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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陆天忆家,她家的独栋别墅让我吃了一惊,房子不算太大,但年代够老,有种迟暮美人沧桑难掩风华的气质,要放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滩定是高档洋房。陆天忆轻描淡写说,房子是她祖父的,在许多人那辗转几十年才回到她爸手里,现在她爸还在外头漂着,房子暂归她。我没好意思问她爸去哪漂了,注意力被跳到她腿上的一只加菲猫吸引住。它一动不动地盘踞在女主人纤瘦的腿上,土黄色的眼睛傲慢、不太友好地打量着我,我被它的挑衅弄得有点尴尬,好像自己是个外来的入侵者。

陆天忆把猫抱到地板上,说:“关于课时费,巴特老师定个价吧。”我摆摆手:“你也是学着玩玩,我有时间就过来简单指导下,不算授课,费用就免了。哪天我想学英语了,就向你求教。”

陆天忆微微一笑说:“只希望我学摄影的资质不是太低,别辱没了您的无私指导。”

“请巴老师帮我选一款适合女性用的专业数码相机,不要太重但也不要像我巴掌这么小。走不了专业路线,我只喜欢把寻常事物拍得有质感,再准确点说,是把生活现场拍出陌生感,就是那种隔开距离的陌生感,好比我们现在看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旧照片,旧画,旧房子。”

我说:“大概听得明白,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技术了。”

认识陆天忆的那个春天,她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读研。临近毕业,她有点空闲,因此托区教育局的熟人帮她找个摄影老师。那人是我朋友,便把我介绍给陆天忆,趁周末教她一些摄影技术。事实上陆天忆并不闲,还相当忙,写毕业论文,给一家企业当兼职翻译,考雅思,养一只肥硕的加菲猫。我在沪上发行量最大的一家晚报当摄影记者,端着全中国最先进的佳能6D出入于上海滩,上至政府会议下至寻常弄堂。那时在晚报做摄影记者还是件挺风光的事。

断断续续去了陆天忆家几次,我们的谈话就不止于摄影,偶尔也谈谈各自家族。她说她爸是典型艺术家气质,他现在选择的生活极为符合他的本性,很不错。而她妈是个很现实的人,如今妈妈过着现实富足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可因为她结合了父母两人的特质,所以,她的这一半和那一半经常抗拒,互不妥协,三人中只有她才是不和谐的。

我说:“我像你这般大时还没来上海呢,在家乡矿务局浑浑噩噩做宣传,直到某天我服务的那个领导因处理煤矿事故不力被处分革职,我才离开那个资源枯竭的城市。唔,你妈妈呢?我从来没见过她。”

陆天忆说,“走了,在我16岁时,她跟我爸分开了。一个苏北的乡下女人,赚钱却很有几下子。我读大三那年,我爸开始实践自己伟大的人生梦想,去做一个云游画家,经常给我寄些莫名其妙的明信片,有时我也不清楚他在哪儿。”

几个月下来,陆天忆在摄影技术上的长进已令我暗自吃惊,她是那种虽然聪颖过人,却从不刻意显露的女孩。八月份时,陆天忆去了一家外资企业,薪水很高。她上午发短信说请我吃西餐,结果晚上就去了酒店。吃饭间,她皱眉说其实并不真正喜欢这份工作。我脱口而出:“那就换一个,反正你找好工作非常容易。”她停顿了会儿说:“我想看看自己能坚持几个月。”

我给她倒了点红酒,不经意地说:“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摄影记者工作,我想写小说。”她的眼睛笑眯眯地弯起一个可爱的弧度,从酒杯上方抬起头说:“这是第一次听你说啊,希望尽快读到你的小说。”

步行回去时,陆天忆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挽住我,却并不多话,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别样的感觉。到了她家门口,她向我摆手道别,没有一点请我进去的意思。看着她细长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门后,我吐出一口气,夜风哗啦卷过来,我瞬间恢复了清醒。

十月中旬,上海天气仍有点闷热。周六,我带着几本新出的摄影杂志,去了陆天忆家。刚聊一会儿,她接了一个电话,扭头对我说:“一个朋友找我有点急事,离这不远,你自己找部电影消遣下。”我说不急。烧了壶咖啡,看了会儿杂志,肥猫焦躁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这货按说跟我也熟了,可我看到它那眼神就不想宠它,想必它也清楚,因此始终跟我保持着距离。但眼下有些不同,女主人不在家,它巴巴地望着我,一贯骄傲懒散的黄眼珠里透出几丝祈求。我打开一只鱼罐头,弄了三分之一到它的碗里,又放进两粒牛肉干。它感激地叫了两声,冲过去很快就舔得干干净净。得到满足的肥猫趴在我脚边,可我不会把它抱到自己腿上的。

在我续了杯咖啡回来后,肥猫不见了。不管怎么说,我得暂时行使对它的监护权。唤了它几声,没回应。过了两分钟,从楼上传出肥猫的叫声。我仰头向上看,这货跟我玩起捉迷藏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过这里多次,还从没上过陆天忆家的阁楼呢。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阁楼上有三个房间,两个起居室,一个小会客厅。一间起居室紧闭,另一个半掩着,我略微迟疑了一下推开门。一股尘土味钻进鼻孔,我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来里面很久没住人了。找到墙上开关,灯光昏暗,还是20世纪90年代的节能灯。屋内的陈设渐渐清晰,靠北墙有一个五斗柜,西墙有个书柜,上面零零落落摆着两排书,大多是竖排的古代典籍,一些美术画册,各种版本的《圣经》有七八本之多,再就是一张旧沙发和一把椅子。房子的装饰是欧式,而家具却是当代的。

肥猫蹲在五斗柜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向它伸出手,它没有任何挣脱地蜷在了我怀里。刚要离开,发现五斗柜上面还有一幅画,尽管用塑料布蒙上了,还能看出是油画。画上有个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留着赫本式的短卷发,穿月白色丝缎旗袍,坐在一个圆几前,几上有盆开得正艳的芍药,女人的背后是个欧式的窗户,窗外露出一截教堂尖顶和一片绿茵。这个女人和陆天忆长得极其相似,我一度以为她就是陆天忆,但很快否定,画布明显陈旧,泛黄暗淡的质地透露出一个逝去的遥远年代的气息。

肥猫“喵呜”一声从我怀里跳下来,我还没扭过头,身后传出一个声音:“现在没人对这些旧物感兴趣了。”我转身,陆天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声音里有种飘忽和沙哑,“这些是祖父、父亲的东西,我好久没来过这房间了,没什么可看的。”

我解释:“肥猫藏到这里,我顺着它的声音找过来。这幅油画是?”我用手指指画像。陆天忆走到近前,扬起脸:“家族里的一个女人,我们是不是有点像?”我激动地说:“岂止是有点,是太像了,这画至少有50年时间了吧?”她点点头说:“虽然确切时间不知道,但50年应该有的。下楼吧,这里空气不好。”

肥猫马上跳回主人怀里。陆天忆在前面咚咚下楼梯,宽松的白T恤,牛仔裙下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脚上还穿着夏天的凉拖。我突然生发起一个联想:假如陆天忆穿上她祖母辈的装束,在一个怀旧的老场所,我给她拍一组“老”照片,会是何种视觉效果?可是,还来不及继续想象,更来不及把这想法告诉陆天忆,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主任打来的,安排我明天出差去南宁。以前,我总觉得一个单身汉去哪都一样,可这次接到出远差的任务,我发觉有点不太情愿离开上海。

在外资企业又待得厌烦了,陆天忆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加拿大读博,就看这次雅思成绩。我开玩笑道,有能力的人才敢不断折腾。她淡淡一笑说:“我对职场完全没有耐性,还是读书更适合更容易些。”

不久后,陆天忆离开上海,开始,我们还互发过几条短信,她去了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大学读博,因她在上海外国语大学选修过法语,留学比较顺利。过了几个月,我再给她发短信,显示发送失败,显然这个手机号已销号,此后,我跟陆天忆失去了联系。和陆天忆交往不到一年时间,偶尔我也会琢磨,跟她究竟算什么关系。其实在她请我吃西餐那晚我就清醒了,陆天忆这种聪明绝顶的女孩不会和我有太多交集。

32岁那年秋天,我换过一次工作,从晚报社去了一家摄影杂志社。工作稍微清闲了一些后,我想起自己曾许下的海口,和陆天忆说的那句“希望尽快看到你的小说”,尽管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心里还是膨胀得很,想写小说这件事儿就变得重要起来。这些年我一直关注上海几家文学刊物《收获》《小说界》上发表的小说,国外的名著也在不间断地读着,自认为对各种流派和风格的小说并不陌生。

某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在办公室电脑上浏览新闻,一条标题为《女地下党被秘密处决,前身原是军统特工》的历史资料引起我注意。文字很简短,文中的女地下党叫黄玦,曾是鲜为人知的军统情报人员,抗战胜利后,经少女时期结识的爱国青年介绍,加入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因身份败露被保密局秘密处决。文中还提到,黄玦的故事被隐蔽很久,直到前些年才公开。随后,我看到了她的一帧小幅黑白照,一个留着短卷发穿黑大衣的年轻女人微微侧着脸,表情不喜不悲,眼神似乎透出很多内容。虽然照片相当模糊了,我还是一眼看出照片上的女人似曾相识,随后隔了几秒钟间隙,陆天忆家阁楼上的那幅油画从记忆中闪出来,这个黄玦和油画中的女人不乏相似之处。我一边感慨着,一边又把文字看了几遍,放进收藏夹。我没理由不相信,这个黄玦就是陆天忆的祖母,从以前陆天忆提及母亲时的口吻推测,不会是她外婆。我立即做出一个决定,要写的第一个小说,就是阁楼画像和黄玦隐秘短暂的革命故事。这个瞬间出现的崭新目标令我兴奋了多天,不过我并不急于展开一个新手的处女作,我愿以足够的耐心培育它,让它从一团虚空模糊中长出有形无形的小说内核。

遗憾的是,除了这份简短的资料和黑白照,网上再没找到其他有关黄玦的文字记载和照片,我猜陆天忆家阁楼上的油画为私人孤品,在公众视野找不到它的踪影实属正常。我先后去了上海档案馆和几处分馆、上海图书馆,都没发掘出更翔实的资料。

二月的第一个周六,此时距离陆天忆离开上海已两年,早春的风刁钻冷峭,细鞭似的抽打人脸。现在我搬到了浦东住,开着一辆二手奥迪赶到杨浦区,竟然用了两个小时。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平凉路一带陆天忆家旧址,面对的却是一大片拆迁后正在建造的工地,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正确指认出那套老式小别墅的具体位置。此时,怅然、失望还掺杂着其他情绪一股脑冒出来,表面是为陆天忆家消失的老建筑,实则为那幅油画背后的故事。我还想起肥猫,虽然我一次也没抱过它,但此刻,我特别怀念它的善于察言观色和特殊的示好方式。如今,肥猫和油画又在何处?

连吸了两支烟后,我离开。车拐到离这不远的另一条街上,肚子饿得直叫唤,已是中午一点。路左边有家淮扬菜馆,已过了饭时,餐馆里人并不太多,柔软悦耳的江南丝竹音乐淡淡回响,室内装饰古雅又有现代感,看得出店老板很用心思。点了两个菜,一个中年女性走过来给我送米饭,问我是第一次来吧,菜的口味如何。我说相当不错。她笑说:“那以后要常来哦。”我想这就是老板娘了。

也许她保养得好穿戴又时尚的缘故,我看不出这个老板娘的年龄,也许四十,也许五十多。结账时我问她:“老板娘,平凉路那片老街区是何时拆迁的?今天过来一看,全都认不出来了。”

她说,“去年拆的,你熟悉那里?”

我说,“两年前经常过来,我一个朋友住那边,现在她在加拿大读博,她家的一座老别墅被拆了,真是可惜。”

老板娘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我,她一说话耳朵上的绿碧玺耳坠也跟着摇动,“你那位朋友也许来过我店里吃饭,方便说下她的名字吗?

我把茶杯轻轻放到台上说,“她是个精灵般的女孩,非常聪明,也非常缥缈,她叫陆天忆。可惜现在联系不上她了。”

老板娘没抬头,细声细语道:“下次再见或许我就知道哪个是陆天忆。看样子,你很喜欢她吧?”

我苦笑两声:“跟您说吧,她像梦一样不可捉摸,无法形容。”

怅然又回到心里,我和女人告辞,伸手在吧台上捏了张名片。

“再来啊。”女人朝我挥挥右手,手指上的大红宝石抢眼地闪了闪。

沮丧过后思路逐渐清晰畅通,我不无得意地想,小说本是虚构之物,陆天忆的祖母只是一个人物原型,在我要写的这个小说文本里,女主人公身上将汇聚糅合好几个女性的谍战故事,不消多时,她就不再是黄玦,我为她赋予了个新名字“伍月”。可一旦写起来,才发觉,于我而言这是个艰难浩大的工程,写写停停,中间遇到好多次障碍,差点写不下去想要放弃。放置几天后又有了新思路,历时两个月,终于写完一个三万字的中篇小说《风中红颜》。过了一个月,精心修改几遍后,我投给一家文学刊物。三个月过去,石沉大海,我又投给另一家刊物,得到回复,说小说还不错,准备留用,还得等几个月刊发。我努力克制着兴奋,给编辑回了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

那段时间,我又去过两次淮扬菜馆。老板娘华如云对我越发热情,她让我叫她华姨,每次都跟我聊上好一会儿。她问:“你那个聪明朋友回国了吗?”

我说:“您还记得这事啊,跟她还没联系上,要是她回来,我请她来你店里吃饭。”

华姨嘻嘻笑着说:“你要能把她请来,我给你们免单。对了,你上次说为了写篇啥东西,写完了吗?”

听到这个话题我顿时来了精神,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眉飞色舞。我说:“这个小说故事就起源于陆天忆家阁楼上的一幅油画,而让我看到这幅画的竟是一只胖加菲猫。小说定在九月份发表,在一家挺不错的小说杂志。我第一个要感谢陆天忆,其次感谢那只猫,不知它被谁收养了。”

华姨点点头说:“原来你是喜欢讲故事的人。”

我笑了:“您真幽默,在中国当代文坛,没几个敢称自己是讲故事的人。”

初冬,周六上午,单身小寓所里,淡淡的阳光将有限的温度洒向我的南窗,去年,我终于贷款买下一套75平方米的公寓。笔记本文档上一片空白,只打出一行小说标题《天衣二号》。时隔大半年,这是我要写的第四个谍战小说,可是苦苦酝酿了半个月,仍旧找不到一个漂亮满意的开头。继《风中红颜》之后,又相继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被编辑和周边朋友夸赞看好,我信心陡增,甚至一度洋洋自得地相信,自己是写小说的天才作家。

一条新邮件提示跳出来,“Lu Tian Yi”几个词,我短暂茫然后心狂跳起来,赶紧点开,是陆天忆的来信:“巴特,你好,得知你终于写起小说,为你高兴。但在看了你发表的小说处女作后,我却高兴不起来了。我不明白,上海有那么多素材为何你不写,却偏偏写我家阁楼上的一幅画和画中女人,甚至连我的加菲猫都写进去。知道吗,我对祖母的故事研究了很久,准备留着这个素材自己写,可是却被你抢占了,你说我能不气愤吗?”

我浑身的热血顿时冷却,全身冷飕飕,满以为等来了她的别后思念和一顿夸赞,没想到是迎头一顿苛责。我仔细回想,以前从没听陆天忆说过她有写家族小说的念头。可抢了她的素材毕竟是真,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赶紧向她道歉。加了QQ,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刊发了我那篇小说的杂志就摊开在她书桌上,小说几乎每页都被她用红笔做了批注。

我说:“但愿你不要生气,这杂志是谁寄给你的?我很好奇。”

她说:“这个嘛,你就别问了。”

“我挺内疚的,有什么办法弥补吗?”

过了一会儿,她说,“算了,等哪天有心情了说不定我自己会写篇同题材小说,但也许永远也写不完。”打完这句话,她的头像就黑了。但我还是回复了几个字:“非常期待。”

接连几天,陆天忆都没在QQ上露面。我几次点开她的头像,想跟她聊聊,打出几行字又觉得不妥,随即删掉。一周后,我被杂志社派到山西做个摄影专题,拎上笔记本电脑和相机就上了飞机。晚上入住平遥宾馆,打开电脑,QQ嘀嘀响起来,原来是陆天忆在下午给我留过言:“巴特,仔细看了你的小说,处女作写成这样也可以了,但有不少败笔和我不满意之处,这部分假如换了我写,会完全不一样。”

被她这么一说,我并没懊恼,而是如同注射了一支兴奋剂,一来自己有了写小说的同伴,二来我和陆天忆终于又有机会联结在一起了。我说:“我的水准是不高,要不你给改写一篇?反正我们写的不一样,写完试试投给刊物发表下。”

她说:“我不在乎发表与否,最近在忙毕业论文,时间紧张,哪天有空闲了就写上几段,段落之间未必有严密的逻辑联系,跳跃也许很大,能不能坚持写完也不好说。”

我说:“一言为定。”

陆天忆今天兴致挺高,我有意多聊几句,便说:“你家被拆的别墅附近有家淮扬菜馆,菜品不错,去吃过几次,发觉老板娘竟和你有点相像,每次去那她都向我问起你。”

陆天忆打出一个打哈欠的表情:“那个开馆子的女人,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不过不常来往。”

我忍不住说:“可她说不认识你,这就奇怪了。”

陆天忆很快打出一行字:“我并不奇怪有这个亲戚,以后你们不要谈论我就好了,我现在上课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

到平遥的第二天,陆天忆上线给我留言,说:“我觉得你这篇小说,把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弄错了,女主人公还继续叫她伍月吧,伍月怎会为了家仇和信仰而革命?她最先是为了爱情而复仇,为了复仇而革命,然后才找到信仰。你把女人写成一个简单的历史政治产物了,所以我很不喜欢你小说开头的装腔作势。昨天我有点时间,就你这个小说,我自己也写了个开头,发给你看看。”

我嘴上虽然说着马上拜读,心里有点不以为然,这个从没写过小说的女孩会比我写得更好?虽然我自己也是新手,可中篇处女作就发在了一家名刊上,自信还是有的。

即将离开上海的这个晚上,伍月去了黄浦江边。清冷江风吹彻,她把自己缩在黑大衣里。汽笛声回荡在暗沉的江面,黄浦江岸的上空,黑云滚滚。望着巨浪似的黑云,伍月心里也有巨浪翻滚。适逢钟楼上爆出钟声,钟声又在江面荡起余响,伍月想,这就是丧钟了。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丧钟,还是很多人的丧钟。明天她就听不到上海的钟声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她想替一个人活下去。等几滴泪在脸上被江风吹干凝结,伍月整了整大衣的领子,快步离开。黑色长大衣像一滴墨水,迅速溶进上海滩浓重的夜色中。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迷恋过上海的夜色,就像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回到这夜色中。

她记得很清楚,那两个特殊顾客,是在阮君被害第8天下午进店的,一个穿长衫戴礼帽,另一个穿西装。两人照完相,却并不离去。穿西装的男人,30多岁,脸上有许多浅色麻坑。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打开,露出一张照片。捏着照片的边缘,他走到伍月面前说,伍小姐,照片上的这个人你也认识吧。伍月后退了两步,脸上顿时变色,厉声问,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长衫男人摘下礼帽,这人年纪比西装男人略长。他说,伍小姐,对阮君的遇难,我们和你一样痛心。伍月想,原来那个青年叫阮君,这两个人显然误解了她和阮君的关系,但她无意解释。

长衫男人眼睛死死盯住伍月说,如果你想为阮君报仇,就加入我们队伍,敌人就在正义的反面。当然,现在你可以不做决定,会给你几天时间考虑的。

伍月没出声,转过身望着照相馆门外,神思又回到了那天早晨的噩梦中,心开始抽动疼痛。八天前的早晨,不到六点,伍月从母亲家出来,已经进入深秋的上海街头人影寥落。当司机马师傅行驶到距离耀华照相馆不远的一条街,一阵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近得好像就在他们耳边炸响,老马握方向盘的手剧烈抖动起来。他让伍月赶紧把身子趴低,伍月感觉汽车歪了几下。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后,空气恢复了寂静,老马小心翼翼将车慢慢向前开过去。

快到照相馆时,伍月和老马几乎同时发出惊呼。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仰面躺在路中央,从他身上流出的血在地上汇聚成暗红的一小片。旁边躺着一个车夫模样的男人,一辆染满血迹的黄包车失魂落魄地停在一边。路本来就不宽,这两个男人躺在路中间无疑挡住了他们的路。四周没一个人,惊惶的伍月只好下车,帮老马把两人抬到一边,顺便看看人是否还活着。老马上前试了试鼻息骂了一句:人已经没气了,真他妈晦气,大清早就得搬死人。

那天,在拖动黑西装男人时,伍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认认真真将那人的脸看了几眼,那人的眼睛还睁着。看第一眼,她发觉这个人的面容虽惨白,却是干净的,看第二眼,她脑子里突然跳出什么东西,呼吸停住,她不相信,不敢看,浑身哆嗦。老马说,快了,再拖几步就行。她蹲在那人身边,心里有个声音在命令她,你必须看清,不可能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但是结果却和她脑子里的声音相反,以前曾站立在她身边的一个青春之躯,如今就躺在她面前的马路上。伍月如遭雷击,身体一点点蜷下去,脑中一片空白。老马转过身来问,吓坏了吧?咱赶紧回去。伍月慢慢抬起头,眼神定定地盯着老马说,这是我的一个故人,我要亲自安葬他。在这之后,老马多次回忆起伍月在这个清晨深不见底的眼神。

伍月把男子安葬在了联义山庄公墓,墓碑上空无一字。因为不知他的名字,她想等以后再刻上吧。这些事都是伍月联系殡仪公司做的,没让任何人插手。度过了几个难眠长夜后,伍月的心再次被悲伤挖空。她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人将他杀害,想不明白自己一直想寻找的人,为何以这种方式与她再见。当然,她更不会知道,在那天清晨她把青年华侨抬回照相馆,并将他安葬的过程中,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着她。他们甚至也到过那个空白的墓前,献上一束白花,为队友点着一根香烟放在墓前的石阶上。根据他们的判断,这个女子是阮君的故知无疑了,可墓碑上为何没有名字,他们也不曾想通。

伍月原以为随着阮君遇害一切都已终结,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她回过头面向来人说,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答应你们,请把这张照片送给我。说这句话时,伍月丝毫没去想这个决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西装男说,伍小姐的爽快实在令人敬佩,一个星期后,我们来接你去一个地方接受训练,之后你的行动自有人安排。伍月问,去哪里?以后我还能回耀华照相馆吗?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回照相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也说不准。

看到伍月瞬间变化的表情,长衫男人语气温和了许多说,做我们这行的,命随时随地会丢,也随时随地会结束别人的命,所以别人都认为我们内心冷硬,以后,你会习惯的。

晚上回到亭子间的住处,伍月把阮君的照片放进一面小镜子背面。这个镜子已跟随她多年,今后它将和照片上的人一起继续跟随她。自从下午那两人走后,伍月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想想自己从山东浮城到上海,再到一周后一个未知的地方,所谓的命运转折都是自己顷刻间一念决定。又好像她的命并非附在自己身上,是一股神秘的力,在暗中引她向前走,却不知终点在哪里。

就是在这个下午,伍月知道了杀害阮君的汉奸叫刘千军。

一口气将几段文字看完,我方觉刚才的论断下得太早了,就看这几段也不像出自一个从没写过小说的新人之手。我快速打字对陆天忆说:“你总是这么令我迷惑,很喜欢你这个小说开头的视角。”

她说:“每个人对小说主题的理解不同,表现出的视角差异也会很大。”

我问道:“有个问题,我的视角是从你家阁楼上的那幅油画开始的,而你,为何不从画像开始起笔呢?”

过了好一会儿,陆天忆打过来几行字:“为什么非要借助外物的延拓作用展开故事,为何不从小说人物应该出场的地方直接出现,像豹子一样迅捷,将小说节奏拉紧?换作我,会完全抛开画像这个虚无的道具,假如没有画像呢,你怎么快速进入小说本质?”

我说:“有点佩服你了,只是我对你所说画像是个虚无道具这点不太明白。”过了许久,陆天忆也没予以解答。我不无遗憾地离开电脑。

第三天,QQ上悄悄出现几段小说文档,我暗自吃惊,很好奇陆天忆接下来会写什么。

诸圣堂一改往日宁静,突然多出来许多难民和伤病者,舒缓沉稳的风琴声压不住难民的吵嚷和呻吟。近来,来租界寻求庇护的难民与日俱增。伍月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诸圣堂的情景,那次她跟着陆老师来,陆老师叫陆乔,是耀华照相馆的老板,同时是个资深摄影师。几年前一个法国人开了这家照相馆,陆乔跟着做专职摄影师,后来法国人回国就把店转给了陆乔。虽然当上了老板,陆乔依然每天拍照,一些老顾客对相片要求高点名要他亲自操作。陆乔只知道伍月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县城,是他的老主顾小江的表妹,少年时受过很好的家教,通晓照相技术,其他的不清楚。

伍月很快就熟悉了照相馆里的工作,她被陆乔安排住在照相馆三楼上的一个亭子间。这个亭子间不一般之处在于它朝阳且宽敞,伍月内心欢喜满足。平时她少言少语,但每说一句话都简洁得体,这让陆乔觉得放心。报纸上什么新闻都有,上海三个月前就沦为了孤岛。就因为还有几个租界相对安全,它们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吸引着大批难民疯狂涌进,他们中有从家园被炸毁的上海南市过来的,也有从浙江江苏逃来,此时的上海,从一件华美的袍子里向外渗出脓血。

她料到了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在她逃离后仅一年半时间,那个县城也被日本人用洋枪大炮炸开城门。来自四川的中国守军支撑了几天几夜后,大部分血战至死,余部仅有极少突围出城。县城死尸满地,血流成河。常春戏园小楼一大半被炸毁,阁楼里的女人不是被炮弹炸死,就是惨遭日本人强奸。小江在日本人攻城的前一天去乡下给一乡绅送寿辰照片,返回时双方已交上火,他被困城外,因此躲过一劫。几天后,等他心惊肉跳地潜回照相馆,发现妻子和小儿子躺在废墟上的身体已经干硬。大儿子失踪,小江在废墟里挖了多天,也没找到大儿子的身影。那架他最钟爱的德国莱卡由于带在身上,意外成了战争中的幸运儿。后来,他就是用这架相机拍下了日本兵的大量罪证,它们中的部分被传到了国外,部分出现在战后的县档案馆中。

那个黄昏,伍月在亭子间里站了很久。从窗户里刮进来的风夹带着明显寒意,她从中嗅到了一股血腥气。她想到当初和小江一起密谋,小江问她要去哪里,她想也没想地脱口说出:上海。为什么是上海?应该还是小江带给她的那些报纸刊物起了决定作用。但在她还未来得及去揭开这城市的神秘面纱时,战争就打响了。

第二天,伍月给《申报》《大公报》《大美晚报》等几家报社打去电话,分别刊登了寻人启事。过一段时间,她再换几家报纸登,然而半年多过去,登出的启事石沉大海,毫无音信,她在焦虑的等待中几乎丧失信心。

需要解释的一点是,文中出现的这个在上海开照相馆的陆乔,在我原来小说中并没有,而是陆天忆添加的人物。刚开始,我还好奇,后来发觉,她添加陆乔这个人物,用意很深。这个人物似乎一直活跃在她脑中。

我给陆天忆留言:“故事好看,语言简洁有力。说实话,你比我更有写小说的天赋。”

没想到陆天忆马上回过来说:“天赋一说暂且不论,我之所以这么写,这是因为我了解女性,伍月从山东一个县城的戏园子里逃到上海,其实是在潜意识里受到一个青年华侨自由精神的召唤。她在数年中期待与青年重逢,总是未如愿,却在某天意外发现青年被害惨死马路上。军统的人抓住这个契机找到伍月,所以她才会未加考虑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踏上复仇之路。在伍月的成长行迹中,爱情和自由才是她不顾一切去行动的内驱力。”

我说:“现在知道我那个小说的问题出在哪了。”

她回了六个字:“纯属一己之见。”

过了一天,她一言没发又传过来几节。

伍月一身黑衣出现在陆乔面前时,这个中年男人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他什么没说,只是拍了拍伍月的肩膀。把母亲白莲春安顿好,伍月觉得自己其实最难面对陆乔。算起来,陆乔是除了浮城的小江之外她的另一个贵人,纵然身处乱世,她这几年在上海的日子还称得上安稳无忧。正因如此,她不愿向陆乔撒一句谎。眼看最后一天期限已到,还没想好说辞,伍月决定留下一封短信不告而别。

对于伍月的突然离去,陆乔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她留下一张字条,但字里行间丝毫没透露离去原因,更没提去了哪里。寄居在照相馆里几年的伍月就像在陆乔脑际掠过的一个梦,突然而来,倏忽离去,全无痕迹。他不能否认,面对伍月时自己内心极其柔软小心,这份柔软小心是源于对一个女子的恋慕。当他终于明白这点时,伍月已消失在他视线之外。

陆乔的怅然若失逃不过曹云曲的眼睛。她呷了一口西湖龙井,翘了翘白色高跟皮鞋的尖头,不无醋意地说,伍月突然消失,看来你也失恋了。陆乔低头喝了口茶掩饰说,不要乱讲,我这丧妻的中年男人哪里还会失恋?曹云曲撇着嘴笑了,还说没失恋?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神,不都是落寞、失神、寡淡?陆乔没留意,更可能是刻意忽略了曹云曲话里的酸味,他说,我的确纳闷她为何突然离开,你说她能去哪里?叹了口气,陆乔接着说,说正事吧。曹云曲说,我打听到了,埋葬在联义山庄公墓群的青年,的确是军统的人,名字不详。你怀疑伍月出走跟他遇难有关系,不是没道理。据你分析,他们是恋人?陆乔没回答她,愣了一会说,我觉得伍月不像是军统的人。曹云曲脸上又恢复了谐谑表情说,以前不是,以后未必不是吧。是不是军统和地下党,还刻在脸上吗?陆乔脸上抽搐了一下,曹云曲的话击中了他隐藏着的担忧。

年初,陆乔去了南京。他在南京并没有亲属,但在那读过六年书,那里有他最尊敬的老师和师母,当年师母很疼爱他。陆乔通过朋友从法国领事馆弄来两张通行证,这次去他就是要将老师和师母接到上海。面对满目疮痍的南京城,陆乔心中再也唤不回当年的感觉。他一路心悸着找到了老师家,房子虽没被炸毁,却是座空房。问了邻居,得知老师和师母已经被女儿接去北平,他才放下悬着的心。老师没见到,却意外重逢了当年的女同学曹云曲。他们共同回忆了学生时代的趣事和理想,曹云曲当年就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而陆乔因痴迷摄影,对南京的古建筑古文化更感兴趣。曹云曲说,当年我们都是热血青年,把尊严和理想看得高于生命,多年之后却选择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同学中也有沦为汉奸的。陆乔,你现在的理想就是安安稳稳做个照相馆老板吗,可是如果整个国家都被外族侵占了,上海这个孤岛还能支撑多久?你个人又如何求得自由和安稳?他点点头,没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心里承认曹云曲说得对。她说:“我下个月就要去上海,或许会在那待上几年,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几个月过去,曹云曲没打探到伍月的丝毫信息。

此时,伍月正在山城接受着最严格最酷烈的特工训练:射击、开车、英文、跳舞、收发电报、破译密码、心理探测、化装术。伍月长到22岁,第一次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在短短八个月里学到这么多种技能。当有一天被告知,她很快就要结束学习潜回上海时,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人名,竟然是刘千军。

凌晨刚过零点,我给她留言:“期待让我感到陌生又惊喜的文本。”

她说:“我没太多时间,也没打算就你这个题材重写一篇,只是对不太喜欢的章节,自己写上几段而已。当然,你喜不喜欢我的情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写出来了自己的表达方式。我先小睡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她发来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关于真实阮君的出场,我曾有多种考虑,最后认为有一种更恰当。”

我说:“你就当一种小说实验,放开写吧。”

她说:“你这么说我比较喜欢听。”到了下午,QQ上又过来一个离线文档。

曹云曲离开上海快一年了。九月下旬的一天,天色阴沉,雨却迟迟落不下来。陆乔刚送走拍照的顾客,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子走进店来。此时店里无其他顾客,男子在陆乔身边低声说,是陆老板吧。陆乔点点头说,是我。男子说,我是代替曹云曲同志来与你联系的。陆乔心里一惊,赶紧把客人引到他的办公室。

男子摘下帽子,在陆乔对面坐下,陆乔这才看清来人年轻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黑亮幽深,单凭这双眼睛,就让陆乔印象深刻。陆乔问,云曲现在哪里,还好吗?男子面露沉郁之色,对陆乔说,我来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很不幸,半个月前,云曲同志牺牲在苏州汪伪警备大队监牢里,敌人对她用尽刑罚,他们没料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会这么刚强。组织上想到上海还有你这条线索,派我来与你接头。

陆乔眼前出现了一片幻觉,他想起曹云曲最后和他跳舞时眉梢扬起含情脉脉的神情,还有她说的那句话:陆乔,下次再见的时候,也许你会真喜欢上我。实在地说,那句话他丝毫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明白曹云曲的预言不会出现。一直以来他俩的关系就是同窗情同志情,有时针对伍月半开玩笑似的抱怨吃醋,陆乔也装作不知。他喜欢的是伍月那种女子,其实曹云曲又何尝不心知肚明?但在这个时刻,陆乔觉得非常难过。他对男子说,说起来我对她关心太少,虽然中学时就是同学,在上海也相处了两年,但是我连她有没有丈夫,孩子几岁了竟完全不知。男子说,曹云曲同志的丈夫1937年就牺牲在了吴淞会战中,有一个十岁男孩现在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组织上已给孩子送去了抚养费,你也无须自责了。

陆乔黯然沉默了片刻后,抬头看着男子说,现在我正式申请加入组织行吗?男子稍微一愣,脸上旋即绽开笑容,露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说,太好了,我回去就向上级汇报,我的代码是“锦瑟”,你是“蓝田”。以后我们就在你照相馆西一千米处的莎蒂夫人咖啡馆见面,那个英国老板和我熟识,地方也安全。陆乔沉郁地点点头,曹云曲牺牲的消息带给他极大震动。他心里清楚,今天自己主动提出加入组织,其实绝大成分是为了纪念曹云曲,但这样的话他并没告诉锦瑟。

几天后,陆乔得知,锦瑟比自己小十岁,祖籍浙江宁波,在四岁还懵懵懂懂时跟着父母去了东南亚。父亲从事橡胶生意,有个小工厂。锦瑟的父母原先都是在宁波过苦日子的本分人,逃到南洋实属无奈,所以并不支持儿子靠近政治。1935年秋,锦瑟不顾恋人和父母反对,坚决回国,辗转全国多地,从事地下工作。1941年秋,党的地下工作形势更加严峻,锦瑟被组织派到了上海,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来上海。

等到陆乔终于在大都会找到伍月时,又是初冬时节了,此时距离伍月离开照相馆已整整一年。虽料到这一年伍月会有较大变化,可真正面对面时陆乔还是吃了一惊,她身形矫健灵活,眼神幽深冷峻。陆乔率先打破沉默:当时走得那么匆忙也罢了,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到照相馆打个照面?伍月声音低沉地说,对不起,陆老师,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知从何谈起。前段时间,我弟弟也死了,母亲至今神思恍惚。陆乔说,还是回照相馆吧,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不放心。伍月凄然一笑,她并没直接回答他而是说,或许只有等战争结束了,我才能有自由。陆乔说,战争总会有结束的一天,所以生命比自由更重要。伍月抬头望向窗外的阴沉天空说,可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恰恰生命是最不重要的。

在陆乔心中,伍月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么久之后,总算见到她了。那晚在他的坚持下,陆乔开车将伍月送到她的住处。

陆乔总能找出理由经常去看望伍月。某天,他去伍月住处,伍月的母亲正在给她腿上换药。左腿肚一大片瘀黑,还有血正从溃烂处向外渗出。待她母亲出去后,陆乔问,你的腿怎么伤的,伤口明显没处理好,会留下后遗症的。伍月说,执行任务时受伤了。幸亏队友开着车来救援,把我拖上车,找到一家偏远小医院挑出子弹,简单处理了一下,带回来这些药和纱布,隔天换一次。

陆乔眉头拧紧,站起身踱着步说,不行,你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这4人中任何一人被捕变节,就会有人来你这里抓捕。你想想军统中有多少叛变投敌的?伍月点点头,是这样的,还是陆老师想得周全,只是我的腿这样子一时没办法外出租房子。陆乔转过身体说,不用租了,我一个朋友几年前全家去了香港,让我帮忙照看他的别墅,现在逢战乱豪华房子也租不出去,正好你们搬到亚尔培路去。我让人把房子收拾一下,今晚赶紧打点下行李,老马明早来接你们。

事实证明,陆乔的判断是对的。随着军统暗杀汉奸行动频频得手,大快民心,日本间谍组织和汪伪特工总部也正酝酿一场灭绝性追捕。76号总部从一些被抓的特工身上下手,严刑拷打加上威逼利诱,很多人没撑住,全交代了。很快,上海区上百个军统特工几乎全部被捕,军统战全线瘫痪。伍月因为受伤被陆乔转移住处,侥幸逃脱一劫,或许那些人以为她也死了。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伍月同时消失在几方势力的视线里。

在平遥的一周,白天忙采访,每天晚上在房间阅读陆天忆的小说稿,这种节奏的出差时光,于我绝无仅有,这种阅读体验也绝无仅有。我发觉,自己的注意力越来越被陆天忆的小说占有,无论是走在异乡的街头、去采访的路上,还是忙完工作短暂休息的间隙,她那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常常出其不意地在脑子里跳出来,并且,我对陆天忆的夸赞越来越发自肺腑。可惜,杂志社一个电话打过来,这种节奏被强行打断。给陆天忆留了几句言,第七天中午,我不无遗憾地乘飞机离开平遥。

(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7期)

陈融,出生于新疆伊犁州奎屯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出版有个人小说、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散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广州文艺》《长江文艺》《清明》等数十家文学刊物,已发表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作品多有选载,在省内外获奖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