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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吉大法学院的一代巾帼,个个锦心绣口、句工文精,身手技艺了得。

平素,运作于事业与育儿、课堂与厨房之间,潇洒自如。

年轻博导田洪鋆老师,尚有本事忙里偷闲,开公号写美文。一不小心,成为学界网红,轻松圈粉无数。

退役的老水手,爱饱含情愫,凝望昔日从业航船。有时,我浏览学院微信群。

每每,看到一线的奋斗者,学科领域屡屡中标获奖,各项工作频频创佳夺魁,便也荣幸地分享一份喜悦。

女声小合唱,为保留节目,誉名远扬。在群里,常有吸睛的视频。

舞台灯光下,众美女长裙曳地,顾盼生辉。歌喉婉转莺丽,音若银筝轻弹。一曲《鸿雁》出口,似薄雾轻飏,余音袅袅。

熟悉的面庞、熟悉的词曲,牵动我心绪。人生的咖啡,被缓缓搅动,那是甘与苦的交融浓缩。

欣慰英才辈出,感叹流年似水。同时,不免回想起从前的日子、久别的故人。

记忆的隧道,蜿蜒而深长。此刻,我与法学院历史舞台上的两位女老师,隔时空彼此问候,相互轻轻弹去肩头的岁月烟尘........。

记得,刚进校没两天,有位女老师,趁课间来到教室。她五十开外年纪,中等个头,短发、微胖。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开门见山,她讲:“前两天,已给同学们发了食堂餐券。但按规定,本月在原单位最后领取了工资的,须缴给学校十五元五角伙食费。要从下个月起,才可享受免费发放待遇。”

“无法去了解每人的具体情况啦,由你们自己报名吧。”她又补充。

听罢,不少人举手,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微微点头,一一记名,赞许的表情流露脸上。

几个月一晃过去。一次,与她在走廊偶遇。没等我恭敬地唤声老师,她先点头并叫出我名字,这让我错愕。

本人长相六十分人马,性情又属黄花鱼的好溜边,要在芸芸学生群,记住这样一个人,恐怕比忘掉更难。想必,与我那次“自投罗网”,掏钱买饭票有关。

1973年秋,重新打鼓开张的吉大法律系,情形是粮草未动、兵马先行。

不少学术精英、行政骨干,尚流落他乡别行。教工队伍中,多人将教学与行政、行政与党务,或不同行政岗位的担子一肩挑。

李师在办公室上班。那里,开门早关门晚,中午不时还接待来访。而她,是全天候的守门人。

十几平的西向房,角落置一细高支架,放毛巾置脸盆和肥皂。墙上挂幅镜子,边角有红漆喷字,标明是某次活动的奖品。桌面纤尘不染,座机黑亮。地上水泥涂层,草刺皆无。这些让空荡简陋的室内,平添几分温馨。

李师主要负责教务一摊。在以一笔好字,为各年级编排、书写并张贴课表的同时,还兼对接各班的生活委员,负责学生日常吃喝起居等事项的安排。没设辅导员建制,故遇哪个生病、住院,她也赶来关注并协调。

渐渐,她成为学生心中的“大内总管”。这理解与职务地位无涉。多半,是见她整日被大事小情缠绕。而且,似乎也对之乐此不疲。

工农兵学员,有拖家带口一把年纪的,有浪迹江湖散漫习惯的,再度“背上书包上学堂”,与狭小局促的课桌板凳磨合,难免有个脱缰离轨之处。诸如,翘次课、擅自回趟家、交作业不按时之类。

监督学生的遵章守纪,恰属李师管理范围。将手中权力充分用足,趁风使尽帆,显然非她“长项”。

学生出了问题,若自“报告”渠道得知,她并不拒绝听取“被告”辩白。

因“主审”听得耐心仔细,乃至不知不觉面露同情,总让当事人的陈述,变得格外生动。

逮着“现行”时,作为“执法”人员,她眼角眉梢的慈祥,总藏掖不严而泄,与口中的责备言词,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这一破绽,常瞒不过挨批者。故认错之余,有人暗自发愿:若有下次,最好还犯在这“好好妈妈”手里。

也有时,个别学生顶嘴,气得她脸色微变,声称要向上反映。

领导与她对门办公,可“上报”过程,却山重水复般冗长。最终,几乎没人等来系书记或主任约谈。

过后,总是李师自我撤火,自行“消磁”了事。

多数的在校生,若途遇教师,多数谨慎问声好,旋即脚底抹油。以此距离,学生表现恭敬,教师保持权威。

李师不同,她爱与同路的学生,三三五五地并肩前行,边走边聊。这种时候,偶尔我也在场。

尽管,本人属其中沉默寡言的那个,但也从此慢慢悉知,李师不喜欢学生怕她。

毕业之前,又碰见李师,不等她看见,我破例主动迎上前,把即将留校的消息告诉她。

有这举动,是因心下庆幸,与这位菩萨般的好人,今后能一起共事了。

李师答已经知晓。她说:“系里要先了解留校人情况,我问过你的同寝。她们说,你日常生活大大咧咧。虽看了不少杂书,为人处事也没见有什么心眼。”

这话属实,不擅用理论指导实践,确系我弱项。

又想到,室友的评价,虽说不算高,可也不算低了,我不禁莞尔。李师随之也笑了,拍拍我肩。我与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留校之初,诸事懵懂。李师、刘兴华师等办公室“老字辈”,不舍我等一干昔日徒儿,在师长林立的环境中,感到忐忑茫然,总给予多些的关照和方便。

偶尔,一脚踏错,也悄悄提醒。遇难事不好向系领导、室主任开口,李师也主动“出使”。

1981年,我即将成家,李师将我叫到一旁,从衣兜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十元钱递给我。

彼时,那算一笔“巨款”了,单位给个人困难补助,标准也就二十元。

见我推辞,她说“拿着吧,不止给你,对你们几个小年轻,我都不偏不向”。

这方面我确有耳闻。多年来,系里谁婚丧嫁娶,她总爱慷慨解囊。其实,她家境也不很优渥。科级月薪,大概七十元左右。自打认识,就见她整个冬天,只一袭灰色暗格的确良对襟外罩,以至旁人据此,可自远处辨认她。

人缘极佳的她,也有人所共知的“缺点”。那就是,经常把丈夫和两儿子的姓名挂在嘴边。

一句“老胡、少君、晓明”,为不拆分的固定组合。与人闲聊时,无例外以此启头。随后,自又有温馨的下文。

对这种革命时代的“不合时宜”,曾有同事半开玩笑予以“叫停”。只是,在一向随和的她身上收效甚微。天长日久,周围人也见惯不怪了。

我所认识的教工中,她大概是首位退休的。离职之际,很多人依依不舍。

一次,在她居住的桂林胡同附近,我俩不期而遇。

拉住我的手,李师关切地问长问短。轮到我询问时,只见她眉飞色舞满脸幸福,开场白,果然又是:“老胡、少君、晓明······”。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种把家人相提排列的句式,何尝不是世间最美好最无价的表达?

如今,与李师已几十年未见。记忆里,她的言谈举止,依然清晰。徐徐往事,恍若昨日。

在那人人置身相互的斗争革命,公权给构陷个体充当后盾,“大公无私”口号震天价响的年代,在吉大法律系,有位普通的女老师,她,曾经长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向周边向同事,挥洒人性,播种良善。也曾经,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家,有多么重视珍爱。

虽然,她没给我讲过课,但做人方面、价值观方面,却是我真心佩服、获益终生的老师。

高校的教师,工作不坐班。单位里,经常你去他来,文齐武不齐。

早年的法律系,逢新年后寒假前,总有一次难得的集体聚会。

尽管,性质也属“公款消费”,但财力不足,无法去酒店团团围坐,推杯换盏。

通常,找个教室,将课桌靠边,摆放上瓜子花生苹果冻梨和茶水。黑板,画出五颜六色的“欢庆”图样。空中,牵拉缤纷飘舞的彩条。

教工们的自娱自乐,也异彩纷呈。王忠老师、任振铎老师的京剧选段,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教坛新人马新彦、车丕照、乔佳平的独唱,也籍此场合,脱颖而出一炮走红。

过后,会场的布置者,不忍立马将新颜换回旧貌。喜庆的气氛,便一直保留到新学期来临。

有一年,系里改弦易辙,把经费分发各教研室,让自行搞活动。

我所在的,是张光博老师任主任的国家法(宪法)教研室。这一“小团体”,彼时人丁不旺。

讲宪法的李吉锡老师,刚刚过世。主任麾下,有刘采一老师、韩国章老师、后调入的孙卫东老师,及加盟不久的我。

同事们便自己采购,由刘师主灶,在刘家吃了顿好饭。忘记了什么原因了,我缺席。

没料,第二天上午,刘师到阅览室,找到常泡那里的我,邀去她家吃中饭。她说“昨天的肉菜还没吃完”。

“这是不想占我人头费吗?”我猜测,但不敢问。

想到没电话彼此联络,她特意跑道前来,我不忍拒绝。况且,我也很想去她家看看。

当学生时,我就闻听她多才多艺,也眼见她端庄秀美。最普通的白衬衫卡其裤,穿在她身上,也熨帖漂亮。

尤其,那份优雅的气质,未佩未戴无形无状,却时刻展现和流动举手投足间,让人欣赏赞叹。

而逢政治学习讨论时,那突出旁人的谨慎缄默,寻常日子里,那眸中隐约的忧郁,又让她被淡淡的迷雾笼罩。

刘师家在文科楼西北角,位一栋四层红楼顶层。窄窄的走廊,仅供当交通要道。厨房,狭小的转身也难。

居室内,家具寥寥,但似有些年头历史。全屋不见七荤八素的装饰摆设,色调极其素净淡雅。

她的大女儿和小儿子,文静礼貌,一看即知好家教。

听到我夸她女儿漂亮,刘师轻笑,悄声告诉我“爱照镜子,每照时我就赶她,说行啦行啦,快去干这正事吧”。

自那次共进午餐,与刘师之间的话题渐增。

她告诉我,自己老家在北京。当年,和划右派的丈夫,双双被发配东北。名校高材生、男方老杨,在一小厂当技术员。她,就职吉大法律系。

来单位后,日子不算好过。曾有一系领导,亲口对她讲“组织上对你,就是控制使用”。

“文革”中,她又被派上“光辉的五七道路”,拖家带口下乡,去“彻底改造世界观”。

1978年开始,国家“落实知识份子政策”,在党员比例低的高校教师中,加快“纳新”步伐。

学科带头人张光博老师,名列居先。但无奈,受阻于“文革”造成的人际关系后遗症。

磊落的张师,找到系党总支,郑重建议“不要因等我,再耽误刘采一老师入党啦”。

不久,刘师的入党仪式举行。参加人不多,支部书记韩师让我发个言。

总不合适对师长说,希望她今后更努力奋斗。急中生智,我拽来流行语:“祝贺刘老师获得政治生命”。

没承想,这带来了片刻沉寂。刘师,微微低头眼圈泛红,看得出百感交集。张师,凝视墙壁默然无语。韩师,悄悄的叹了口气。

刘师的当时表态,我还记得。大意是:自己虽一路坎坷,年近五十,才获政治上的生命,但仍感十分欣慰。入了党,工作不会有半点松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教坛枯木逢春。曾排行“老九”的知识分子,重开始以热血写春秋。

刘师讲法律写作课数年,发现原教案欠“对症”。她主动改进,在其中溶入逻辑学的内容。如此之必要,以我为例即可佐证。

其时,要本人作收集、整理资料之类的活计,尚可应付。一旦动手组文,不是:十八弯九连环,绕来绕去,进不去主题。就是:篇苍苍字茫茫,风吹草低,找不见节与章。

写作欠缺思维严谨与逻辑清晰,对法科生而言,最是硬伤,刘师可谓雪中送炭。

接下,她还准备了外国宪法课,给研究生讲授。

已掌握熟练的俄文,一时不给力,便又参加了日语学习班。

1985夏,因急腹症,刘师住进省医院。主刀的医生,把她亲属叫进手术室,目睹她的肠子,已变得破棉絮一般。

听到这消息,我记起事前不久,曾询问过她,屡犯的肠疾是如何罹患。

她未正面作答。只是调转话题,提到:在农村插队时,与系里李春福老师同生产队。

被派当车把式下手的李师,一次外出归来,饥肠辘辘。等候不及,便吃下一碗凉苞米楂饭。结果,急性胃穿孔,差点丧命。也不知她是否想说,与李师比,自己还算幸运。

药医不显效,刘师的病情,急速转重。

据说,意识模糊之际,她有时右手划向空中,似往黑板上写字。又一次,谵谵呓语:“同学们,准备好,下面收试卷”。

刘师大女儿,就读师大的杨璐,危难时刻,显示出惊人的成熟懂事。一边联络医生护理母亲,一边照顾弟妹安置亲友。

数日后,刘师不幸病逝,年仅五十四岁。

她丈夫老杨,一位鬓发早衰的知识分子,向前来探望的系领导,只提出一个要求:可否以副教授的名义,对外发讣告。

告别仪式前,当听到校方未同意的反馈时,他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假以时日,刘师成为教授博导,乃至学术权威,怎可能存在半点悬念?

然而,她却走了。走在命运拐点到来,人生和事业,终于向她绽开笑脸的时候。

转眼几十年了,程式生活陀螺转速,让人仅应付眼前,已力尽神疲。于今有暇,刘师的点滴,曾给我的帮助,常浮现脑海。

往事与故人,经岁月的沉淀,愈发清澈明晰。

只是,翻遍记忆,细思从前,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刘师身着彩衣、开怀畅笑的印象来。

采一老师,若能添加进此装束此表情,您,又该是多么美丽动人、魅力四射啊。

若有来生,您一定别忘了弥补上啊。

2020年5月 于广州