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楠和她的《旷野歌声》:用5年探索一条纪录片制作流程
最早知道东楠,是因为她在纽约大学研究生的毕业作品《偷》,我们同时入选了凤凰视频纪录片大赛,所有入围影片是可以直接在凤凰视频上播放的,一段时间后,未可知的原因,《偷》被下架了。后来,当时我所在的瓢虫映像举办了的“华语青年导演纪录短片特别展映”,《偷》基本是选片小组最早定下来的片子。再后来,就没有了东楠的消息,她也不是那种很喜欢扎堆的人。有段时间,她曾经邀请我去云南拍一个片子,但最后也没有成行。
纪录片圈里流行一句话:“如果导演这段时间没有发朋友圈,没有什么动态,放心,TA没出啥事,TA只是去拍片了。”五年时光,东楠带着《旷野歌声》重新回到了观众面前。
采访的时候,室外照射进来的光线一直在发生着变化,东楠怕被阳光直射到眼睛,不断的变换着坐着的位置,我突然联想到,五年的时光如同此时此刻的阳光,不断的流动着。(文/张新伟)
以下为《旷野歌声》导演陈东楠的自述:
求学之路
我本科是在西安交大学习英德双语专业,跟影视制作没有什么关系。有点关联的是小时候比较喜欢写东西,中学时在校刊发表过一些小说什么的。上大学时参加校电视台做记者,临毕业的时候作为演员参加过一个叫《青蔓藤》的学生电影,头一次看到拍摄现场是怎么回事。
大三的时候去央视实习,被随机地分配在了英语频道纪录片部门。我当时完全不知道纪录片是怎么回事的。我的实习主管是赵琦老师,他当时应该是正在制作《归途列车》,通过跟他的聊天,我开始知道有独立纪录片这个行业。办公室架子上放了很多独立纪录片的光碟,顾桃导演的《我的身体你做主》也在其中,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独立纪录片。记得那时也看了一些赵导在英国读书时拍的片子,当时他的作品风格还是挺实验性的。
后来到申请纽约大学的新闻与纪录片专业研究生。它并不是一个很学院派的专业,理论上的东西相对来说比较少。基本上就是去的第一天就给台摄影机,把你扔上街的那种,上街就觉得很迷茫,也不会用摄影机,也不认识路。学校很鼓励一个人去拍摄,在学校时期摄影剪辑可能都不是那么精良的,但是都学过。培养出来的人就是特别敢,特别勇。
用《旷野歌声》尝试走一次完整的制作流程
《旷野歌声》的拍摄难度比《偷》大。
《偷》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不容易接近,但是其实作为流浪人员是很孤独的。他们每天游走在城市的中心区,但其实跟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偷》里有一段是木沙和他新疆饭馆的朋友坐在一起,指着路人说这个是我女朋友,那个是我谁谁谁,但其实路人走近了连抬头看都不敢。与城市的甜蜜关系都存在于自我的臆想中。他们其实很需要倾诉,潜意识里也许早就期待有人靠近。
《偷》:他们是一群来自新疆蜷居在城市无光角落的流浪青年。
《旷野歌声》就不是这样,我进入的是一个自成一体的村子,加上一些历史的原因,在长期的时间里他们形成了这样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又有自我保护性的的群体。而且在拍摄过程中主人公又都自己有了家庭,关系处理起来比《偷》要复杂。
《旷野歌声》在制作上有点像我给自己举办的一堂大师课。我期待有团队,能跟细分行业中的专业人士合作,能跟比自己厉害的人合作,跟他们学东西。一个片子拼的不是个人的能力,而是一个团队的合作。主要合作的摄影师就是李继松和黄籍逵。黄籍逵是最早跟我去的,他对云南特别熟悉,以前自己在云南一个人骑摩托车游逛,性格上属于人间小太阳,特别适合拍纪录片。我们俩开始在那儿拍了两年。李继松是后来赵琦导演介绍给我的,是非常有经验的摄影师。到小水井拍摄的第一天,看素材的时候我就被惊艳了。
摄影师李继松
制片上也是希望能够尝试一次完整的制片流程。像《偷》是除了投递电影节外完全没有制片上的工作的,后来的传播基本应该都是因为资源外漏的盗版。对于《旷野歌声》,一方面是希望有资金,因为想有团队。另一方面就是进入一些工作坊也确实可以帮助脱离一下创作上封闭的状态,为片子带来一些改变。开始两三年都是花自己的钱,加拖欠工资。从17年左右就一直在投递各种基金,提案会,虽然这种投递一般都是很令人心碎的,差不多90%都是拒绝。但被拒绝多了也就习惯了。
摄影师薛明和黄籍逵
最开始是赵琦导演建议我去东山新鲜提案试试,后来投递入选,拿了二等奖,得到了外界的第一次肯定。接下来去了CNEX纪录片基金会举办的 CCDF(华人纪录片提案大会),拿了IDFA FORUM(阿姆斯特丹电影节)的邀请奖。但其实在入选的再前一年的时候这个片子也曾被CCDF拒绝过,在提交新鲜提案的当年开始也差点儿直接被拒绝。因为那时候对于片子要讲什么我自己都不太清晰,材料上当然就也不清晰。后来是在一个个截止日期的逼迫下,不停地去重新整理构思,修改材料,修改片花。
还记得新鲜提案的联合创始人肖龙老师看到最后的片花跟我说,原来逼一逼你这个剪辑上的改变还真的能这么大啊。
第一次提案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去请教赵琦,他闭着眼睛就把片子给我总结了一遍。然后从CCDF那个时候开始有提案培训,正式学着怎么做阐述,剪片花,做材料。在CCDF的时候碰到冯都,她晚上坐在地上,手把手地把我提案的稿子给改了。当时也是被她的高效率给震惊到。后来《旷野歌声》也有了冯都作为制片人的加入,她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影片也算是进入了更正规的制片阶段。
再之后,去了The Asian Pitch,三家亚洲电视台举办的提案会,得到了第一笔相对大额的资金。有了些安全感,我觉得再努努力应该能给大家发下来工资了。又得到了圣丹斯分别是制作和后期制作的两次基金支持和DMZ提案奖金的支持。
《旷野歌声》也得到了FIRST纪录片实验室的支持和资金,能得到国内电影节的支持无论是对影片还是对我来说都意义很大。冯都后来带着《旷野歌声》参加了圣丹斯的制片人工作坊,这个过程值得专门跟冯都聊一聊。
在做录音工作的东楠
我没有太申请过国外的提案会,因为这种的花销也挺大的。只去过HotDocs Dealmaker,作为新鲜提案的获奖项目,他们会支持一次国际提案的花费。在这个过程中我有各种长度的片花,3分钟,10分钟,15分钟,20分钟。我们有整理一个纪录片基金的表格,都试着投一下,觉着合适的都投。有的基金需要面试,他们想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以及想确定你是一个靠谱的团队,有能力把这个做完。换位思考,给纪录片投钱也是一个风险很大的事情。如果你是一个更有经验的作者,他们可能会更信任你。作为一个新人来说就难些。最常听到的话也是,等粗剪的时候我们再说吧。
影片后来也入选了圣丹斯(圣丹斯电影节,全美最大的独立电影节)的故事和剪辑工作坊,是那年唯一的一部国际影片。在那之前我邀请了剪辑师马修来做这个《旷野歌声》的剪辑。因为之前跟他一起做了赵琦的《无尽的航程》的剪辑工作,就特别佩服他。我们一起去犹他州参加了工作坊。小水井的故事其实有很多个方向可以做,比如是要讲合唱团的故事?还是要讲个人化的故事?拍摄的人物多,题材丰富,可做的方向也多,但也是让我们在创作中挣扎很久的地方。后来在剪辑工作坊,大家就讨论出来说,其实这个村子才是影片的“主人公”。
东楠与剪辑师马修(右一)
马修对这个影片有他独到的见解和兴趣,他想要呈现的是一个不同的故事。当时也是给了我一些惊喜和惊吓。也是个好故事,但最终还是觉得那一个故事并不是现在这个时间段能完成的,还需要更久的等待。所以后来我又自己做了一个粗剪。
剪辑的过程挺漫长的,粗剪之后又有过很多个版本,先是去过纽约几周,在王男栿家里剪辑。男栿是属于完全义务性地付出,帮我和爱我。后来又去了洛杉矶一个多月和Keith Fulton (吉斯.富顿)一起剪。他也是圣丹斯剪辑坊的导师,在工作坊时他就很爱这个片子。我们做了场景卡片,用来调整结构。我自己之前也做过卡片,把拍摄的每一场都截图打印,贴在办公室的大黑板上。看到这么多年的素材贴满在墙上还是很享受。
东楠办公室里的照片墙
这个期间我跟冯都也在圣丹斯的帮助下组织过几场放映会,在某个阶段我是特别喜欢听意见的,反馈并不是为了让别人告诉你,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片子,而是为了试验你想要表达的东西能否传达出来了,探讨是否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最后是请Emelie Mahdavian (艾美丽 马得薇)来做精剪。她一上手我就感觉特别对。后来用了一个月完成。她是Midnight Traveller(《午夜行者》)的剪辑师。但其实我很放不下,总是想改这改那的,觉得还不够好,可能是特别属于做第一部片子的导演的毛病吧。所以实际上也是又拖了一段时间才完全定剪。
故事顾问Keith Fulton (吉斯.富顿)在纸上剪辑墙前
总之在这个过程中我有过泄气,不相信自己片子的时刻,但是很妙的是在这些时候又遇到了一些坚信这部影片的人和机构,能跟我一起去推动它,完成它。
可能国内愿意走完整制片流程的导演并不多。制片人更是稀缺。其实也说不好怎样才是好的。从个人的角度讲,在某些时候,我也觉得纪录片是不是应该更个人化,单枪匹马无拘无束地去制作。因为参加提案会也意味着你要提前预判和总结故事的走向,而这种预判是否会在潜意识里影响之后拍摄中的关注点呢。这可能要根据不同的影片不同的导演的情况来看。
《旷野歌声》的预算,在美国应该算是低的,但在国内应该算高的。虽然有筹到一些基金,我自己还是垫了钱,也没有拿到任何工资。有时听人说,纪录片的预算可以低些,因为大多是时间成本。但其实时间成本就是最大的成本。所以从一个行业的角度来说,还是希望纪录片行业能够工业化,让大家能够真的以此为职业,持续性地专注地做一个创作者。
从去年开始,先是有些电影节停办,到后来很多电影节都在缩减选片量。《旷野歌声》也是因为疫情对后期的影响,去年初从两个电影节退了片,遇上这么一个很艰难的时候,也没什么办法。看今年的运气吧,看看最后是惊喜还是惊吓。
东楠和摄影师黄籍逵与拍摄对象合影
对于年轻创作者的话
首先一定要标明我也是一个年轻的导演。我是觉得想做就做,不要想那么多,多练手多尝试。另一方面,就是一定要自律,不要拖延。这是做自由职业的基本素养。其实这两点我都不算做得特别好,说在这里也算是对自己的警戒吧。
关于作者:
陈东楠毕业于纽约大学纪录片专业,是一名独立纪录片导演。《声音的颜色》,描述一位盲人对纽约的探索,获艾美奖提名,在加拿大Hotdocs电影节首映。《偷》讲述三个流浪街头的新疆小伙的故事,获纽约亚美国际影展最佳纪录短片,并在Hot Spring, Big Sky等中国和美国的多个电影节、大学与博物馆放映。东楠曾参与美国中文电视纪录片部门的创建,也曾担任纽约亚美国际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终审评委。她的作品发表于PBS网络(美国公共广播公司),NBC (美国国家广播电台),纽约电视台,中央电视台,VICE (异视异色),腾讯网等等。
关于影片:
《旷野歌声》聚焦一座大山顶端的一个小村寨合唱团,作者跟随合唱团两位灵魂人物的精神世界去探寻,所展现的人物信仰、身份在外来喧嚣中的权衡与冲突,并未仅仅止步于浅显的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对峙,而是借以主人公反向主动寻求精神根源的契机,呈现出了精巧而有深度的思考,形式和内容上的探索都值得关注。
特别鸣谢:FIRST纪录片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