曲、混音，既“为爱发电”也“摸着石头过河”。专业化的音乐工业似乎离这里太远，多的是“守拙”而“有情”的“素人”态度。

在火热的涨势中，古风音乐也实现了从线上到线下的延展。早期墨明棋妙在YY上举办“歌会”，用线上live和粉丝互动；而2013年在南京举办名为“金陵秦淮夜”的线下歌会，爱好者们和圈内“大神”的互动终于由线上走向线下，穿戴马甲和面具的网络身份被揭开。听众得以一窥歌手的真容，如通常的粉丝与偶像一样签名合影，现场的照片、视频等又为进一步的宣传推广提供了素材。

此时的古风虽然仍为亚文化，却隐隐有“破圈”之势。

墨明棋妙团队“金陵秦淮夜”歌会现场，橙翼演唱《故梦》

移动互联网时代：工业化的阵痛

2014年6月底，5sing突发故障，暂时无法访问，网友猜测是因为未能取得互联网视听许可证。虽然半个月之后，5sing挂靠酷狗“重生”，但先前的故障、重生后部分歌曲被“锁”，无疑使其流失了部分用户。

与此同时，移动端音乐平台开始兴起。5sing的app体验不佳，没能抢占移动端的蓝海，而一个红色音符模样的app——网易云音乐则抓住机遇，靠每日推荐和评论功能吸引了许多喜爱分享和表达的用户：想要在网易云上传歌曲，只需要将mp3文件发送到曲库邮箱。于是，网络上流传的古风音乐开始被大量搬运，而搬运过程中，翻唱歌曲的词作和原唱信息不免有所丢失。从网易云接触到古风的听众不了解歌曲的来由，以为它们是和传统唱片类似的原创歌曲，古风圈版权问题便逐渐浮出水面。

此外，全民K歌、唱吧等K歌平台，为用户提供了资源丰富的伴奏。“一键混音后期”的便捷性，外加背靠腾讯的用户积累，也分流了PC端的老用户们。

再到现在，古风歌在微博、bilibili甚至抖音等短视频平台泛滥。视听语言比单纯听觉系统的调度更能满足这个时代人们“感官至上”的追求，越来越低的创作门槛使得打造“神曲”变得十分容易。2019年，《芒种》在抖音爆红，甚至被圈外人认为是古风代表作，但它的编曲是电音和流行音乐的结合，歌词也不再有古风传统的厚重文案和叙事感。

简单洗脑的旋律，被滥用为各式各样的视频配乐，热度居高不下。在古风圈中的翻唱歌曲因为版权问题消沉时，接过热度的并非经典优质的原创，而是一首首工业流水线制造的网红歌曲。歌曲《离人愁》在短视频平台的推广下迅速出圈，作者李袁杰却在不久后参加综艺节目时被评委追问“不懂乐理知识”、“歌曲是怎么写出来的”，其作品也被扒“抄袭”“缝合”。这些让古风圈面临着口碑危机。

综艺《明日之子》中李袁杰的原创作品《离人愁》被导师质疑

虽然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古风音乐屡遭质疑，但它扩展的步伐未曾停下，被吸引的人也越来越多。资本不会放过其中的商机，开始与高热度的歌手签约合作，包装人设冲上热搜。

线下的古风演唱会每年都在举办：《结绳记》《心时纪》《祈年纪》……为了商业效益，主办方甚至在国风音乐会上请来流量明星演唱RAP和英文歌。与此同时，古风的概念在商业推动下向“国风”扩张，同传统唱片行业的中国风歌曲一起，成为传承传统文化的媒介，尽管绝大多数古风爱好者最初并不具有这种自觉。

历史与将来：“炒鲤鱼”，不炒冷饭

面对广泛的审视、激烈的评议和磅礴的流量裹挟，很多人开始怀念曾经的古风圈。作为同人文化的古风，延拓着原作的故事和空间，给人以异质的时空体验，婉转含蓄，具有古典美。在这个音乐社区当中，人们不需要现代音乐工业般的“大制作”，不以此作为事业和生存手段，仅仅是业余爱好，只需要唱歌，或者更简单的——聆听，就能收获一个圈子的伙伴。

从2011年开始，古风词作千月兔每年除夕都会策划发布一首三四十人的大合唱，演唱者均是圈中好友。他们分别录制自己的音轨，三四十条音轨隔空传输，混音制作为一首歌。十首除夕大合唱道出了古风圈的最大魅力：

“忘记哪一天我突然闯进这个世界

对处处充满新鲜的事物还不了解

是陌生的你跳出来对我绽放笑颜

再回忆 或许这就是默契的眷念”

——《2011~祝福乐章~》

“没有人会被 完全认可

又有谁 鼓励着我

每一首歌 都认真听过 评论过

这就是我 能够坚持下来 的结果”

——《2014~唱于你听~》

“那么多出色的存在我 并非万里挑一

侥幸的是有那么一点 能够吸引你

送给或许还陌生的你 愿意记挂我的悲喜

偶尔为我加油打气 听我碎碎念的话语”

——《2016~谢谢陌生的你~》

正如有网友在评论区中说的那样，“很幸运在古风还很小众的时候认识你们，陪我度过无助的岁月”，“圈子像一个温暖的家，满满的全是爱”。这是古风圈的魅力，更是网络和二次元的魅力，人与人被缘分扎实地联系起来。

圈子里不断有“老人”离去——心然、天时、东篱等大热歌手都曾退圈封麦——但也有仍在坚持并不断更新自我的音乐人。银临在2020年发布了第三张原创专辑《琉璃》，不才也在同年发布新作品《山止川行》。他们的音乐类型更加丰富多样，除了传统意义上的古风，也加入了说唱、电音等更多融合流行元素的尝试。

银临原创专辑《琉璃》（图源网易云音乐）

2016年9月16日晚，“心时纪”大型国风主题演唱会在鸟巢上演，来自全国各地的四万国风爱好者齐聚北京。演出进行到一半，天空开始下雨，观众们穿着一次性雨衣挥舞荧光棒，大声跟唱《锦鲤抄》。

古风从贴吧走到鸟巢花了十年，人们带着各自对之的记忆和愿景来到现场，为了圆满青春与热爱。

2013年4月，银临和云の泣合作歌曲《锦鲤抄》，讲述了画师和鲤鱼的故事：一个痴迷于画鲤鱼的画师对其喂养的鲤鱼产生了深厚感情，某天家中走水，画师因无法将鱼带走而迟迟不愿脱身火海；在火将烧身之时，一人凭空出现护送他离开。次日回来，池塘一片干枯，鲤鱼也已消失不见。

乐曲背景中的二胡哀而不伤，如同歌词带着的轻轻的遗憾：“如果来生太远寄不到诺言，不如学着放下许多执念”。那年夏天，5sing上不断有人翻唱这首歌，并戏称是在“炒鲤鱼”。那时候很多歌手还在读书，东篱还没退圈，没有人知道双笙和离人愁。

而今回头看，那个全民“炒鲤鱼”的夏天早已流逝，新的风尚正在覆盖渐远的过去。

粉丝为歌曲手写图片（图源微博@一只瑾钺）

原标题：《古风不“殇”：一个圈子的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